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鋒利的刀,往往裹著蜜糖。那一年,桃花開得極盛。爹娘說我好福氣,
竟得了新科探花郎蕭硯青的青睞。他是寒門學(xué)子,我是商賈之女。
旁人都笑這婚事門不當(dāng)戶不對,說他圖我家的金山銀山。我不信。我信他燈下為我描眉時,
指尖的微顫。信他發(fā)榜那日,穿過洶涌人潮,將一支并蒂蓮簪在我發(fā)間,說:“令薇,
我定不負你?!笔捔钷保俏业拿?。爹娘盼我如薔薇,美麗堅韌。蕭硯青中了探花,
授了官。我們離了江南富庶地,跟著他去了京城。京城的宅子小,俸祿微薄。我不在意。
典當(dāng)了陪嫁的金簪玉鐲,換銀子打點上下,為他鋪路。他說委屈我了,我說夫妻一體,
何談委屈。他握著我的手,眼里有光:“令薇,待我站穩(wěn)腳跟,必千百倍補償你。”我信了。
信得掏心掏肺。日子清貧,但有盼頭。他公務(wù)漸忙,常在書房熬至深夜。我總溫著一碗羹湯,
守在門外。燈影映出他伏案的側(cè)影,是我心里最安穩(wěn)的景。變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他升任五品郎官后吧。應(yīng)酬多了,回家晚了。身上常沾著陌生的脂粉香。
他解釋是同僚家眷眾多,難免沾染。我壓下心頭的不適。直到那個叫柳鶯兒的女人出現(xiàn)。
她是吏部侍郎送的“薄禮”。一個舞姬,身段柔軟,眼波流轉(zhuǎn)似春水。蕭硯青收下了,
帶回府,安置在離書房最近的西廂。他說:“令薇,這是上峰美意,不好推拒。
權(quán)當(dāng)多養(yǎng)個閑人?!蔽铱粗L兒盈盈下拜,嬌聲喊著“姐姐”,心一點點沉下去。這府里,
終究不只我一個女主人了。蕭硯青去她房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起初還尋些借口,
后來索性不解釋了。西廂夜夜笙歌,絲竹聲隔著院墻飄過來,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床上,一遍遍回憶江南的桃花,和他當(dāng)初的誓言。爹娘派人送信,
憂心忡忡。我回信,只報平安。蕭家的臉面,我的驕傲,不容踐踏。柳鶯兒很快有了身孕。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修剪一盆他曾經(jīng)最喜歡的蘭草。手一抖,剪子豁了個口子,
差點削掉指尖。血珠冒出來,不疼,木木的。蕭硯青很高興,賞了全府上下。
他親自扶著她來給我敬茶。柳鶯兒肚子微凸,臉上是初為人母的得意。她跪得不情不愿,
茶水遞得敷衍?!敖憬?,請喝茶?!甭曇籼鹉仭N医舆^來,滾燙的茶潑了我一手。
我痛得抽氣。她驚呼:“哎呀!姐姐怎么沒拿穩(wěn)!”身子順勢就往后倒。
蕭硯青眼疾手快扶住她,轉(zhuǎn)頭對我怒目而視:“令薇!你怎能如此善妒!鶯兒懷著身子,
若有閃失,你擔(dān)待得起嗎?”我看著手上迅速紅腫起泡的皮膚,
看著他臉上毫不掩飾的緊張和厭棄,心像被那只豁口的剪刀,狠狠鉸了一下?!安皇俏?。
”我的聲音干澀。“不是你?難道是她自己潑的?她懷著我的骨肉!
”蕭硯青的吼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柳鶯兒靠在他懷里嚶嚶哭泣:“硯青,
別怪姐姐……都是我不好,惹姐姐生氣了……”那一刻,我知道,那個在江南桃花樹下,
為我簪花的少年郎,死了。府里的風(fēng)向徹底變了。柳鶯兒成了心尖肉,我成了礙眼的擺設(shè)。
下人們見風(fēng)使舵,連廚房送來的飯菜都是冷的。蕭硯青看我的眼神,只剩下不耐和冰冷。
他怪我容不下人,怪我失了大家閨秀的體面。他忘了,當(dāng)初是誰典當(dāng)了嫁妝,
供他打點前程;忘了是誰在他寒窗苦讀時,紅袖添香。我的心,涼透了。柳鶯兒快臨盆時,
作妖更甚。一會兒說心口悶,非要蕭硯青陪;一會兒說孩子踢得厲害,
要喝城東鋪子新熬的燕窩粥,指名讓我去買。我去了。京城冬日的風(fēng)像刀子。我裹緊舊襖,
在風(fēng)雪里走了大半個時辰。買回燕窩,剛進二門,就聽見柳鶯兒凄厲的哭喊?!拔业亩亲樱?/p>
我的孩子??!”我心頭一凜,快步走向西廂。還沒到門口,蕭硯青像頭發(fā)怒的獅子沖出來,
劈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毒婦!你這毒婦!”他目眥欲裂,恨不得生吞了我,
“你給鶯兒的燕窩里下了什么?她見紅了!孩子若是有事,我要你償命!”臉上火辣辣地疼。
耳朵嗡嗡作響。我看著他扭曲的臉,只覺得陌生又荒謬。“我沒有?!蔽椅嬷?,
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驚訝?!皼]有?除了你,誰還會害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你嫉妒她!你恨她!
”他咆哮著,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將我狠狠拖向產(chǎn)房。
產(chǎn)房里亂作一團。血腥味濃得嗆人。穩(wěn)婆滿頭大汗,丫鬟們端著一盆盆血水進出。
柳鶯兒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哀嚎不斷?!翱纯?!看看你做的好事!”蕭硯青把我甩到床前,
指著床單上刺目的紅,“你滿意了?”柳鶯兒虛弱地睜開眼,看到我,像是見了鬼,
尖叫起來:“是她!就是她!那燕窩……燕窩里有東西!姐姐,
你好狠的心啊……”她掙扎著撲向蕭硯青,“硯青……救救我們的孩子……”蕭硯青抱住她,
轉(zhuǎn)頭對我吼:“滾!你給我滾出去!”我被粗暴地推搡出門。房門在我身后“砰”地關(guān)上,
隔絕了里面的哭嚎和咒罵。冰涼的雪粒打在臉上,混著溫?zé)岬臏I。我站在院子里,
看著那扇緊閉的門,聽著里面隱約傳出的痛苦呻吟,心一點點結(jié)成了冰。孩子沒保住。
是個成形的男胎。蕭硯青的悲痛和憤怒達到了頂點。他砸了房里所有能砸的東西,
紅著眼揪住我的衣襟:“蕭令薇!我要休了你!讓你給我兒償命!”休書很快寫好,
字字誅心。上面羅列我“善妒”“無子”“謀害子嗣”等七出之條。“簽了它!
”他把休書和筆砸在我面前。我看著那張薄薄的紙,像看著一條吐著毒信的蛇。休書?
他竟要用休書來羞辱我,為柳鶯兒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償命”?何其可笑!“蕭硯青,
”我抬起頭,第一次用冰冷的目光直視他,“休書,是給有錯的女子的。我蕭令薇,
何錯之有?”他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我竟敢反駁?!澳阒\害……”“證據(jù)呢?”我打斷他,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憑柳鶯兒空口白牙?憑你一腔臆斷?蕭大人,你如今官居五品,
斷案也如此糊涂嗎?”他臉色鐵青:“你!強詞奪理!”“我不是強詞奪理。”我挺直脊背,
“我是要告訴你,休書,我不認。要斷,就和離?!薄昂碗x?”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你有什么資格要求和離?”“就憑我當(dāng)年傾盡嫁妝助你立足京城!
就憑我蕭家為你上下打點!就憑我清清白白進門,容不得你如此污蔑休棄!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今日,你若不與我和離,我便去敲登聞鼓!
將你寵妾滅妻,縱容妾室構(gòu)陷主母,害死我腹中骨肉之事,告上御前!
看看你這剛得的五品官帽,還戴不戴得穩(wěn)!”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房里。
蕭硯青猛地后退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柳鶯兒也忘了哭泣,驚恐地瞪大了眼。
他們從未想過,我這個溫順沉默的商賈之女,竟有如此鋒芒和膽量。登聞鼓?御前告狀?
這足以毀掉蕭硯青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蕭硯青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他死死盯著我,
像要在我臉上盯出個洞來。那眼神里有憤怒,有震驚,還有一絲……恐懼。我知道,
我捏住了他的命門。僵持許久??諝饽痰米屓酥舷?。終于,他咬著牙,腮幫子繃得死緊,
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和離!”和離書寫好。上面寫的是“夫妻情淡,兩不相安,
愿各還本道,一別兩寬”。他終究沒敢寫上那些污蔑之詞。我拿起筆,
在“蕭令薇”三個字旁邊,簽下自己的名字。手很穩(wěn),心卻空了。簽完字,放下筆。
我看著這個我曾傾注了所有愛意和心血的家,這個如今只剩下冰冷和背叛的地方。
“我的嫁妝單子,三日內(nèi),請蕭大人原樣奉還?!蔽依淅鋪G下一句,轉(zhuǎn)身就走,再沒回頭。
身后傳來柳鶯兒尖銳的哭喊:“硯青!不能讓她走!她害了我們的孩子??!
”還有蕭硯青壓抑的咆哮:“閉嘴!”風(fēng)雪更大了。走出蕭府大門,天地茫茫。
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我,卻奇異地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過來。嫁妝?爹娘給的豐厚陪嫁,
這些年早被蕭硯青掏空了十之七八,用來打點仕途。他如今剛升官,俸祿有限,
柳鶯兒又是個能揮霍的,府里賬面上恐怕空空如也。他根本不可能三日內(nèi)湊齊還我。
他簽下和離書,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他怕我真去告御狀。我站在風(fēng)雪里,
看著蕭府那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像一頭擇人而噬的巨獸。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離開京城,
越遠越好。蕭硯青現(xiàn)在放我走,是因為他怕。等他緩過勁來,想到我知道他那么多隱秘,
會不會……我不敢再想下去。憑著記憶,我找到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車馬行。
用身上僅剩的一點碎銀和一支素銀簪子,雇了一輛最破舊的騾車?!叭ケ边叄竭h越好。
”我對那滿臉風(fēng)霜的老車夫說。老車夫看了我一眼,沒多問,只甕聲甕氣地說:“姑娘,
這大冷天的往北去,苦啊?!薄盁o妨?!蔽遗郎夏禽v四面透風(fēng)的車。騾車吱呀作響,
碾過京城的積雪,駛向未知的北方。一路向北,風(fēng)霜如刀。破騾車在官道上顛簸,
寒氣無孔不入。我裹著單薄的舊棉襖,手腳凍得失去知覺。帶的干糧是冰冷的硬餅子,
就著雪水往下咽。老車夫沉默寡言,只在歇腳時問一句:“姑娘,還往北?
”我點頭:“往北?!本瓦@樣走了不知多少天。風(fēng)景從熟悉的平原,變成起伏的丘陵,
最后是莽莽蒼蒼、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山林。人煙越來越稀少。
在一個叫“黑石峪”的荒涼小鎮(zhèn),騾車徹底壞了。老車夫修了半天,搖搖頭:“姑娘,
對不住,這車散架了,走不了了?!蔽腋肚辶俗詈蟮能囐Y。
看著老車夫趕著那頭瘦騾子消失在風(fēng)雪里,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孑然一身,身處絕境。
黑石峪鎮(zhèn)如其名,石頭是黑的,人煙稀少,房屋低矮破敗。這里已是大梁與北狄的交界地,
常年戰(zhàn)亂,民生凋敝。寒風(fēng)卷著雪沫子抽打在臉上,生疼。
我找了鎮(zhèn)上唯一一家看起來能落腳的小客棧,用身上最后幾個銅板,
換了一碗熱湯和一個冰冷的土炕??蜅S峙K又破,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酒和汗臭混合的味道。
跑堂的伙計斜著眼打量我,目光讓人很不舒服。幾個喝得醉醺醺的粗漢在大堂里劃拳,
聲音污穢不堪。我知道,這地方不能久留。一個女人,沒有錢,在這亂世邊陲,
下場可想而知。必須活下去。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把自己收拾干凈,
將僅有的還算體面的一件半舊綢襖穿好,走向鎮(zhèn)中心那家唯一的藥鋪。掌柜是個干瘦老頭,
戴著老花鏡,正在柜臺上撥算盤。我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掌柜的,貴鋪可收藥材?
”老頭抬眼皮看了我一眼:“收。什么藥?新鮮的干的?”“干的。
”我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打開。里面是幾塊深褐色、帶著泥土的塊莖,
“您看這個?!崩项^拿起一塊,湊到眼前仔細看,又聞了聞,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這是……老山參?看這蘆碗,年頭不淺?。?/p>
品相……倒是差點。”他指的是參體上一些細微的擦痕,是我在逃亡路上不小心磕碰的。
“是我家傳的?!蔽颐娌桓纳?,“急著用錢,掌柜的您開個價。”老頭瞇著眼,
又掂量了幾下,伸出三根手指頭:“三十文。”我的心沉了一下。這根參,若在江南,
少說值十兩銀子!在這偏遠之地,竟被壓到三十文?“掌柜的,”我努力維持平靜,
“這是上好的老山參。三十文……太低了?!薄昂?!”老頭冷笑一聲,把參往柜臺上一丟,
“姑娘,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界?兵荒馬亂的,能換錢的才是好東西!你這參品相不佳,
又沾了土氣,藥性難說。三十文不低了!不要拉倒!”他作勢要收起布包。“等等!
”我咬牙。三十文,能買幾個粗糧餅子?但總比沒有強。身無分文,在這地方,
一天都熬不下去?!八氖摹!蔽叶⒅?。老頭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大概看出我真的走投無路,
哼了一聲:“三十五文!愛要不要!”“……成交?!蹦弥迕侗涞你~錢走出藥鋪,
刺骨的寒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子割。這點錢,連客棧最差的通鋪都住不了兩天。
我在鎮(zhèn)上漫無目的地走,觀察著。黑石峪雖然窮,但因為它地處邊境隘口,
是兩國走私客和行商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鎮(zhèn)子雖小,卻有一種畸形的熱鬧。
皮貨、鹽巴、鐵器……甚至是一些來路不明的東西,都在暗地里流通。
我看到一個穿著臟兮兮皮襖的漢子,在街角跟人低聲交易,懷里似乎揣著什么。那人走后,
他數(shù)著錢,一臉滿足。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傍晚,
我回到那間破客棧。沒有回房間,而是找到了白天留意過的一個獨眼伙計。
他看起來比其他人更沉默,也更……邊緣。“小哥,”我低聲說,
將僅剩的十五文錢塞進他手里,“跟你打聽個事。鎮(zhèn)上……或者附近,
有沒有那種……路子野一點的商隊?我想……搭個便車,往更北邊去。
”獨眼伙計掂了掂手里的銅錢,那只完好的眼睛銳利地掃了我一眼,又飛快地垂下:“北邊?
那可是狄人的地盤。你不要命了?”“我只要離開這里?!蔽矣哪抗猓霸娇煸胶?。
”伙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quán)衡。最后,他壓低聲音:“后半夜,鎮(zhèn)子西頭老槐樹下。
有一隊運皮貨去赤狄的,領(lǐng)頭的叫巴圖。塞點錢,興許能帶你一程。不過……”他頓了頓,
聲音更低了,“那些人,兇得很。女人家……自己當(dāng)心。”“多謝?!蔽尹c點頭,
心提到了嗓子眼。后半夜,雪停了。寒風(fēng)像鬼哭。我裹緊衣服,
揣著僅有的二十文錢(白天買了兩個餅吃掉五文),悄悄摸到鎮(zhèn)西頭。月光慘淡。
老槐樹下影影綽綽停著幾輛高大的馬車,沒有車廂,只有蒙著厚厚油布的貨堆。
七八個精壯的漢子圍著一小堆篝火,低聲說著聽不懂的狄語。他們個個腰挎彎刀,面相兇悍,
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膻味和血腥氣。領(lǐng)頭的是個魁梧的絡(luò)腮胡大漢,氈帽壓得很低,
只露出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他就是巴圖。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恐懼,走上前。
那些漢子立刻停止了交談,一道道冰冷、審視的目光像狼一樣釘在我身上。巴圖抬眼看我,
眼神銳利如刀:“漢人女子?什么事?”他的官話帶著濃重的口音?!鞍蛨D頭領(lǐng),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fā)抖,“我想……搭車去赤狄?!薄昂?!”旁邊一個漢子嗤笑一聲,
“小娘皮,知道赤狄是什么地方嗎?找死?”巴圖沒笑,只是冷冷打量我:“為什么?
”“活不下去?!蔽覍嵲拰嵳f,拿出那二十文錢,“只有這些。能買一個位置嗎?
”巴圖的目光掃過我凍得通紅皴裂的手,掃過我臉上強裝的鎮(zhèn)定,
最后落在那二十文寒酸的銅錢上。他沉默著,篝火映在他臉上,明暗不定。
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半晌,他伸手,抓過那二十文錢,隨意丟給旁邊一個漢子,
然后指了指其中一輛裝貨的馬車,用生硬的官話說:“上去。窩在皮子里,別出聲。
敢惹麻煩,把你扔雪地里喂狼?!薄爸x頭領(lǐng)!”我如蒙大赦,
手腳并用地爬上那輛堆滿硝制過、氣味刺鼻的皮貨的馬車。把自己深深埋進粗糙的皮毛里,
只露出眼睛。車隊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出發(fā)了。車輪壓過凍土,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寒風(fēng)呼嘯著穿過皮毛的縫隙,凍得我牙齒打顫。我蜷縮著,
聽著外面那些狄人漢子偶爾粗聲的交談和低笑,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這是一步險棋。
但比起留在黑石峪等死,或者被蕭硯青找到,我寧愿賭一把。賭一個渺茫的生機。
馬車日夜不停地向北。白天,我躲在皮毛堆里,啃著冰冷的硬餅。晚上,
車隊停下來生火做飯,我就借著黑暗溜下車,抓幾把雪解渴,解決內(nèi)急,然后飛快地爬回去。
巴圖他們似乎默認了我的存在,只要我不添麻煩,便懶得理會。就這樣,
在刺骨的寒風(fēng)、難聞的氣味和巨大的恐懼中煎熬了不知多少天。地勢越來越高,
空氣越來越稀薄寒冷。終于,在一個黃昏,車隊駛?cè)肓艘黄瑥V闊的、被冰雪覆蓋的草原。
遠處,依著雪山,出現(xiàn)了一座巨大城池的輪廓。城墻是灰白色的巨石壘成,
在夕陽下泛著冷硬的光?!俺嗟彝醭?,到了!”外面?zhèn)鱽頋h子們粗獷的歡呼。赤狄!
我真的到了北狄!這個被大梁人視為蠻荒苦寒、茹毛飲血的地方!巴圖的車隊沒有進城,
而是繞到王城西側(cè)一個巨大的、彌漫著濃重皮革和牲畜氣味的集市。
這里是赤狄最大的皮貨和牲畜交易地。我從皮毛堆里爬出來時,渾身僵硬,幾乎站不穩(wěn)。
臉上身上全是皮毛的碎屑和灰塵,狼狽不堪。
巴圖丟給我一塊硬邦邦的、不知是什么做的干糧,指著集市深處:“那邊,
有收漢人手工的鋪子。自己想辦法?!闭f完,再不多看我一眼,帶著他的人卸貨去了。
我拿著那塊能硌掉牙的干糧,茫然地站在嘈雜混亂的集市里。四周全是陌生的狄人面孔,
高大、粗獷、說著聽不懂的語言。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和……審視。
像在看一件稀罕的貨物??謶郑俅芜o了心臟。我按照巴圖的指點,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雪地里跋涉,尋找那個“收漢人手工”的鋪子。終于在一個角落,
看到一個小小的、掛著半塊褪色藍布簾子的鋪面。
門口歪歪扭扭寫著幾個狄文和幾個勉強能辨認的漢字:“李記雜貨”。撩開厚重的布簾,
一股混雜著霉味、草藥味和劣質(zhì)香料的味道撲面而來。光線昏暗。
一個穿著厚厚皮袍、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正佝僂著背,
在柜臺后小心翼翼地擦拭一個破損的漢地瓷瓶??吹轿疫M來,他抬起頭,
昏黃的眼睛里帶著警惕和審視:“你是?”“李掌柜?”我用官話問。老頭愣了一下,
放下瓷瓶,官話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你是大梁人?怎么跑到這鬼地方來了?”“逃難。
”我言簡意賅,拿出身上最后一樣值錢的東西——當(dāng)年我娘給我的生辰禮,
一個繡工極為精致的紫綾香囊,“掌柜的,您看這個,能換點吃的嗎?”李掌柜接過香囊,
湊到眼前仔細看。那上面繡著纏枝蓮紋,針腳細密均勻,配色雅致,
一看就出自江南繡娘之手?!皣K嘖,好手藝……”他摩挲著光滑的緞面,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可惜,在這地方,值不了幾個錢?!彼ь^看我,“姑娘,
會針線活嗎?”“會。”我立刻點頭?!澳浅?。”李掌柜把香囊還給我,
指了指角落里一堆灰撲撲的粗麻布和雜亂的針線,“會繡狄人喜歡的圖樣嗎?
比如……狼頭、鷹、火焰?”我走過去,拿起針線,手指因為凍傷還有些僵硬,
但拿起針的那一刻,仿佛本能被喚醒。我迅速穿針引線,在那粗糙的麻布上,
勾勒出一個簡練卻頗有神韻的狼頭輪廓。李掌柜湊過來看,眼中終于有了一絲滿意:“行,
手沒生。留下吧,管吃住,工錢按件算。繡一條狄人腰帶上的狼頭紋,給你這個。
”他攤開手掌,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邊緣不太規(guī)則的銀豆子。那銀豆子很小,
但足以讓我在這異國他鄉(xiāng)活下去!“好!”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
我在李記雜貨鋪狹窄的后院柴房里住了下來。柴房四面漏風(fēng),只比外面雪地強一點。
吃的是最粗糙的黍米粥和咸得發(fā)苦的肉干。每天天不亮就開始繡,一直繡到深夜,油燈昏暗,
眼睛又澀又痛。繡的是狄人喜歡的猛獸、火焰、刀劍圖樣,粗獷猙獰,
與我曾經(jīng)熟悉的江南花鳥判若云泥。手指被粗麻布磨破,凍瘡在寒冷的夜里又痛又癢。
但我咬著牙堅持。每一枚換來的銀豆子,都被我小心地藏好?;钕氯?。我要活下去。
日子像結(jié)了冰的河水,緩慢而艱難地流淌。偶爾能聽到一些關(guān)于大梁的消息。
大多是往來的行商帶來的。聽說蕭硯青因為吏部侍郎的提攜,又升官了,春風(fēng)得意。
聽說柳鶯兒后來又生了個兒子,被扶了正。聽說江南蕭家生意似乎不太好……聽著這些,
心里已經(jīng)泛不起太多波瀾。那個叫蕭令薇、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女人,
大概已經(jīng)死在了京城的風(fēng)雪里?;钕聛淼模皇且粋€為了生存掙扎的軀殼。
在李記雜貨鋪熬過了第一個漫長而酷寒的冬天。開春后,集市漸漸熱鬧起來。
我的繡活因為圖案新穎、針腳扎實,在狄人里竟有了點小名氣。李掌柜的臉色也好看了些,
給的銀豆子多了一點點。一個偶然的機會,
我?guī)鸵粋€狄人小頭領(lǐng)的妻子改了一件被撐破的綢緞袍子。那袍子料子很好,是搶來的大梁貨。
狄人女子大多不善精細縫補。我用同色絲線巧妙地將裂口繡成了一支斜逸的梅枝,
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補丁。那小頭領(lǐng)的妻子非常高興,四處炫耀。漸漸地,
開始有狄人貴族家的女眷,悄悄找到李記雜貨鋪,
點名讓我修補或改制她們從大梁搶掠來的精美絲綢衣裳。這活計比繡腰帶精細得多,
也麻煩得多,但報酬豐厚不少。更重要的是,我通過這些貴族女眷,
接觸到了赤狄上層社會邊緣的一角。我變得更加沉默,觀察得更加仔細。
留意她們的喜好、她們的交談片段、她們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對某些大梁奢侈品的渴求。機會,
總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第二年深秋,赤狄王庭舉辦盛大的“冬狩”慶典。王公貴族齊聚。
慶典前,赤狄大王妃的一件極其珍愛的、據(jù)說來自遙遠波斯的水紅色織金錦斗篷,
被炭火燎壞了一小塊。那斗篷是王妃的心頭好,損壞的地方在肩部,非常顯眼。
宮里的匠人束手無策。眼看慶典在即,王妃大發(fā)雷霆。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集市上。
李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我,王妃派人來問,有沒有能修補這斗篷的能人。整個集市噤若寒蟬。
誰都知道,王妃脾氣暴烈,若修不好,恐怕小命難保?!罢乒竦?,我能試試。
”我放下手里的針線,平靜地說。李掌柜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丫頭!你找死嗎?
那是王妃!修不好要掉腦袋的!”“總得試試?!蔽铱粗安辉?,王妃怪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