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紙條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我指尖一顫，倏地落在地上。
燈花「噼啪」爆了一下，映得那幾行潦草小字忽明忽暗。
「楚先生之死，非意外。慎之。」
心跳得又急又重，撞得胸口發(fā)悶。我猛地起身，快步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細縫。夜色濃稠，庭院里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不見半個人影。
誰送來的？目的是什么？警告？試探？還是……別的？
楚明空之死，陛下說是舊傷復發(fā)，說是為救他而耗盡心力，朝野上下，無人質疑。如今這紙條，卻將血淋淋的疑點捅到了我面前。
非意外？那就是人為。
誰的人？前朝余孽？政敵？還是……
我不敢想下去，只覺得這夏夜的風，忽然變得陰冷刺骨。
我彎腰撿起紙條，湊到燭火上?；鹕嗵蝮录埥?，迅速蔓延，將那行驚心動魄的字跡吞沒，化作一小撮灰燼。
痕跡可以抹去，但疑竇一旦種下，便在心里生了根。
那一夜，我睜眼到天明。
之后幾日，我行事愈發(fā)謹慎。
紫宸殿當值，批閱奏章，打理六宮事務，一切如常。甚至對陛下，那份恰到好處的敬畏與疏離，模仿楚明空時細微的神態(tài)語氣，都拿捏得一絲不差。
只是偶爾，在他不經(jīng)意間提及「明空當年也是如此……」時，我的心臟會猛地縮緊，然后強迫自己露出溫順又略帶感傷的表情。
我看他的眼神，到底是不一樣了。
以前是透過他看權力，看生存的機會。如今，卻忍不住想從他冷峻的眉宇間，探究一絲半毫隱藏的真相。
他是否……知情？
或者，更可怕的猜測……他是否，就是那只推手？
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
「娘娘，您近日氣色不大好?！怪軐毩謥硭托抡{的安神香，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臉色，「可是夜里睡得不安穩(wěn)？要不……臣妾再給您換個方子？」
我揉揉額角，勉強笑道：「無妨，許是近日事多。這香很好，勞你費心?！?/p>
蘇才人抱著賬本進來，聞言插嘴：「可不是事多？端午、陛下萬壽節(jié)緊接著，各處都要打點，賬目繁雜得很。偏生太后那邊又暗示萬壽節(jié)要辦得風光些，內帑哪里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
她絮絮叨叨，滿是抱怨，卻帶著一股蓬勃的干勁兒。
秦昭容一陣風似的闖進來，盔甲都沒卸，額上帶著汗：「月娘！西苑那片地批下來了！陛下準我擴個更大的演武場！就是戶部那群鐵公雞，撥給的銀子還不夠填地基的！」她抓起我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眼睛亮得灼人，「你主意多，快幫我想想法子！」
看著她們，我紛亂的心緒漸漸平定下來。
不管送紙條的人是誰，目的為何，我如今已不是剛入宮時那個無依無靠的林才人。
我有需要守護的人，也有能并肩作戰(zhàn)的伙伴。
這條船，既然已經(jīng)上了，就只能穩(wěn)穩(wěn)地向前駛去。驚濤駭浪，也得闖過去。
萬壽節(jié)籌備事宜繁雜，我索性將蘇才人、秦昭容、周寶林，還有幾位平日里安分守己、也略通文墨的低位妃嬪都召來攬月小筑，美其名曰「共商大事」。
我將事務分派下去：蘇才人總掌預算開支，盯著內廷司和各處供應；秦昭容負責宮禁護衛(wèi)和儀仗調度，正好讓她手下那些「兵」實戰(zhàn)演練一番；周寶林統(tǒng)籌宴席所需的藥材、香氛、防暑降溫等物；其余人各有分工，或負責裝飾陳設，或核對賓客名單。
攬月小筑儼然成了一個小型衙門，每日里算盤聲、討論聲、翻閱冊頁聲不絕于耳。
姐妹們起初還有些拘謹，后來見我是真讓她們做事，并非虛應故事，一個個都打起精神，竟比往日爭寵時更有熱情。
陛下偶爾問起萬壽節(jié)籌備進展，我便簡略回稟一二，只提結果，不言過程。他聽聞一切井井有條，并未超支，只淡淡點頭，不再多問。
倒是太后那邊，王美人去哭訴了幾次，說我將她們當宮女使喚，不成體統(tǒng)。太后召我去問話。
我恭恭敬敬地回：「萬壽節(jié)乃普天同慶之大典，六宮姐妹皆感念陛下恩德，自愿為陛下分憂，略盡心意。臣妾豈敢驅使？只是諸位姐妹熱情高漲，臣妾若阻攔，反倒傷了姐妹情分與對陛下的一片赤誠。且蘇才人精于計算，秦昭容通曉武備，周寶林善調香藥，各位妹妹皆有所長，人盡其才，方能將慶典辦得盡善盡美，不負太后娘娘與陛下厚望。」
太后聽著，半晌，嘆了口氣：「你倒是個會辦事的。只是，規(guī)矩不可廢?！?/p>
「臣妾明白?！刮业兔柬樠?，「待萬壽節(jié)后，必當謹守宮規(guī)，不再勞動各位姐妹?！?/p>
太后擺擺手，讓我退了。
大約是覺得我雖手段出格，但確實省心省力，又沒鬧出亂子，便睜只眼閉只眼了。
萬壽節(jié)那日，宮中張燈結彩，盛宴笙歌。
我穿著婕妤品級的禮服，站在陛下側后方不遠的位置，看著百官朝賀，歌舞升平。
秦昭容安排的禁衛(wèi)儀仗軍容整肅，引得不少武將交口稱贊；宴席上的菜肴點心精致可口，蘇才人盯著采買，價廉物美；就連殿角驅蚊避暑的香囊，都透著周寶林精心調配的清雅氣息。
一切完美得不真實。
陛下心情似乎極好，多飲了幾杯，目光掃過井然有序的宴席，最終落在我身上。
他看了我片刻，忽然對身旁的內侍監(jiān)低聲吩咐了一句。
內侍監(jiān)躬身，隨即走到我面前，聲音不高不低，卻足以讓臨近的幾位宗室勛貴聽見：「陛下有賞。林婕妤協(xié)理六宮，克謹勤勉，賜東海明珠一斛，珊瑚樹一對，蜀錦十匹?！?/p>
賞賜不算頂頂豐厚，但在這個場合，當著眾人的面，意義非凡。
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有驚訝，有探究，有嫉妒，也有了然——果然，還是沾了那位楚先生的光。
我上前幾步，跪拜謝恩，姿態(tài)恭順無比：「臣妾謝陛下隆恩。此乃臣妾分內之事，不敢居功?！?/p>
陛下抬手虛扶了一下，聲音帶著酒意，也有些縹緲：「你……很好。像她一樣，總能將事情辦得妥帖?！?/p>
又是這句。
我垂下頭，感覺那些目光像針一樣刺在背上。
「臣妾愚鈍，唯勤勉而已，萬不敢與明空小姐相比?！?/p>
宴席繼續(xù)，絲竹喧囂。我退回原位，臉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袖中的手卻微微收緊。
那顆懷疑的種子，在心底瘋狂滋長。
他一次次將我推向楚明空的位置，是真的懷念，還是想讓所有人都習慣這一點？習慣有一個楚明空在那里，為他打理一切，就像當年一樣？
宴席散后，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攬月小筑。
賞賜的物件已經(jīng)送來，堆在角落里，珠光寶氣，卻冰冷得很。
挽翠歡喜地清點著，一邊絮叨：「陛下還是看重娘娘的……」
我無心看她，走到窗邊。
夜色深沉。
那個送紙條的人，沒有再出現(xiàn)。
但我知道，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
我不僅要在陛下的審視和姐妹的期望間走鋼絲，還要提防暗處射來的冷箭，甚至要開始秘密探尋一場被徹底掩蓋的死亡真相。
前路茫茫，殺機暗藏。
我深吸一口冰涼的夜氣，緩緩握緊了窗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