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騎陌生來客的到來,像一塊投入平靜池塘的石頭,在青山鎮(zhèn)蕩開了層層漣漪,但很快,這漣漪又被日常的瑣碎和生計的艱難所吞沒。日子總要過,柴要砍,飯要吃,對于鎮(zhèn)上大多數(shù)人家而言,仙師也好,過客也罷,終究是遙遠而縹緲的存在。
然而對于林寒聲而言,那種不安感卻并未隨之消散。
接連兩日,他照常上山砍柴,卻總是心神不寧。每次出門,都忍不住朝鎮(zhèn)西頭瞥上幾眼。那劉家客棧靜悄悄的,并無什么異樣,那兩位外來客也再未在鎮(zhèn)上公開露面,仿佛徹底蟄伏了起來。
但他懷中的那塊青銅殘片,卻似乎變得愈發(fā)“活躍”。并非指它真的會動,而是那種奇特的溫涼感變得更加清晰,甚至在他凝神感知時,能隱約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韻律。這讓他更加確信,此物絕非尋常鐵銅。
第三日午后,林寒聲砍了滿滿一捆柴,正準(zhǔn)備下山,忽然聽到山林深處傳來一陣極輕微的“沙沙”聲,不似風(fēng)吹落葉,倒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小心翼翼地移動。
他立刻停下腳步,屏息凝神,悄無聲息地躲到一叢茂密的灌木后面。
片刻后,只見不遠處一棵大樹后,身影一閃,那個穿著藏藍色勁裝的冷峻青年走了出來。他依舊神色冷冽,目光如電,正仔細地勘察著地面和周圍的樹木,時而俯身用手指捻起一點泥土嗅聞,時而用手掌貼住樹干,閉目感知著什么。
他在找東西!
林寒聲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死死捂住嘴,大氣也不敢出,整個人縮在灌木叢后,連汗水順著額角滑落都不敢擦拭。
那青年在附近徘徊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眉頭越皺越緊,似乎一無所獲。最終,他略顯煩躁地一揮手,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密林深處,速度快得驚人。
直到確認對方真的離開了,林寒聲才敢慢慢探出頭,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是在找那銅片嗎?他們果然是為昨夜異常的雷霆而來的!這銅片究竟是什么寶貝,竟引得這樣的高人暗中搜尋?
巨大的恐懼和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交織在他心頭。他不敢再多留,背起柴捆,幾乎是踉蹌著奔下山去。
這一路,他總覺得身后有眼睛在盯著,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直到遠遠看見鎮(zhèn)子的輪廓,那顆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些許。
然而,禍?zhǔn)峦黄诙粒襾碜砸庀氩坏降姆较颉?/p>
他剛走到鎮(zhèn)口,還沒到家,就見鄰居狗娃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臉上帶著憤懣和焦急:“聲哥兒!不好了!張…張管事帶人去你家了!說你爹欠了員外家的租子,要拿你家那塊祖?zhèn)鞯钠碌氐謧?!?/p>
“什么?!”林寒聲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
他家確實租種了張員外家兩畝薄田,但租金年年都是按時用糧食抵清的,從未拖欠!更何況,他家哪來的什么“祖?zhèn)髌碌亍??那不過是屋后一小塊連雜草都長不旺的碎石坡而已!
他立刻意識到,這絕不是為了地,而是另有所圖!聯(lián)想到父親前幾日無意間提起,張員外家似乎有意將附近幾戶的破舊宅基連成一片,擴建后院…
一股怒火直沖頭頂,林寒聲扔下柴捆,拔腿就朝家里狂奔。
還沒到家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砀赣H焦急又虛弱的爭辯聲,以及一個囂張跋扈的呵斥。
“林強!別給臉不要臉!白紙黑字寫著你們林家欠租三年,拿這破坡抵債已是員外開恩!再啰嗦,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報官,把你這瘸腿的老東西抓進大牢!”
“張管事!冤枉??!我們年年交租,從未拖欠!這…這借據(jù)是假的??!”父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助。
“假的?哼!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來人,把這老家伙拖開,屋里屋外給我搜搜,看看還有什么值錢的玩意兒能抵債!”
林寒聲猛地推開院門,眼前景象讓他目眥欲裂。
破舊的小院里,父親林強被人粗暴地從炕上拖了下來,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斷腿的夾板都歪了,正痛苦地呻吟著。三個穿著張家家丁服飾的壯漢正蠻橫地翻箱倒柜,本就不多的家當(dāng)被扔得滿地狼藉。一個穿著綢衫、留著兩撇鼠須的干瘦男人——張管事,正趾高氣揚地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捏著一張紙,滿臉譏誚。
“爹!”林寒聲沖過去,奮力推開那兩個架著父親的家丁,將父親護在身后。他雙眼赤紅,死死盯著張管事,“你們想干什么?!”
張管事被這突然闖進來的少年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林寒聲,臉上又露出不屑的冷笑:“喲,小崽子回來了?正好,省得我再去找你。你爹欠債不還,我們依法收地,天經(jīng)地義!識相的,就趕緊在這契書上按個手印,把這破屋也一并抵了,還能得幾個銅子兒滾蛋!”
“我們沒欠債!”林寒聲咬牙道,聲音因憤怒而顫抖,“那借據(jù)是偽造的!”
“偽造?”張管事嗤笑一聲,晃了晃手里的紙,“這上面可有你林家祖輩的畫押!你說偽造就是偽造?小子,跟我去衙門說去!”
林寒聲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知道跟這種人是講不通道理的。張員外家勢大,在鎮(zhèn)上幾乎一手遮天,就算去了衙門,他們這些窮苦人家又哪里討得到公道?
就在這時,一個正在屋里翻找的家丁忽然喊道:“管事!這破草鋪底下好像有東西!”
那家丁說著,就伸手去扯林寒聲睡覺的那鋪干草褥子!
林寒聲的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要炸開!
銅片!那青銅殘片就藏在褥子底下!
剎那間,所有的恐懼、憤怒、以及保護那秘密的本能匯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猛地撲了過去,一把推開那名家丁,死死護住自己的鋪蓋!
“滾開!不許動我的東西!”
他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反而引起了張管事的疑心。
“嗯?”張管事瞇起那雙三角眼,打量著狀若瘋狂的林寒聲和那床破褥子,“底下藏了什么好東西?給我掀開看看!”
另外兩個家丁立刻上前,粗暴地抓住林寒聲的胳膊,要將他拖開。林寒聲拼命掙扎,嘶吼著,雙腳亂蹬,卻終究敵不過成年男子的力氣,被硬生生架到了一邊。
那名家丁嗤笑一聲,一把將干草褥子掀了起來!
塵土飛揚。
褥子底下,除了一些鋪平的舊麥草,空空如也。
林寒聲愣住了。
張管事和那家丁也愣住了。
“媽的,窮鬼一個,能有什么好東西?”家丁罵罵咧咧地踢了踢散亂的干草。
林寒聲的心臟在經(jīng)歷過山車般的劇烈跳動后,猛地落回原處,隨即涌起一股巨大的疑惑——那銅片呢?他明明藏在這里的!
但他來不及細想,張管事的注意力已經(jīng)重新回到了“正題”上。他顯然對一堆干草沒了興趣,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沒用的東西!林強,林寒聲,老子沒空跟你們耗!這契書,你們今天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不然,就別怪我們不客氣,打斷另一條腿,再把你們?nèi)映鋈?!?/p>
家丁們放開林寒聲,轉(zhuǎn)而圍向倒在地上的林強,臉上帶著獰笑。
林寒聲看著痛苦無助的父親,看著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家,看著張管事那副丑惡的嘴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絕望涌上心頭。
在這個強權(quán)即公理的世道,他們這些螻蟻,拿什么去反抗?
就在他幾乎要咬碎牙齒,眼眶通紅地準(zhǔn)備屈服時——
“何事如此喧嘩?”
一個清朗平和的聲音,忽然從院門外傳來。
眾人皆是一怔,循聲望去。
只見那位青袍道士,不知何時竟站在了那扇破舊的院門口,神情淡然地望著院內(nèi)的一片狼藉。他身旁,并未見那名冷峻的年輕弟子。
張管事顯然認得這道士,臉上囂張的氣焰頓時收斂了不少,擠出一絲尷尬的笑容:“原…原來是仙師。小的正在處理一樁欠債的小事,驚擾仙師了,恕罪恕罪?!?/p>
道士目光掃過倒在地上的林強,護在父親身前、滿臉倔強與憤怒的少年,以及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欠債還錢,自是應(yīng)當(dāng)?!钡朗烤従忛_口,聲音依舊平和,卻自帶一股讓人不敢輕視的氣度,“然則,亦須依律而行,何必動粗?”
張管事臉色微變,支吾道:“仙師有所不知,這林家父子刁頑…”
“是非曲直,貧道不便置評?!钡朗看驍嗔怂抗鈪s落在林寒聲身上,似乎打量了他片刻,才繼續(xù)對張管事道,“只是修行之人,見不得欺凌弱小。今日之事,不如給貧道一個薄面,暫且作罷。若真有債務(wù)糾紛,不妨明日請了鎮(zhèn)老、保正,一同到場,查驗借據(jù),公正處置,如何?”
他的語氣并不嚴(yán)厲,甚至帶著商量的口吻,但話語間的意思卻不容置疑。
張管事的臉色變幻不定。他顯然對這道士有所忌憚,但又舍不得到嘴的肥肉。躊躇片刻,終究不敢得罪這來歷不明的“仙師”,只得干笑兩聲:“既然仙師開口,這個面子自然要給。那就…那就依仙師所言,明日再議!我們走!”
他狠狠瞪了林家父子一眼,帶著幾分不甘,揮手領(lǐng)著家丁們灰溜溜地走了。
破敗的小院,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滿地狼藉和驚魂未定的父子二人。
林寒聲怔怔地看著門口的道士,心情復(fù)雜至極。是這道士幫他們解了圍,但他偏偏又可能是為了那銅片而來…
道士并未進門,只是對林寒聲微微頷首,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又停留了一瞬,仿佛要記住他的模樣,隨后便轉(zhuǎn)身飄然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林寒聲連忙扶起父親,檢查他的腿傷。
“聲兒…那銅…”林強忍著痛,壓低聲音,臉上帶著后怕和疑惑。他顯然也知道兒子藏了東西。
林寒聲猛地搖頭,示意父親不要再說。他警惕地看了看門外,然后快步走到被掀亂的草鋪邊,仔細翻找。
干草被徹底抖開,下面除了泥土,什么都沒有。
那枚神秘的青銅殘片,不翼而飛了。
是誰拿走了它?是張家的家???還是…剛才那道土?
禍?zhǔn)码m暫時平息,但更大的謎團和不安,卻如同陰云,更加濃重地籠罩在這間破舊的茅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