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像一塊被水浸透的橘黃色綢布,緩慢地沉入都市鋼鐵森林的縫隙之中。王硯霖站在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樓下逐漸亮起的車燈匯成的蜿蜒光河。它們冰冷、有序,卻帶著一種盲目的急切,如同她此刻的心跳,雜亂無章地在胸腔里撞擊,試圖尋找一個出口,卻只撞在四壁豎起的無形高墻上。
桌面上,那份被周建斌打回來修改了第十三次的方案,像一具冰冷的尸體般攤開著,每一處鮮紅的批注都像一道嘲弄的傷口。他最后的話語還縈繞在耳邊,帶著那種慣有的、將貶低包裹在“為你好”糖衣下的黏膩語氣:“硯霖啊,不是我說你,你這眼界和悟性,真的還得再練練。離我的要求,總是差那么一口氣。是不是最近心思沒完全放在工作上?”他的手指當(dāng)時似乎無意地、又極其精準地劃過她的手背,帶來一陣生理性的惡寒。她縮回手,胃里一陣翻攪,那感覺就像不小心觸碰到了某種潮濕陰翳處的苔蘚,黏滑而頑固,久久不散。
她感到一種深切的疲憊,并非源于身體的勞累,而是靈魂深處某種東西在被持續(xù)地、細微地蛀空。這份曾經(jīng)被視為穩(wěn)定依托的工作,這座光鮮亮麗的寫字樓,如今看來,卻像一座精心構(gòu)筑的圍城,她被困在其中,呼吸著名為“否定”與“壓抑”的空氣。周建斌的PUA早已超越了工作范疇,成為一種對她個體價值的系統(tǒng)性 dismantle(拆解)。她像一件被不斷打磨卻永遠被宣稱不夠光滑的器物,最初的棱角與光澤,已在日復(fù)一日的否定中變得模糊不堪。
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著母親劉淑貞的名字。王硯霖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預(yù)料之中那帶著哭腔和無限怨憤的聲音立刻涌了出來,像決堤的渾濁河水。
“霖霖……他還沒回來……電話也不接……張阿姨下午說話那個語氣,陰陽怪氣的……我心里慌得厲害,我總覺得出事了,出大事了……”母親的聲音破碎,夾雜著劇烈的抽泣,“我這一輩子……我為了這個家……他怎么敢……怎么敢這樣對我……”
王硯霖試圖用蒼白的語言安撫:“媽,你先別自己嚇自己,也許爸只是忙……”
“忙?他有什么可忙的!他那點出息!”母親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都是我沒用……拴不住男人……老了,惹人嫌了……”話語再次被哭泣淹沒,那是一種徹底的、失去了所有支撐的絕望。
掛斷電話,王硯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痛。家庭的焦慮與職場的壓抑在她體內(nèi)交織、發(fā)酵,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她拿起包,逃離般離開了辦公室,急需一點新鮮的、哪怕只是街道上混雜著汽車尾氣的空氣。
她約了楊霆禮在一家安靜的餐廳見面。或許,一段穩(wěn)定關(guān)系帶來的慰藉,能暫時充當(dāng)她的避風(fēng)港。楊霆禮準時到了,西裝革履,發(fā)型一絲不茍,如同他的人生,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預(yù)設(shè)好的軌道上。他點了她常喝的檸檬水,語氣溫和地問她是不是看起來累了。
王硯霖望著他,這個被外界定義為“完美”的男友。他英俊、家世良好、工作體面,符合一切世俗對于“良配”的標準。他們很少爭吵,總是進行著一種高效而缺乏深層溫度的情感交換。此刻,她迫切需要一點真正的理解和共鳴,哪怕只是短暫的。
她斟酌著詞語,試圖傾訴今天的疲憊,母親電話里帶來的不安,以及那份對工作價值的深深懷疑。她說得有些凌亂,情感的真實流露讓她顯得不如平日那般“得體”。
楊霆禮安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顯示出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耐心。等她說完,他沉吟片刻,開口道:“阿姨那邊,你別太焦慮,長輩的事情,我們做小輩的不好過多插手。至于工作,”他頓了頓,露出一種近乎天真的困惑,“周總雖然要求嚴格了點,但也是為你好,能在他手下學(xué)到東西不容易。忍一忍就過去了,換個環(huán)境未必有現(xiàn)在穩(wěn)定。我媽也說,女孩子嘛,最重要的是安穩(wěn)?!?/p>
最后那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猝不及防地刺入王硯霖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你媽說?”她重復(fù)道,聲音里有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冷意。
楊霆禮似乎并未察覺,反而順勢說了下去:“嗯,前幾天跟我媽打電話,她順便提了句,覺得你最近情緒好像不太穩(wěn)定,是不是家里事太多影響了工作。她還說……”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說你家的情況稍微復(fù)雜了點,讓你自己要多注意分寸,別把太多負面情緒帶到工作和……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里來。”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王硯霖看著對面那張英俊卻顯得有些空洞的臉,看著他眼神里那點因為轉(zhuǎn)述了母親意見而自覺完成了溝通任務(wù)的輕松感,她忽然感到一種荒謬絕倫的可笑。她所以為的避風(fēng)港,原來不過是另一面光滑冰冷、映照出她所有“不得體”和“不穩(wěn)定”的墻壁。高太太那“輕微的不滿”通過她兒子的嘴,如此清晰而具體地傳遞過來,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規(guī)訓(xùn)。
她所有傾訴的欲望瞬間干涸。胃里的那陣翻攪再次襲來,比之前更加猛烈。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被某種堅硬苦澀的東西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也無需再發(fā)出任何聲音了。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再次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上,母親的名字如同絕望的警報般閃爍不息。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鐵鉗,驟然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接起電話,甚至來不及“喂”一聲,母親那不再是哭泣,而是徹底撕裂般的、瀕臨崩潰的尖叫和嚎哭,混雜著語無倫次的咒罵和破碎的字句,像爆炸的碎片一樣沖擊著她的耳膜:
“……張阿姨!是那個賤人!張春芳!……他們早就搞在一起了!……騙我!都在騙我!……錢!他把錢都轉(zhuǎn)走了!賬戶都快空了!……王建國你不是人!你怎么不去死!……啊——!”
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種劇烈的、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吐出來的喘息聲,以及背景里隱約傳來的、瓷器碎裂的尖銳聲響。
王硯霖猛地站起身,臉色煞白,手指冰冷得幾乎握不住手機。餐桌上的檸檬水被打翻,冰冷的液體浸濕了她的裙擺,她卻毫無感覺。
“媽?媽!你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急聲追問,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
電話那頭換成了混亂的嘈雜聲,似乎有鄰居在勸慰,然后是一個陌生的女聲(或許是趙姐)急促地對著話筒喊:“硯霖嗎?你快回來!你媽要不行了!你爸他……哎喲造孽??!你快回來!”
王硯霖的大腦一片空白。家庭內(nèi)部長期累積的那根繃得緊緊的弦,在此刻徹底崩斷,發(fā)出的不是清脆的響聲,而是毀滅性的轟鳴。她甚至來不及對楊霆禮說一句話,抓起包,踉蹌著沖出了餐廳,像逃離一場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報出那個曾經(jīng)被稱為“家”的地址。車窗外的城市霓虹飛速掠過,光怪陸離,卻無法在她空洞的眼睛里留下任何倒影。她只覺得冷,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無法抵御的寒意。
沖進家門,眼前的景象如同颶風(fēng)過境??蛷d里,茶杯碎片、撕碎的照片、傾倒的家具散落一地。母親劉淑貞癱坐在地上,頭發(fā)散亂,雙目紅腫得像核桃,臉上涕淚交橫,嗓子已經(jīng)哭喊得完全嘶啞,只剩下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幾個鄰居圍在一旁,臉上帶著同情、無措,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好奇。
而父親王建國,站在客廳中央,臉色鐵青,嘴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猙獰的冷笑。他身上沒有了平日那種刻意維持的溫和儒雅,也沒有了爭吵時的暴躁易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罐破摔后的徹底冷漠和殘忍。張阿姨,母親那個所謂的“好友”,竟然也站在一旁,臉上沒有半分愧疚,反而有種揚眉吐氣的得意,一只手甚至還搭在王建國的臂彎上。
看到王硯霖沖進來,劉淑貞像是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猛地撲過來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聲音嘶啞地哭嚎:“霖霖!你爸他要逼死我!他和這個賤人……他們騙光了我的錢!他要離婚!他不要我們這個家了!”
王硯霖試圖扶住母親,目光卻死死盯住父親,聲音因震驚和憤怒而顫抖:“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
“我怎么能?”王建國打斷她,聲音冷得像冰,“我受夠了!我受夠了這個家,受夠了她沒完沒了的抱怨、猜疑和神經(jīng)質(zhì)!我辛苦一輩子,憑什么不能過點我自己想過的日子?”他猛地一指地上的劉淑貞,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你看看她!除了哭、除了鬧、除了拖我后腿,她還會什么?這個家早就名存實亡了!離婚!必須離!財產(chǎn)怎么分,法庭上見!”
“王建國你不是人!我跟你拼了!”劉淑貞聞言,爆發(fā)出最后一點力氣,要撲過去,卻被王硯霖和鄰居死死拉住。
張阿姨這時陰陽怪氣地開口了:“淑貞姐,話不能這么說。感情沒了就是沒了,強扭的瓜不甜。建國哥辛苦這么多年,想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錯?你還是給自己留點體面吧?!?/p>
這無恥的話語像汽油澆灌在火焰上。王硯霖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性的卑劣可以到何種地步。這個她叫了多年“張阿姨”的女人,這個母親視作好友、時常一起喝茶聊天的人,竟是親手撕碎他們家庭的劊子手之一。
混亂中,王硯霖的手機又響了。是周建斌。她下意識地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他極其不耐煩甚至惱怒的聲音:“王硯霖,你怎么回事?讓你改的方案呢?郵件也沒回!立刻、馬上發(fā)給我!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能干什么?是不是不想干了!”
那一刻,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遠去。父母的爭吵、張阿姨的丑惡嘴臉、鄰居的竊竊私語、周建斌的咆哮……所有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尖銳的白噪音,猛烈地沖擊著她的鼓膜,最終匯成一種無法承受的、毀滅性的轟鳴,在她的大腦深處炸開。
家庭,她曾經(jīng)即使壓抑卻也視為最終歸宿的避風(fēng)港,在她面前徹底粉碎,露出其中丑陋不堪的真相和赤裸裸的背叛。愛情,她以為至少能提供些許慰藉的關(guān)系,原來薄如蟬翼,一擊即碎,甚至容不下她一絲真實的脆弱。事業(yè),她投入數(shù)年心血、苦苦支撐的立足之本,此刻也露出它最苛刻冰冷的獠牙,在她最不堪重負的時刻,仍不忘步步緊逼,榨干她最后一點價值。
背叛。全方位的背叛。
她一直小心翼翼維護的、那個看似平衡精致的世界,在這一刻,毫無預(yù)兆地、卻又蓄謀已久地,在她面前轟然倒塌,碎成一地狼藉的瓦礫,揚起漫天塵埃,窒息了她所有的呼吸。
她猛地甩開母親的手,踉蹌著后退幾步,背部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她看著眼前這場荒誕至極的鬧劇,看著父親冷酷的臉、張阿姨得意的笑、母親崩潰的哭嚎……耳朵里還回蕩著周建斌的斥責(zé)和楊霆禮那句“忍一下”……
她沒有哭,甚至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是覺得身體里的所有力氣,所有的支撐,都在一瞬間被徹底抽空。一種極致的、冰冷的虛無感,迅速吞噬了所有的憤怒、悲傷和震驚。
世界在她周圍旋轉(zhuǎn)、崩塌、瓦解。
最后映入她眼簾的,是父親那張因為徹底撕破臉而變得無比陌生和猙獰的面孔,以及窗外徹底沉入黑暗的、沒有一絲星光的夜空。
然后,一切歸于沉寂。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將她徹底吞沒。她的世界,在這一章,徹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