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韓楓已經(jīng)攥著柴刀站在院壩里了。晨露在青石板上凝成細密的銀珠,沾濕了他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褲腳,可他像是毫無察覺,只是抬頭望了眼東邊泛著魚肚白的天際。
小林村蜷縮在連綿的青山褶皺里,幾十座土坯房像被隨手撒落的石子,零星分布在狹長的河谷兩側。這里的土地是出了名的薄情,種下去的玉米要靠天收,紅薯藤爬滿了坡地也結不出拳頭大的塊根。韓楓家的籬笆院就在村子最東頭,歪歪扭扭的木柵欄擋不住山間的風,卻圈著他全部的牽掛 —— 那間漏著風的土屋里,伯父韓鐵山還在咳嗽。
柴刀劈進松木的脆響在寂靜的晨霧里格外清晰。韓楓弓著背,肌肉線條在單薄的衣衫下繃得緊緊的,每一次揮臂都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十三歲的少年本該是在曬谷場追逐嬉鬧的年紀,可他的眼神里只有超越同齡人的沉靜,像是被生活磨過的鵝卵石,褪去了棱角,卻多了份沉甸甸的分量。
“小楓,又上山?。俊?/p>
山腰的岔路口傳來粗啞的招呼聲,獵戶王老五背著弓箭正往深處走。他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上堆著些微復雜的神情,既有同情,又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輕慢。在這靠山吃山的村子里,沒了壯勞力的家庭,就像斷了腿的狼,很難在這片土地上站穩(wěn)腳跟。
“王叔早,” 韓楓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看這天,怕是要下雨,您早點回。”
王老五咧開缺了顆門牙的嘴笑了笑,沒再接話,只是從背簍里摸出兩只野兔扔過來:“給你伯父補補,別總靠著野菜湯活命?!?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鉆進了密林。
韓楓看著那兩只肥碩的野兔,喉頭動了動。家里已經(jīng)快半個月沒沾過葷腥了,伯父的咳嗽聲越來越重,夜里常??鹊谜匏恢K麖澭岩巴米屑毎梅胚M背簍,又往柴堆上添了些枯枝,才繼續(xù)往山頂走。他知道,王老五的好意里藏著憐憫,而這種憐憫,比村里張婆的閑言碎語更讓他難受。
日頭爬到竹竿高時,韓楓的背簍已經(jīng)裝得滿滿當當。他沿著陡峭的山路往下走,腳步穩(wěn)健得像只山猴。路過溪邊時,他蹲下身掬了捧水喝,冰涼的溪水順著喉嚨滑下去,帶走了幾分疲憊,卻帶不走心頭的沉重。
溪水倒映出他清瘦的身影,頭發(fā)因為汗水粘在額頭上,下巴尖削,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兩顆星星。他想起三年前父母剛走時,自己也是這樣坐在溪邊哭,是伯父把他從水里撈起來,用粗糙的手掌拍著他的背說:“小楓,咱韓家人的骨頭硬,不能被這點坎兒壓垮。”
可現(xiàn)在,曾經(jīng)能一拳打死野豬的伯父,卻只能躺在病床上,連端碗水的力氣都沒有了。上個月請來的郎中說,伯父是積勞成疾,需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可那些能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藥材,是這個家連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韓楓!韓楓!”
山下傳來急促的呼喊聲,是鄰居家的二丫。小姑娘扎著兩個羊角辮,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布鞋上沾滿了泥點。
“咋了?” 韓楓加快腳步迎上去。
“你伯父…… 你伯父又咳得厲害了!” 二丫扶著膝蓋喘著氣,“我娘讓我趕緊叫你回去呢?!?/p>
韓楓的心猛地一沉,二話不說背起背簍就往家跑。柴刀在背簍上哐當作響,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他跑得太快,被石子絆了一下,膝蓋重重磕在石頭上,鉆心的疼順著骨頭縫往上竄。可他只是咬著牙踉蹌了兩步,又繼續(xù)往前沖。
土屋里的空氣渾濁而沉悶,彌漫著草藥和汗水的味道。韓鐵山躺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他看見韓楓進來,艱難地抬起手,想說什么,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伯,您別動。” 韓楓放下背簍,趕緊過去給伯父順氣,手觸到的皮膚滾燙得嚇人。
“水…… 水……” 韓鐵山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韓楓連忙倒了碗溫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伯父嘴邊??粗父闪哑鹌さ淖齑?,他鼻子一酸,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小楓……” 韓鐵山喝了兩口水下,氣色稍微好了些,“別…… 別總為我操心,你還小……”
“伯,您別說了,好好養(yǎng)病?!?韓楓打斷他的話,把涼毛巾敷在伯父額頭上,“我今天砍了好多柴,賣了錢就能給您抓藥了。”
韓鐵山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這病是無底洞,家里那點積蓄早就花光了,現(xiàn)在全靠韓楓砍柴換些零錢,連糊口都難,哪還有錢抓藥。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張婆挎著個竹籃走進來。她是村里的老婦人,總愛管些閑事兒,臉上常年掛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鐵山啊,好點沒?” 張婆把籃子放在桌上,揭開蓋布,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我家老頭子從鎮(zhèn)上帶回來的,給你送兩個來?!?/p>
“張婆,這怎么好意思……” 韓楓連忙道謝。
張婆擺擺手,眼睛卻在屋里掃來掃去,最后落在墻角空蕩蕩的米缸上,嘴角撇了撇:“小楓啊,不是我說你,這柴砍得再多也頂不了事。你看村西頭的李家,人家兒子去城里做工,上個月寄回了一大筆錢,不光蓋了新房,還給他爹買了人參補身子呢。”
韓楓低著頭沒說話,手指緊緊攥著衣角。他知道張婆這話是什么意思,村里早就有人勸過他,讓他跟鎮(zhèn)上的貨郎出去闖蕩,可他走了,伯父怎么辦?
“行了,我也不多說了,你們爺倆慢慢歇著?!?張婆拍了拍韓鐵山的手,轉身走了出去,出門時還故意嘆了口氣,聲音大得能讓半個村子的人聽見。
韓鐵山看著韓楓緊繃的側臉,咳嗽了兩聲說:“小楓,張婆說得…… 也不是沒道理。你要是真想出去……”
“伯!” 韓楓猛地抬起頭,眼睛紅了,“我不出去!我就在家照顧您,等您好了,我們還像以前一樣,您教我打獵,我跟您去趕集?!?/p>
韓鐵山看著侄子倔強的樣子,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抹著眼淚。
午后的天說變就變。剛才還好好的日頭,轉眼間就被烏云遮住了。風從山坳里鉆出來,嗚嗚地叫著,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暗處嘶吼。院子里的老槐樹被吹得東倒西歪,葉子簌簌作響,像是在訴說著不安。
韓楓把砍來的柴碼在屋檐下,又仔細檢查了屋頂?shù)拿┎?,用石頭壓住被風吹起來的邊角。他知道,這場雨怕是小不了。
二丫又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件蓑衣:“我娘讓我給你送來的,說今晚有大雨。” 她看了看屋里,小聲說,“我剛才聽我爹說,山那邊好像有動靜,像是有人在挖東西。”
韓楓皺起眉頭。這深山里除了獵戶和采藥人,很少有外人來。他抬頭望向西邊的山巒,那里的烏云已經(jīng)濃得化不開,像是一塊巨大的墨石壓在山頂上,讓人喘不過氣來。
“知道了,謝謝你二丫。” 韓楓接過蓑衣,心里卻莫名地有些不安。
天黑得格外早。晚飯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粥,韓楓把王老五給的野兔留了一只,另一只小心地處理干凈,用鹽腌了掛在房梁上。他給伯父喂了粥,又煎了些草藥,看著伯父漸漸睡熟,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
站在院壩里,能聞到空氣中濃重的土腥味。風越來越大,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打著旋兒往天上飛。遠處的山巒已經(jīng)完全隱沒在黑暗里,只有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才能短暫地照亮那些猙獰的山脊,像是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緩緩睜開眼睛。
韓楓緊了緊身上的蓑衣,抬頭望著翻滾的烏云。那些厚重的云層像是被人攪動的墨汁,在天上不停地翻騰、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轟鳴。他知道,山雨就要來了。
遠處的雷聲越來越近,像是有無數(shù)面大鼓在天邊擂動。第一滴雨點重重地砸在他的臉上,冰涼刺骨。緊接著,密密麻麻的雨點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