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流逝,在王硯霖和劉淑貞的世界里,失去了往常的節(jié)奏。它不再均勻地流淌,而是時而凝滯如冰,將她們凍結在無邊的絕望和瑣碎的折磨里;時而湍急如瀑,推著她們踉蹌地奔赴一個又一個需要咬牙支撐的關卡。日子變成了一張由律師函、銀行流水單、母親時而崩潰時而麻木的淚眼、以及窗外他人若無其事的日常生活所交織成的、令人窒息的網。
法律,那臺龐大而精密的社會機器,一旦啟動,便以其固有的、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向前碾壓。它不關心個體的悲歡,只認證據和條款。對王硯霖和劉淑貞而言,卷入這臺機器的齒輪,意味著必須將血肉模糊的情感痛苦,強行壓縮、格式化,變成一摞摞冰冷的文件、一串串確鑿的數(shù)字、一條條邏輯嚴謹?shù)年愂?。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持續(xù)的、無聲的酷刑。
孫律師的辦公室位于市中心一棟高級寫字樓里,窗明幾凈,空氣里彌漫著咖啡香和打印紙的味道,一種高效而疏離的氛圍。孫律師本人年近五十,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眼神銳利而冷靜,說話語速平穩(wěn),用詞精準,從不使用模糊的情感詞匯。這反而讓王硯霖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心。此刻,她需要的不是廉價的同情,而是專業(yè)的、能夠劈開迷霧的鋒利武器。
劉淑貞則顯得格格不入。她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一件羊絨外套穿上,試圖維持一點殘存的體面,卻因為連日的哭泣和失眠,面色灰敗,眼神畏縮躲閃,坐在寬大冰冷的皮質沙發(fā)上,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暴露在嚴寒里的鳥,下意識地緊緊挨著女兒,尋求一點可憐的溫暖和勇氣。孫律師每提出一個關于家庭資產、銀行賬戶、投資理財、房產證信息的問題,她都要先惶惑地看王硯霖一眼,得到女兒眼神的微弱鼓勵后,才囁嚅著、往往又詞不達意地回答。許多細節(jié)她竟模糊不清,或是完全不知。王建國多年來有意無意的信息隔絕和那句“你腦子笨,管不好這些”的貶低,以及她自身安于“男主外女主內”舒適區(qū)的惰性,在此刻顯露出其殘酷的效能,化作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扇在她蒼白無助的臉上。
“平時……都是他管錢……他說我心思單純,這些俗務不用我操心……我就偶爾拿點生活費,買買菜,逛逛商場……”劉淑貞的聲音越來越小,細若蚊蚋,臉上火辣辣的,那是一種被剝開所有偽裝、赤裸裸暴露自身無知與依賴后的深刻羞恥。
孫律師面無表情地記錄著,偶爾打斷,用冷靜得不帶一絲波瀾的語氣引導她回憶關鍵時間點、憑證可能的存放處、是否有共同認識的朋友可能知曉內情。當聽到多個主要銀行賬戶可能已被轉移清空,且部分資產疑似被提前隱匿或通過復雜方式轉移到張阿姨及其親屬名下時,他微微皺起了眉頭,筆尖在紙上停頓了一下。
“情況比預想的更復雜?!睂O律師放下筆,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投向王硯霖,語氣凝重,“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而且動作很快,很專業(yè)。目前我們手頭掌握的證據嚴重不足,直接申請財產保全和追索隱匿資產,難度很大,法院支持的可能性不高。我們需要盡快收集更多線索,比如盡可能長時間的銀行流水、大額轉賬記錄、對方可能露出的破綻、乃至任何可能的證人證言。時間非常關鍵,越拖,資產被隱匿或消耗的可能性就越大?!?/p>
離開律師事務所,午后的陽光明明晃得刺眼,落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反而像一層冰冷的金屬粉末。劉淑貞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幾乎無法獨自站立,半個身子靠在王硯霖身上,步履蹣跚。孫律師冷靜的分析和那句“難度很大”,如同法官冰冷的法槌,重重敲下,證實了她內心最深的恐懼——她不僅被最親密的人背叛,而且?guī)缀跏チ怂蟹纯购妥匪鞯馁Y本,連法律這臺看似公平正義的機器,也因為她過去的懵懂、輕信與依賴,而向她露出了苛刻甚至近乎關閉的大門。
“他說我笨……他說對了……我就是個廢物……活該被人騙……搶光了……都是我自己作的……”坐進出租車里,劉淑貞又開始無聲地流淚,喃喃自語,陷入深度自我貶抑的泥潭,指甲無意識地摳著皮包的邊緣,留下深深的印記。
王硯霖緊緊握著母親冰冷顫抖的手,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繁華卻陌生的街景,心中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沉重的冰原。她知道,這只是一場漫長而殘酷戰(zhàn)役的序幕,而她們手持生銹的武器,彈藥匱乏,敵人卻占盡先機,武裝到了牙齒。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混合著為母親感到的心痛和必須堅持下去的倔強,在她胸腔里苦澀地翻騰。
社區(qū)的空氣似乎也徹底變了味道。以往熟悉親切的院落、樓道,此刻在劉淑貞的感知里,都充滿了無聲的窺探和無處不在的竊竊私語。那個曾與她親密無間、一起喝茶聊天、聽她炫耀“幸福生活”的張阿姨(如今已是她恨入骨髓的仇敵)自然早已不見蹤影,連帶著以往常常湊在一起的幾個“老姐妹”也疏遠了不少。但其他鄰居的目光卻變得格外微妙,同情、好奇、憐憫、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
趙姐,住在隔壁樓的一個熱心腸但同樣嘴碎愛打聽的中年女人,成了這種壓抑氛圍最直觀的代表。她在樓下“偶遇”正攙扶著母親回家的王硯霖,立刻快步迎上來,臉上堆著過分殷切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同情:“哎喲,淑貞啊,你可算回來了!這幾天沒見你出門,沒事吧?哎呀,真是想不到啊,天降橫禍!王老師那么老實本分的一個人……嘖嘖嘖,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有那張春芳,平時姐妹長姐妹短的,裝得人五人六,怎么能干出這種偷人又騙錢的缺德事!真是要天打雷劈哦!你們娘倆以后可怎么辦哦……”
她的話語像一層油膩而黏膩的薄膜,包裹著看客式的、并不走心的憐憫和按捺不住的好奇心,牢牢貼在劉淑貞新鮮淋漓的傷口上,既帶來刺痛,又阻礙著呼吸。劉淑貞臉色霎時慘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想擠出一個表示“我還好”的笑容,肌肉卻僵硬得不聽使喚,最終只是深深地低下頭,目光死死盯著地面,恨不得立刻找條地縫鉆進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目光審判。
王硯霖感受到母親身體的劇烈顫抖和幾乎要癱軟下去的重量,她深吸一口氣,上前半步,用身體巧妙地擋在母親和趙姐之間,臉上努力扯出一個極其疏離的、近乎冰冷的微笑,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劃清界限的堅決:“謝謝趙阿姨關心,我們還好。具體的事情已經有專業(yè)的律師在處理了,不方便對外多說。我媽需要休息,我們先上去了?!?/p>
她的話語禮貌而干脆,像一堵無形的墻,瞬間阻隔了趙姐試圖進一步窺探和灌輸同情的機會。說完,她不再給對方任何回應的時間,半扶半抱著幾乎虛脫的母親,快步走向單元門,留下趙姐站在原地,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為些許悻悻然和未被滿足的好奇。
關上家門,徹底隔絕了外面那些令人疲憊的目光和空氣,劉淑貞緊繃的神經仿佛瞬間斷裂。她掙脫王硯霖的手,踉蹌著跌坐在玄關的換鞋凳上,情緒再次決堤?!八齻兌荚诳次倚υ?!都在背后指指點點!我以后還怎么在這里住下去?!我沒臉見人了!我沒臉活了!”她用手捂住臉,羞憤、恥辱和無助感如同滔天巨浪,將她徹底淹沒,哭聲壓抑而絕望。
王硯霖默默地看著,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她理解母親那種從虛假的“被羨慕”高空狠狠墜落,驟然成為他人談資和憐憫對象的巨大心理落差,這足以摧毀一個人賴以維持日常體面的全部社交尊嚴。但她自己,卻沒有多余的時間和心力沉溺于這種情緒。現(xiàn)實的、冰冷的生存壓力,像無形的鞭子,一刻不停地抽打著她,催促她行動。
孫律師開具的那份長長的證據清單,像一座望不到頂?shù)拇笊?,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需要跑多家銀行打印跨度可能數(shù)年的流水、查找家里任何角落可能遺留的財產憑證、聯(lián)系那些渺茫的、可能知情的故交舊友(如果存在且愿意開口的話)……所有這些,都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時間,以及面對各種機構窗口冷臉、程式化回復甚至推諉的心理準備。而母親目前的狀態(tài),顯然無法獨立完成其中任何一項。
于是,王硯霖的生活陷入了一種焦頭爛額、疲于奔命的雙線作戰(zhàn)。白天,她強迫自己振作精神,拖著灌了鉛般疲憊的身軀,像一個孤獨的士兵,穿梭于冰冷的銀行大廳、嘈雜的房產交易中心、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醫(yī)院(開各種證明)、以及孫律師那間令人緊張的辦公室。排隊、填表、反復解釋、遭遇不耐煩的白眼、聽到各種“這個需要本人辦理”、“這個需要額外手續(xù)”、“這個我們系統(tǒng)查不了”、“這個您得去某某部門”的程式化回復。她把自己變成一個上緊了發(fā)條卻感受不到情緒的機器,麻木地奔走,處理著那些繁瑣、挫敗且常常徒勞無功的細節(jié)。
夜晚,她回到那個被濃重悲傷和恐慌氣息籠罩的家,面對情緒如過山車般極不穩(wěn)定的母親。劉淑貞時而以淚洗面,陷入深深的自怨自艾和自我否定;時而情緒激動失控,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王建國和張阿姨,幻想各種不切實際的報復場景;時而又被巨大的未來不確定性攫住,陷入極度的恐懼,擔心下個月的生活費、擔心房子被強行拍賣、擔心流落街頭、擔心老無所依凄慘離世。她像溺水者抓住唯一一根浮木般死死抓著王硯霖,不斷重復傾訴她的痛苦、恐懼和怨恨,無止境地尋求語言上的保證和情緒上的安慰,仿佛女兒的每一句話都能成為她下一秒活下去的氧氣。
巨大的內外壓力,像不斷收緊的繩索,終于在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火星濺落時,將母女之間那根長期繃緊的弦,猛地崩斷。
那是一個格外艱難的夜晚。王硯霖剛因為一份關鍵時期的銀行流水因“規(guī)定限制”無法調取成功,而心情低落挫敗至極,仿佛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絲縫隙又被無情地堵死。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開門便迎上母親那雙寫滿驚恐未散的眼睛。原來白天她獨自在家時,接到了一個語氣嚴厲的催繳電話,似乎是關于某個之前以她名義辦理卻毫不知情的網絡套餐或小額貸款(極可能是王建國的手筆),對方措辭強硬,甚至隱含威脅。
這通電話徹底引爆了劉淑貞積攢一天的恐懼。她對著剛進門的女兒,又是一通歇斯底里的哭訴和抱怨:“怎么辦?。克麄冋f的是真的嗎?他們會不會找上門來?我們哪還有錢還這些冤枉債???王建國這個殺千刀的!他是不是非要把我們逼死才甘心??!”她哭喊著,抓住王硯霖的胳膊,“你怎么才回來?事情到底辦得怎么樣了?那個孫律師到底有沒有用???要是最后錢都要不回來,反而背一身的債,我們娘倆還不如……還不如一起去跳樓算了!”
“跳樓”這兩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入王硯霖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她積累多日的疲憊、焦慮、無助、以及目睹母親沉淪卻無力迅速改變的 frustration(挫敗感),在這一刻被這句絕望的威脅和毫無道理的質疑徹底點燃。她猛地甩開母親的手,放下手中的包,動作幅度大到幾乎帶倒旁邊的衣帽架。她轉過身,聲音因為極力克制憤怒和失望而顯得異常尖利、顫抖不止:“媽!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哭有用嗎?罵有用嗎?跳樓?死了就更合他們的意了!他們正好稱心如意!”
劉淑貞被女兒從未有過的厲聲疾呼和近乎兇狠的表情嚇了一跳,猛地愣住了,哭聲也卡在喉嚨里。
王硯霖像瞬間打開了情緒的閘門,壓抑太久的痛苦、委屈、憤怒傾瀉而出,話語變得刻薄而尖銳,指向了她明知最不該傷害的人:“你現(xiàn)在知道怕了?知道沒錢日子難過了?早干什么去了?!這么多年,他把你蒙在鼓里,把你當傻子哄,你就真的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問不管?只知道逛街喝茶做美容跟人比誰看起來過得更幸福!現(xiàn)在天塌下來了,除了哭和抱怨,你還能做什么?你能不能稍微堅強一點!你看看人家沈希玥的媽媽,什么事情都能自己處理得妥妥帖帖!再看看你!”
話一出口,如同潑出去的水,王硯霖立刻就后悔了。那太殘忍了,太惡毒了。她清楚地看到了母親臉上瞬間褪盡血色的慘白,和那雙紅腫眼睛里驟然碎裂的、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種被最親近的人、在自己最脆弱時從背后捅刀子的難以置信的震驚和劇痛。
劉淑貞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踉蹌著后退半步。她看著女兒,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受傷和一種被徹底背叛后的憤怒,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你……你怪我?你竟然怪我?王硯霖!我是你媽!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yǎng)這么大!我為了這個家操勞一輩子,省吃儉用,伺候你們父女倆!現(xiàn)在我被人騙了,被人欺負到頭上了,你嫌我沒用?你嫌我不如別人家的媽?嫌我給你丟人了?!”
她猛地上前一步,手指顫抖地指著王硯霖,因為極度激動,胸口劇烈起伏:“是!我是沒本事!我是懦弱!我要是像你那么有本事,能自己賺大錢,能認識那么厲害的律師朋友,什么事都能自己擺平,我還會被王建國這么往死里欺負嗎?你爸說得對!你們一個個都瞧不起我!都覺得我是累贅!是笨蛋!”
刻薄的話語像淬毒的匕首,被最親的人互擲而出,精準地命中彼此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地方??諝夥路鸲寄塘?,密度大得讓人無法呼吸,只剩下母女倆劇烈起伏的胸口、眼中燃燒的怒火與痛苦、以及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那些長期隱藏在家庭溫情表面下的相互怨懟、那些因性格差異和人生選擇不同而造成的隔閡與不理解,在這極端壓力的催化下,終于赤裸裸地、鮮血淋漓地暴露出來,攤開在冰冷的地板上。
王硯霖看著母親因極度憤怒和傷心而扭曲的臉龐,看著那上面每一道新添的皺紋里盛滿的蒼老和脆弱,看著她幾乎站不穩(wěn)的身體,心中的滔天怒火瞬間被一股更強大的、冰冷刺骨的愧疚和悲哀徹底淹沒。她不是不知道母親多年來為這個家的隱忍和付出,不是不懂她作為一個沒有經濟獨立能力的傳統(tǒng)女性在婚姻中的無奈與局限。只是她太累了,累到靈魂出竅,累到無法再完美扮演那個情緒穩(wěn)定、無所不能的支撐者角色。她的崩潰,同樣來得猝不及防,且傷害了最不該傷害的人。
她頹然地、幾乎是毫無意識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用手死死捂住臉,肩膀無法控制地垮塌下來,劇烈的顫抖從內部摧毀著她佯裝的堅強。長時間的、死一般的沉默在屋內蔓延,只剩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冷漠地丈量著這難堪的寂靜。
最終,是劉淑貞先動了。她沒有再吵,也沒有再哭,只是默默地轉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廚房。過了一會兒,她端著一杯溫熱的白開水出來,輕輕地、幾乎有些遲疑地放在王硯霖面前的茶幾上。杯底與玻璃桌面接觸,發(fā)出輕微卻清晰的一聲“磕嗒”。
“跑一天了……喝點水吧……”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戰(zhàn)敗后的疲憊、無力,和一絲殘余的、無法完全抹去的哽咽。沒有看王硯霖的眼睛。
王硯霖緩緩抬起頭,透過指縫,看到那杯清澈的、冒著微弱熱氣的白水,再看看母親躲閃的、依然紅腫卻不再充滿攻擊性的、甚至帶著一絲笨拙的示好意味的眼睛。那一刻,所有尖銳的、傷人的情緒都化為了鋪天蓋地的心酸和無力。她們是彼此在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血親了,在這片被背叛和絕望沖刷后的冰冷廢墟上,除了互相依偎,互相舔舐傷口,甚至在疼痛難忍時互相撕咬,她們還能怎樣呢?她們別無選擇。
“媽……”王硯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對不起……我剛才……我不該那么說……我真的……”
劉淑貞搖了搖頭,眼淚又無聲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但她沒有再去擦拭,只是任由它們滑過蒼老的臉頰,滴落在陳舊的地板上。這一次,那淚水里似乎不再僅僅是純粹的絕望,似乎還摻雜了些別的、更加復雜的東西——一種認命般的悲哀,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對女兒同樣身處困境的理解?!啊菋寷]用……是媽拖累你了……把你也扯進這爛泥潭里……”
那天晚上,她們沒有再多說什么。激烈的沖突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猛烈沖刷后,留下的是無盡的疲憊和一片狼藉的沉寂。但某種東西,在那些傷人的話語和之后的沉默中,似乎發(fā)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難以言喻的變化。絕對的依賴和抱怨之外,在冰冷的廢墟縫隙里,竟然艱難地生出了一點點的、對彼此處境的痛苦理解和無奈共情。那是一種基于共同苦難的、悲哀的聯(lián)盟。
第二天,王硯霖繼續(xù)外出奔波,為那個渺茫的希望而努力。而劉淑貞,在經歷了長時間的呆坐、流淚和空洞的凝視之后,第一次主動彎下腰,從垃圾桶旁邊撿起了那張前幾天被她揉成一團、印著社區(qū)老年大學招生簡章的宣傳頁。她的手還在無法控制地顫抖,將紙張慢慢展平,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她看著那些“繪畫班”、“合唱團”、“智能手機應用”的字眼,眼神里充滿了恐懼、茫然和深切的不自信,仿佛那是什么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但她沒有再把它扔回去。
她也第一次,在沒有女兒陪同的情況下,揣著那張幾乎快被她手心的汗浸濕的、余額少得可憐的銀行卡,像一個第一次獨立執(zhí)行任務的士兵,懷著赴死般的決心,一步步走向了樓下的銀行網點。站在光潔明亮的自動取款機前,她操作得極其笨拙而生疏,手指僵硬,好幾次按錯了鍵,身后排隊的人投來不耐煩的目光和細微的咂嘴聲,讓她臉頰滾燙,心跳如鼓,幾乎立刻就想放棄逃跑。但她腦海里閃過女兒昨日疲憊至極卻又充滿失望的眼神,閃過那句傷人的“你還能做什么”,她咬緊牙關,忍著強烈的心慌和羞恥感,一遍遍顫抖地嘗試,最終,機器吐出了幾張嶄新的、帶著油墨味的鈔票。
握著那幾張由自己獨立操作取出來的、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鈔票,她的手依然在無法抑制地顫抖,但心里,那片死寂的冰原深處,卻仿佛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漣漪。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恐懼、深刻羞恥,但確確實實存在的、微弱卻真實的——掌控感。
廢墟之上,生存的本能,正以一種極其笨拙、痛苦甚至畸形的姿態(tài),掙扎著,試圖萌發(fā)出第一絲孱弱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