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透著股邪氣。自打贏回林見秋,余觀樵的手氣便一落千丈,逢賭必輸。
幾年來,他將所有的怨氣、戾氣,都傾瀉在這個昔日的大小姐身上,非打即罵。
每次輸?shù)镁猓刈眭铬傅仵唛_家門,指著林見秋破口大罵:“狗日的!都是你這掃把星,敗盡了老子的財運!”
而她,始終沉默著,像一株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野草,用柔弱的肩膀扛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上山打柴,十指被荊棘刺破;燈下做針線,換回微薄的銅板,勉強維系著三口人搖搖欲墜的生命線。
“不用了?!庇嘤^樵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得厲害,“我不喝?!?/p>
林見秋端著藥碗的手,倏地僵在半空。
她轉(zhuǎn)過身,眼中的畏懼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般迅速擴散開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還是...喝了吧。王郎中說,這藥...能治傷...”
她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
“說了不喝!”
余觀樵下意識地拔高了音量。這是原主刻在骨子里的習慣,對不如意事的粗暴回應。
話音剛落,他便后悔了。
他看到林見秋的身體猛地一顫,端著粗瓷碗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
碗沿微微晃動,藥汁幾乎要潑灑出來。
那恐懼是如此真實,如同打在畜生上的烙印。
余觀樵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中翻騰的屬于原主的暴戾,努力讓聲音變得柔和一些。
盡管這柔和在他自己聽來也顯得生硬。
“我沒事,不用喝那苦東西。”
林見秋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順從地將藥碗輕輕放回矮桌。
她低著頭,不敢看他,聲音細若蚊蠅:
“那...我去后山打柴了。中午...或許回來得晚些。鍋里有粥,你和柔柔...先吃?!?/p>
她說著,便要轉(zhuǎn)身去拿墻角的柴刀。
余觀樵的目光掃過土灶上那口冒著微弱熱氣的銅鍋,里面所謂的“粥”,比清水稠不了多少。
幾粒米星子沉浮不定,如同他們此刻渺茫的希望。
“別去?!彼鋈婚_口。
林見秋的動作霎時凝固開來。
她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不安。
如同密林深處受驚的幼鹿,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她奪路而逃。
“你...你說什么?”聲音里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余觀樵看著她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肩膀,屬于原主的記憶碎片再次涌來。
那蜿蜒崎嶇的十幾里山路,她背著沉重的柴捆,深一腳淺一腳;
回來時,總是滿身泥濘,原本白皙如玉的雙手,布滿了一道道被荊棘劃開、被柴枝磨破的血痕。
曾經(jīng)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貴女,如今卻要靠最原始的體力、用血肉去換取一點微薄的生存資本。
還要日復一日忍受著枕邊人無端的欺凌與索取...
這巨大的命運落差,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沉地壓在余觀樵的心口,泛起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愧疚。
“你身子弱,后山...不安全?!?/p>
余觀樵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而溫和,這對他而言是種全新的嘗試。
“以后,別去了。家里的事...我來想法子?!?/p>
林見秋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深處仿佛有某種東西碎裂了,又被難以置信的光芒重新填滿。
她怔怔地望著余觀樵,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在她的記憶里,這個男人從她身上索取的除了身子,永遠只有一樣東西——錢。
他何曾關(guān)心過她累不累?何曾在意過山路險不險?
更遑論說出“家里的事我來想法子”這樣...近乎承諾的話語。
時間仿佛在破敗的屋子里凝固了許久。
終于,她顫抖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懷疑與恐懼:
“你...你是不是...又輸光了?”
余觀樵微微一怔,隨即恍然。
在這具身體原主的邏輯里,只有輸?shù)镁?、囊中羞澀時,才會對她們母女施舍幾句虛偽的溫言軟語,如同瀕死的野獸回光返照般的喘息。
他喉頭滾動,剛想開口辯解。
卻見林見秋眼中的水汽驟然凝結(jié),化作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下,在她蠟黃消瘦的臉頰上犁出兩道清晰的濕痕。
“觀樵,我...我知道你手又癢了。”
林見秋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聲音里帶著一種被生活反復捶打后近乎麻木的哀求,卻又強撐著最后一絲希冀。
“可家里...家里真的空了。最后那點活命的米...昨日也被你拿去當了...你再等等,好不好?”
她一邊說著,瘦削的身體卻像受驚的鹿,下意識地往門口挪動,仿佛那扇破門是她唯一的屏障。
“你別惱,我這就去后山...今日定多砍些柴禾,明日...明日一早就背去鎮(zhèn)上換錢...換錢給你...”
每一個吐露的氣息,都透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對即將降臨暴風雨的恐懼。
“我不是要去賭!”
余觀樵心頭一急,脫口而出,掙扎著便要下炕拉住她。
動作牽動了腿上的傷處,一股鉆心的銳痛猛地襲來。
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牙關(guān)緊咬才沒痛呼出聲。
林見秋被他痛苦的樣子驚得腳步一頓,眸中掠過一絲本能的擔憂,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所淹沒。
她搖著頭,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串,砸落在滿是塵土的泥地上:
“你莫要騙我了...每次...每次你這樣說話,都是想把柔柔...”
話語戛然而止,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那后半句是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一旦出口便會應驗。
然而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秋水的眼睛里,此刻彌漫開的絕望,卻比任何言語都更鋒利,像淬了寒冰的針,狠狠扎進余觀樵的心底。
記憶深處最不堪的碎片驟然翻涌,浮現(xiàn)出原主那張瘋狂而扭曲的面容。
“家里沒錢了?沒錢就去把柔柔賣了!”
“牙子上門來看過了,柔柔長得漂亮,一定能賣個好價錢呀!”
是眼前這個瘦弱的女人,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他的腿。
額頭在冰冷堅硬的地上磕得鮮血淋漓,喚起了原主那尚未泯滅的絲絲良心,保住了孩子。
一個曾經(jīng)的侯門千金,為了護住骨肉,竟能卑微決絕至此,以血肉為盾,對抗命運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