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冷月清亮,缺失思遠(yuǎn)懷人的好時節(jié)。
青川鎮(zhèn)浸在初秋黏膩的熱浪里,風(fēng)裹著老街口香燭鋪的檀香味飄過來,混著河面上的水汽,
釀出一種獨屬于中元的、溫軟又肅穆的氣息。鎮(zhèn)政府門前的公告欄漆皮剝落,
一張嶄新的紅頭文件卻在里面格外扎眼,
宋體字印得方方正正:《關(guān)于中元節(jié)期間禁止焚燒紙錢祭祀的通告》。胡燦站在公告欄前,
指尖捏著文件邊角,一點點把翹起的地方撫平。他穿深灰色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
袖口卷到小臂中段,露出腕上一塊舊機械表。這是是祖父留下的。陽光落在文件上,
“禁止” 兩個字像小石子,硌得他指腹發(fā)緊。作為鎮(zhèn)政府辦公室副主任,
執(zhí)行上級指示是他的天職,可鼻腔里飄來的檀香味,總讓他想起小時候祖父手里的草紙味。
“又是一刀切。”不用回頭,胡燦就知道是蘇曉。整個青川鎮(zhèn),
只有她敢用這種帶著點譏誚的語氣評價上級文件。他轉(zhuǎn)過身,看見蘇曉站在香樟樹下,
白 T 恤扎在牛仔褲里,手里拎著個布袋子,袋口露出半截竹篾 。是做河燈的材料。
她的頭發(fā)比去年短了些,風(fēng)吹過來,碎發(fā)貼在額角,眼神亮得像淬了光,
還是當(dāng)年那個敢跟語文老師爭課文意思的姑娘?!拔拿骷漓?,保護(hù)環(huán)境,合情合理。
” 胡燦的語氣平穩(wěn)得像在念會議紀(jì)要,指尖卻不自覺地攥了攥襯衫下擺。
他知道蘇曉會反駁,就像過去無數(shù)次在辦公室爭論社區(qū)活動方案時一樣。果然,
蘇曉挑了挑眉,往前走了兩步。她從布袋子里掏出一張疊得整齊的油紙,展開來,
上面印著淺青色的蓮花紋:“胡副主任,您說的‘文明’,是只看得到紙灰的污染,
還是看不見里頭的念想?”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中元節(jié)燒紙,
燒的是孝道;給孤魂野鬼留錢,是慈悲;等著紙灰飛起來,
是對生命的敬畏......這些精神頭,就不算‘文明’了?”胡燦推了推眼鏡,
鏡片反射出公告欄的紅光:“文件精神要全面貫徹。傳統(tǒng)要尊重,但也要與時俱進(jìn)。
”這話他說了無數(shù)遍,對著群眾說,對著同事說,有時也對著自己說,
可每次蘇曉盯著他看時,他總覺得這話像張薄紙,一戳就破。“好一個‘與時俱進(jìn)’!
” 蘇曉笑了,嘴角翹起來,眼神卻冷下去,“那您打算怎么‘執(zhí)行’?
派巡邏隊蹲守每個路口?見了紙錢就沒收?還是按文件里說的,
‘拒不配合者處以五十至二百元罰款’?”她頓了頓,從布袋子里拿出一張打印紙,
是她上個月提交的《中元節(jié)文明祭祀實施方案》,
上面用紅筆圈著幾處:“我建議劃定專門祭祀?yún)^(qū),配消防水桶和垃圾桶,
既能讓老百姓盡孝心,又不污染環(huán)境。可您看,這方案遞上去,連個回音都沒有。
”胡燦的喉結(jié)動了動。他見過那份方案,蘇曉寫得很細(xì),
連祭祀?yún)^(qū)的位置選在河邊閑置空地、每天安排兩人值班都標(biāo)好了。他其實是認(rèn)同的,
可上級開會時說 “禁止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出了火災(zāi)誰負(fù)責(zé)?”他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按規(guī)定辦事?!?他只能這么說,盡管心里某處像被小錘子敲著,悶悶地疼。風(fēng)又吹過來,
帶著河面上的涼意。胡燦忽然想起小時候,祖父牽著他的手往河邊走,手里提著一盞河燈。
竹篾做的骨架,糊著米白色的油紙,里面放著一小截紅蠟燭。祖父的手很粗,布滿了老繭,
卻把河燈拿得很穩(wěn),生怕碰壞了油紙?!盃N燦,你看這燈,” 祖父的聲音慢悠悠的,
“得讓它順順當(dāng)當(dāng)漂下去,先人才找得到回家的路。”“規(guī)定規(guī)定,你就只知道規(guī)定!
” 蘇曉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些,打斷了他的回憶,“你知道王奶奶昨天找我干什么嗎?
她從懷里摸出個布包,里面是她攢了半年的零錢,換了一沓紙錢,問我‘曉丫頭,
是不是以后不能給我家老頭子燒紙了?他在臺灣那邊,會不會缺錢受苦?
’”蘇曉的眼睛紅了點,“你讓我怎么跟她說?說‘這是規(guī)定’?還是說‘您別迷信,
燒紙沒用’?”胡燦沉默了。王奶奶住在鎮(zhèn)東頭的老巷里,老伴解放前去了臺灣,
二十年前去世,尸骨沒運回來,只留下一張黑白照片。每年中元,王奶奶都會在巷口燒紙錢,
一邊燒一邊念叨,聲音輕得像風(fēng)。他想起去年中元,他還看見王奶奶在河邊放河燈,
燈上寫著 “盼君歸” 三個字,在水里飄了很遠(yuǎn)。
“我們可以引導(dǎo)群眾用鮮花祭祀、網(wǎng)上祭祀...” 他艱難地開口,
話一出口就知道站不住腳?!熬W(wǎng)上祭祀?” 蘇曉打斷他,語氣里滿是譏諷,
“給亡靈燒虛擬紙錢?胡燦,你摸著良心說,你自己信這個嗎?”胡燦沒有回答。
他不能回答。他的思緒早就飛回了十幾年前的中元節(jié)。那時祖父還在,
家里的堂屋擺著先人的牌位,牌位前放著酒、水果和剛蒸好的米糕。祖父坐在小板凳上,
面前攤著一摞草紙,手里拿著個銅模 —— 是祖上傳下來的,
上面刻著 “往生錢” 的字樣。他把草紙鋪平,銅??凵先?,用木槌輕輕敲幾下,
草紙上就印出了整齊的紋路?!盃N燦,過來學(xué)。” 祖父招招手,把銅模遞給他,
“這紙得拓得勻,先人用著才舒心。”胡燦學(xué)著祖父的樣子,木槌敲下去,力氣太大,
草紙破了個洞。祖父沒罵他,只是笑著拿過銅模:“別急,對先人要恭敬,
做什么都得慢著來。”拓好草紙,祖父就開始做 “紙封”。他拿出一張黃紙,裁成方形,
從右邊開始寫,字是工整的楷書,第一列寫 “時逢中元化帛之期”,
燦的曾祖父;左邊寫 “孝子胡鑫敬”(胡鑫是祖父的名字);最后一列寫 “路口化帛”。
祖父寫字時,胡燦就坐在旁邊看,看著墨汁在黃紙上暈開,聞著紙墨的清香,心里覺得踏實。
“為什么要寫這些呀?” 他問過祖父?!安粚懬宄?,先人收不到呀。
” 祖父把寫好的紙封疊起來,放進(jìn)竹籃里,“就像你寄信,得寫清地址姓名,
不然信就丟了。”除了自家先人的紙封,祖父還會準(zhǔn)備一些沒寫名字的紙錢,用麻繩捆著,
放在另一個籃子里?!斑@些是給孤魂野鬼的?!?祖父說,“他們沒后人,沒人給燒錢,
會受凍挨餓的。咱們?nèi)兆雍眠^了,也得幫襯幫襯他們?!睙堃诔黾议T的路口燒。
祖父先用石灰粉畫個圈,留個小口對著西邊:曾祖父的老家在西邊。
他把紙封和紙錢放進(jìn)圈里,擦燃火柴,火苗舔著黃紙,很快就燒了起來。祖父拉著胡燦,
讓他對著火堆鞠躬:“跟曾祖父說說話,讓他保佑你平平安安?!焙鸂N就學(xué)著祖父的樣子,
彎腰鞠躬,小聲說:“曾祖父,我會好好讀書的?!被鸲褵煤芡埢绎h起來,
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院子里打旋。祖父看著紙灰,笑著說:“你看,紙灰飛起來,
就是寄到了。先人收到了,會高興的?!睙昙垼娓妇蜖恐鸂N去河邊放河燈。
那時的青川河還很清,晚上能看見星星的倒影。祖父把河燈放進(jìn)水里,用手輕輕推了推,
河燈就順著水流漂走了。“這燈能照路,” 祖父說,“先人跟著燈走,
就能回家看看咱們了?!焙鸂N看著河燈越漂越遠(yuǎn),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心里滿是歡喜。
他覺得,中元節(jié)不是嚇人的 “鬼節(jié)”,是跟先人說話、給孤魂送溫暖的日子,
是滿是人情味的日子。也因為這份人情味,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放棄了城里的工作,回了青川鎮(zhèn)。
他想守著這條河,守著這些老傳統(tǒng),守著心里的踏實??涩F(xiàn)在,
他卻要親手貼出禁止燒紙的公告。他們的爭吵像夏日的雷雨,來得猛烈,去得也突兀。
蘇曉看著他,眼神里滿是失望,最后轉(zhuǎn)身離開時,扔下一句話:“胡燦,
你把自己裝進(jìn)套子里還不夠,還要把所有人都裝進(jìn)去嗎?”不知道什么時候起,
她將他比作了“別里科夫”。風(fēng)卷起她的衣角,布袋子里的竹篾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胡燦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還攥著那張被蘇曉遞過來的方案,
紙邊都被捏得發(fā)皺。那是他們最后一次以戀人身份對話。中元節(jié)前夜,胡燦帶隊巡查。
禁令下的青川鎮(zhèn)異常安靜,只有夏蟲在草叢里聒噪,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以往的中元夜,
老街里滿是燒紙的煙味,孩子們追著河燈跑,大人們在一旁念叨,熱鬧得很??涩F(xiàn)在,
連河邊都空蕩蕩的,只有河水在夜色里靜靜流淌?!昂魅?,前面好像有火光。
” 隊員小李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胡燦順著小李指的方向看去,巷口深處,
隱約有一點橘紅色的光在閃動。他心里一緊,快步走了過去。巷子里很暗,
只有那點火光亮著。一個佝僂的身影蹲在墻角,面前放著個鐵桶,正往里面扔紙錢。
是王奶奶。“王奶奶,按照規(guī)定...” 胡燦剛開口,王奶奶就像受驚的兔子,
猛地站起來,慌慌張張地想用腳踩滅火焰。她的腿不好,動作一急,身子就往旁邊倒去。
“您小心!” 胡燦趕忙上前扶住她,手掌觸到王奶奶的胳膊,瘦得只剩骨頭,
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硌人。鐵桶里的紙錢還在燒,黃紙慢慢蜷曲、變黑,最后化作灰燼,
隨著風(fēng)飄起來,落在王奶奶的布鞋上。王奶奶顫抖著,從懷里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來,
是一張泛黃的照片?!拔揖蜔稽c,就一點...”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讓我家老頭子有點錢買酒喝... 他在的時候最愛喝兩杯,臺灣那邊的酒,
他會不會喝不慣呀?”胡燦看著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著老式軍裝,眉眼很周正,
女人依偎在他肩頭,笑得很甜 —— 是年輕時的王奶奶和她老伴。照片的邊角都磨破了,
背面用鋼筆寫著 “1950 年于臺北”,字跡已經(jīng)模糊?!八叩臅r候,
我都沒見著最后一面...” 王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每年就盼著中元,燒點紙,
跟他說說話... 要是連紙都不能燒了,我跟他說的話,他還能聽見嗎?
”胡燦看著鐵桶里的余燼,那些灰白色的紙灰還在輕輕飄著,
像極了小時候祖父院子里的 “白蝴蝶”。他突然想起祖母臨終前說的話,
那時祖母躺在病床上,拉著他的手:“燦燦,以后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