“……好玩?”
那沙啞、干澀的聲音,像生銹的門軸艱難轉(zhuǎn)動,從門縫里擠出來。
我猛地停住腳步,心臟幾乎跳到嗓子眼。他聽到了!他對這個詞有反應(yīng)!
我慢慢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那道狹窄的門縫,和后面那雙充滿警惕卻又閃爍著一絲微弱好奇的眼睛。雨水順著我的發(fā)梢滴落,但我渾然不覺。
“是的,好玩?!蔽抑貜?fù)道,聲音放得更輕,生怕驚擾了這脆弱的連接,“我覺得您想的那個辦法,把沒用的東西變成有用的,把臟的變成干凈的,這個過程本身,應(yīng)該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不是嗎?”
門縫后的眼睛眨了眨,長時間的沉默。只有雨水敲打木屋屋檐的滴答聲。
“……有趣?”他喃喃重復(fù),語氣里帶著一種深深的困惑,仿佛這個詞離他的世界已經(jīng)太過遙遠(yuǎn)?!八麄兌颊f……浪費時間……沒有應(yīng)用價值……垃圾……”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難以掩飾的痛苦和……一絲被掩埋已久的憤怒。
“那是因為他們看不到您看到的?!蔽伊⒖探涌冢Z氣肯定,“就像……就像您院子里那些紫錐菊,別人可能覺得只是雜草,但您知道它們喜歡酸性土,需要更多陽光,所以您會特意去換土,去移栽。對嗎?”
門后的呼吸聲似乎急促了一些。那雙眼睛再次銳利地掃過我,這一次,少了一些警惕,多了一些探究。
“……你怎么知道?”他聲音嘶啞地問。
“我看到的。”我實話實說,“我看您照顧它們很用心。雖然長得還不算太好,但您沒放棄?!?/p>
又是漫長的沉默。他似乎在消化我的話,在權(quán)衡。
然后,毫無預(yù)兆地,門縫“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
我心里一沉。還是失敗了嗎?
但緊接著,里面?zhèn)鱽硪魂嚫O窸窣窣的翻找聲,還有低聲的、含糊不清的嘟囔,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爭吵。
幾分鐘后,門縫再次打開,比剛才寬了一點點。一只瘦削、蒼白、指甲縫里嵌著些許污垢的手伸了出來,飛快地將門口一個裝著食物的牛皮紙袋拽了進(jìn)去,然后門再次緊閉,落鎖的聲音清晰可聞。
社區(qū)工作人員露出無奈的表情。心理學(xué)家微微搖頭。
但我卻注意到,那個被拽進(jìn)去的牛皮紙袋,似乎比我們來時放在那里的那個……鼓囊了一點?
我心中一動,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學(xué)著之前老人的樣子,仔細(xì)查看了一下院門口那幾株被他照料卻長勢不佳的紫錐菊,用手機拍下照片。
回到鎮(zhèn)上旅館,我立刻將照片發(fā)給秦顧問:“找最好的植物學(xué)家,在線等,急?!?/p>
金錢的力量再次顯現(xiàn)。不到半小時,詳細(xì)的診斷報告和建議發(fā)了回來。我立刻跑去超市,按照清單購買了指定的酸性腐殖土、硫磺粉、新的園藝工具,甚至還買了一盆生機勃勃的報春花。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來到木屋外。院門內(nèi)的東西原封不動。
我推開沒鎖的院門,走了進(jìn)去,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幾株蔫蔫的紫錐菊上。我戴上新手套,拿起小鋤頭,按照植物學(xué)家的指導(dǎo),開始小心翼翼地松土、清除雜草、換上新的酸性土壤,摻入硫磺粉,再將它們移栽到院子里陽光更充足的地方。
我做得很笨拙,手心很快被磨得發(fā)紅,汗水從額角滲出。但我做得很專注,心無旁騖。
整個過程中,我能感覺到,身后那棟木屋的窗簾后面,有一道目光,一直緊緊跟隨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沒有回頭。
做完所有工作,我將舊的工具和剩下的材料收拾好,靜靜地退出了院子,輕輕帶上了院門。
第三天,我又來了。那幾株移栽后的紫錐菊,葉片似乎舒展了一些。我繼續(xù)澆水,施肥。
第四天,當(dāng)我再次到來時,我發(fā)現(xiàn),院門口那個我放下的、裝著新園藝工具的袋子里,被人放進(jìn)了一樣?xùn)|西——一個臟兮兮、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我強作鎮(zhèn)定地走過去,拿出那個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張紙。
我顫抖著手打開。
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張被反復(fù)涂抹修改、字跡潦草無比的化學(xué)結(jié)構(gòu)式。還有一些完全看不懂的反應(yīng)方程式和備注,用的是一種極其簡略、近乎密碼的符號系統(tǒng)。
在紙張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寫得極其艱難,仿佛耗盡了書寫者全部的勇氣:
“……初始催化效率……太低……結(jié)構(gòu)……不穩(wěn)定……”
這不是論文,甚至不是完整的手稿。
這更像是一張……來自思維迷霧深處的、殘缺的求救紙條。
我緊緊攥著這張紙,猛地抬頭看向那扇依舊緊閉的木門。
門內(nèi)的人,似乎終于用這種方式,朝著門外的世界,試探性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沒有立刻離開。我像前幾天一樣,仔細(xì)地照料了那些植物,然后,將那張珍貴的紙小心收好。
回到旅館,我直接將紙張拍照發(fā)給了楚風(fēng)和他的新材料小組。
幾乎是立刻,楚風(fēng)的視頻請求就彈了過來。屏幕那頭的他,眼睛瞪得像銅鈴,激動得語無倫次:“林先生!這……這是從哪里來的?!這個結(jié)構(gòu)!這個思路!天才!瘋子!簡直是……上帝般的靈感!雖然還不完整,有很多矛盾點和缺失,但是……但是方向是對的!和我們之前的所有推演都不一樣!這是全新的路徑!”
他幾乎把臉貼到了攝像頭上:“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試著逆推和補全它!有這個東西做引子,我們有信心把初始催化效率提升一個量級!”
聽著楚風(fēng)興奮的咆哮,看著屏幕上那潦草卻可能改變世界的草圖,我感覺一股熱流從心臟涌向四肢百骸。
我做到了。
不是用錢砸,不是用權(quán)力壓。
我只是,看到了那幾株他精心呵護(hù)的植物,然后,蹲下來,陪他一起照料了它們。
僅此而已。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提著清水和肥料,走向那座木屋。
這一次,當(dāng)我走到院門口時,我頓住了腳步。
那扇一直緊閉的木門,虛掩著。
留下了一道窄窄的、卻足以讓光線照進(jìn)去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