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聲拖著酸痛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他的單衣,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每走一步,濕透的褲腳便沉重地甩起泥水。然而,與他周身冰冷的感覺截然不同,懷中那塊緊貼著胸膛的青銅殘片,卻散發(fā)著一股持續(xù)而奇異的溫涼。
這感覺并非冰冷刺骨,也非溫暖宜人,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平衡,仿佛一塊寒玉在汲取他體溫的同時,又反饋回某種令人心神安寧的氣息。方才滾落山坡的驚悸和身體的疼痛,在這股若有若無的涼意撫慰下,竟?jié)u漸平復(fù)了不少。
他忍不住騰出一只扶著柴刀的手,隔著濕透的粗布衣料,輕輕按了按懷中的銅片。觸感堅硬,邊緣有些硌人,那上面斑駁的紋路即便隔著衣物也能模糊感知。
“轟隆——!”
又一聲驚雷在天際炸響,慘白的電光瞬間將漆黑的山野照得如同白晝。就在這天地驟亮的一剎那,林寒聲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前方不遠(yuǎn)處一棵被雷劈焦的老松旁,立著一個模糊的黑影!
那影子極其淡薄,仿佛一縷墨跡滴入水中,將散未散,在暴雨和黑暗中幾乎難以察覺。但它的輪廓卻隱約透出人形,靜靜地佇立在狂風(fēng)暴雨之中,紋絲不動。
林寒聲猛地停下腳步,心臟驟然收緊。是看花眼了嗎?這樣的暴雨夜,荒山野嶺,怎會有人?
他屏住呼吸,努力睜大眼睛想再看個真切。但雷聲過后,天地重歸黑暗,只有嘩啦啦的雨聲充斥耳膜。那黑影所在的位置,此刻只剩下更深沉的漆黑,什么也辨不清。
是樹影?還是被雷擊后產(chǎn)生的錯覺?
山風(fēng)裹著冷雨劈頭蓋臉打來,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多想,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柴刀,加快腳步朝家的方向趕去。背后涼颼颼的,總覺得那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有什么東西正無聲地注視著他。
好不容易看到鎮(zhèn)子模糊的輪廓和自家那低矮茅屋透出的微弱燈光,林寒聲的心才稍稍安定。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帶著一身水汽和寒氣闖了進(jìn)去。
“聲兒?是你嗎?”里屋傳來父親帶著睡意和擔(dān)憂的詢問。
“爹,是我。”林寒聲喘著氣,反手將門閂好,“雨太大,路上不好走?!?/p>
他脫下濕透的、沾滿泥漿的破爛外衣,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那枚青銅殘片從濕衣內(nèi)袋里取出,迅速塞到了自己睡覺的干草鋪褥底下。這東西來歷不明,他下意識覺得不該讓父親看見,免得他擔(dān)心。
“怎么去了這么久?沒摔著吧?”林強撐著身子,借著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光亮,擔(dān)憂地打量著兒子。
“沒事,就是路滑?!绷趾暠M量讓聲音顯得平靜,他走到灶邊,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稍稍壓下了心中的一絲不安。他又拿起一塊舊布,擦拭著那把撿回來的柴刀上的泥水,動作有些心不在焉,腦子里還是方才那個模糊的黑影和懷中奇異的觸感。
“沒事就好,趕緊擦擦,別著了涼?!绷謴娍人詢陕暎匦绿上?,“這雷聲嚇人得很,像是要把天劈開似的?!?/p>
林寒聲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他快速用干布擦了擦身子,換上唯一一套勉強算干的舊衣服,然后走到炕邊,檢查了一下父親腿上的夾板,確認(rèn)沒有因為潮濕而松動。
做完這一切,他才吹熄了那盞搖曳的油燈,摸索著在自己的干草鋪上躺下。
屋外,暴雨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狂風(fēng)呼嘯著掠過茅屋頂,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偶爾有幾滴雨水從屋頂漏下,滴答落在屋內(nèi)的泥地上。雷聲漸漸遠(yuǎn)去,但余威猶在,沉悶的轟鳴不時從遠(yuǎn)山傳來。
躺在堅硬的鋪上,林寒聲卻毫無睡意。身體疲憊不堪,四肢百骸都在酸疼,但精神卻異常清醒。褥子底下的那塊銅片的存在感異常鮮明,即使隔著一層干草和薄褥,那股溫涼的異樣感依舊絲絲縷縷地透上來,縈繞不散。
他翻了個身,面朝著墻壁,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復(fù)浮現(xiàn)出剛才山坳里的情景——刺眼的閃電、震耳的雷鳴、巨石裂縫中那抹詭異的微光,以及……那個立在焦松旁,似真似幻的模糊黑影。
那到底是什么?是山精鬼怪?還是……和這銅片有關(guān)?
他忍不住又伸手探入褥子底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金屬表面。這一次,除了那奇特的溫涼感,他似乎還感覺到銅片上那些凹凸的紋路,在指尖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了一下。
他猛地縮回手,心跳驟然加速。
是錯覺嗎?還是雨夜帶來的幻覺?
他屏息凝神,再次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觸碰。
這一次,銅片安靜地躺著,只有冰冷的觸感和堅硬的質(zhì)地。
也許真是累壞了。他長長吁了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的紛亂思緒,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身體的疲憊終于戰(zhàn)勝了精神的亢奮,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了漆黑的夢鄉(xiāng)。
然而,就在他半夢半醒、神思恍惚之際,那片緊緊貼附在褥子下的青銅殘片,表面那些古老而扭曲的紋路,竟極其微弱地、一閃即逝地亮了一下。那光芒極淡,幽暗如同鬼火,甚至未能照亮方寸之地,便迅速湮滅,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與此同時,林寒聲在睡夢中無意識地蹙緊了眉頭。他仿佛陷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耳邊不再是喧囂的雨聲,而是無數(shù)模糊不清、似吟唱似低語的嘈雜聲響,眼前則有無數(shù)破碎扭曲的畫面飛速閃過,難以捕捉。一片無邊無際的混沌黑暗向他涌來,黑暗中,唯有一抹微弱的、恒定的青銅色光點,在極遠(yuǎn)處靜靜懸浮。
他掙扎著想要醒來,眼皮卻沉重如山。
這一夜,青山鎮(zhèn)的雨未曾停歇。
而少年林寒聲的命運軌跡,已在那枚悄然沒入他生活的青銅殘片影響下,發(fā)生了微妙而不可逆的偏轉(zhuǎn)。窗外的暴雨沖刷著山野,仿佛也要將舊日的一切尋常徹底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