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只有一下一頓,像有人敲在心口。冷竹院的窗門接連亮起燈火,腳步聲、低語聲從各處冒出來。
“誰動了禁線?”“是山門那邊還是后山?”
院正捧著令牌匆匆趕來,喝道:“各院弟子留在院內(nèi),聽號再動!”說著又壓低聲音,“別亂。”
林云站在廊下,手心還帶著夜露的涼。霧更重了,像有人把整座山翻過來,霧從背面一層一層壓下來。
不多時,外門執(zhí)法堂的銅號吹了兩聲。院正道:“冷竹院出五人去后山巡線,余者待命。林云,你也去?!?/p>
“在?!?/p>
同去的還有三名新弟子和一個老練些的隊頭,姓褚,沉臉,話少。一行人各帶了根“巡杖”,杖頭嵌鐵片,按在地上會有輕響,專為探路。
巡到藥圃外,柵門開著一線。褚隊頭把門推開,回頭看林云一眼:“你昨夜巡過?”
“巡過?!?/p>
“哪里不對?”
林云抬手指那第三個拐角的木樁:“這樁有人動過。樁底有銀砂?!?/p>
褚隊頭“嗯”了一聲,蹲下繞著樁看了一圈,又把巡杖按在地上。杖頭嗡了一聲,極輕。他臉色沉了沉:“不是野獸?!?/p>
隊里有個嘴快的新弟子小聲嘀咕:“那是人唄。誰吃飽了專來畫這玩意兒?”
褚隊頭瞪了他一眼:“少說。”
繼續(xù)往里。藥圃里黑得深,草葉上沾著水,摸一下就一手涼。走到中間棚架處時,棚下一只木箱被撬開過,鎖扣歪在地上。
林云把手指按在鎖扣口沿,指腹上帶出細粉,銀白。褚隊頭低聲道:“散開看,不要踩到線?!?/p>
林云不急著進棚,沿著棚外的“硬點”走了半圈。地上有兩處淺淺的腳印,一深一淺,腳尖向外,而不是向里——像是提著東西往外走時留下的。他用巡杖輕點了一下腳印邊緣,半寸下發(fā)空。
“這里掏過?!?/p>
褚隊頭過來,刨開一點泥。底下露出一只薄薄的木匣影印,匣已不在,只剩個印子,邊角有被灰筆劃過的痕。褚隊頭臉色更沉:“收走了。”
“收什么?”嘴快弟子忍不住問。
“別問。”褚隊頭道,“再往后山巡?!?/p>
出藥圃時,一個穿青衫的身影遠遠立在柵外路口,提著一盞小燈。燈光不亮,卻把霧燙出一個小淺圈。是蘇婉。
褚隊頭抱拳:“蘇行走?!?/p>
蘇婉點頭,眼神落在地上那些被翻動過的痕上,眉心輕輕一蹙:“藥堂丟了兩瓶‘引魂砂’?!?/p>
“引魂砂?”嘴快弟子“啊”了一聲,又被褚隊頭一眼壓回去。
蘇婉看向林云:“你昨夜巡到這里?”
“巡到?!?/p>
“見過人影?”
“沒見到人,見到動過的木杖?!?/p>
“嗯?!彼粦艘宦?,又道,“今晚霧重,你們別散太開。我去藥堂再查一遍?!?/p>
她轉(zhuǎn)身時,燈光在霧里晃了一晃,像一條細魚從人群邊游開。林云看著那一圈微弱的光,心里莫名安穩(wěn)了一點。
后山巡線的路更陡。石階濕,苔滑。走出三里,霧忽然薄了半分,像被山風從中間切開。前頭有一處低洼,黑黑的一口“陰井”露在地表,井沿用青石砌成。褚隊頭讓眾人停在遠處,自己先繞著井口走了一圈。
井里有聲息,像人喘氣,又像潮水推搡石壁。
“別靠近?!瘪谊狀^壓低聲音,“這口井是老地方,平日封著。”他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張封條,封條上有陣紋。結(jié)果封條一碰井沿,就像被什么舔了一下,“滋”的一聲滅了,上面的符紋黑了一半。
“誰動了封印?!瘪谊狀^臉色發(fā)冷。
林云盯著井沿那一圈最淺的水痕,忽然有點熟。他把巡杖尾端貼在石縫里輕輕一劃,指尖隨之一緊——那種“灰筆劃過的澀感”又出現(xiàn)了。
“井沿也畫過陣線。畫得不全,像故意留口子。”
“什么口子?”嘴快弟子又問。
“讓東西進出?!绷衷频馈?/p>
話音剛落,井里“撲通”一聲,有個黑影從里頭撞上來,像是鳥,又像是披著皮的東西。褚隊頭橫杖一擋,那東西被打折了半個身子,落在地上抽了一下,沒動。燈下一照,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是一只“土尸燕”,霧夜里竄行的邪物,被尸氣熏過,喜歡探陣口。
“不是自然生的?!瘪谊狀^看了看,“有人引來試陣?!?/p>
遠處又傳來一聲短促的鐘響,這次更近。褚隊頭果斷:“回報!別久留?!?/p>
回路上,林云走在末尾,步子仍舊穩(wěn)。走到一處拐角,他忽聽石后有極輕的摩擦聲。他停了一息,背脊微微發(fā)緊。
“誰?”
沒有人答。霧動了一下,一道很淺的影像在霧里晃了晃。不是人,是陣紋被風吹得發(fā)亮又熄滅,像一只瞇起的眼。
他沒追,跟上隊伍?;氐酵忾T時,執(zhí)法堂已經(jīng)封了去后山的小道,李長老立在燈下,面上看不出喜怒。褚隊頭上前稟報,言辭簡練。
李長老點頭,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落在林云身上時微微一頓:“你看到了什么?”
林云老老實實:“木樁有銀砂,藥棚丟匣,井沿陣線不全,出來一只土尸燕?!?/p>
李長老笑了一下:“看得細?;厝バC魅漳闳リ囂米鰝€記錄。”
“是。”
散了隊,林云回到冷竹院。屋里涼,他把濕衣服換下,擦干頭發(fā),坐到窗下。狼毫落在紙上,他沒有畫以前那團“霧眼”,而是畫了個井口,井口邊多了一道缺豁的線。
“缺口在哪兒,人在哪兒?!彼谛睦锇褍删湓挿旁谝惶帯?/p>
第二日未時,陣堂叫人。林云按令前去。陣堂不在外門內(nèi),是在半山坡上一處偏殿,殿前古柏老得像石頭。殿里冷,墻上掛著一幅幅陣圖,或圓或方,線條密得像雨。
招呼他的是個青衣執(zhí)事,姓牧,眼皮薄,講話利索:“昨夜巡線,你看見了什么,照樣子畫出來??鋸堻c沒關(guān)系,先把路記清?!?/p>
林云把紙鋪開,把腳下的硬點、木樁的位置、棚架、井口、缺口,一樣一樣畫上去。牧執(zhí)事看著,輕輕“咦”了一聲:“你畫得不差?!?/p>
他從一邊抽出一塊青鐵片,半掌大,遞給林云:“拿著,對著你畫的缺口晃一晃。”
林云依言而為。鐵片在那一道缺口旁掠過時,竟輕輕顫了下。不是風,是某種更細的感應。
“果然。”牧執(zhí)事點頭,“有人在借外門的地勢,拼一條‘引線’。引的東西,暫不好說?!?/p>
“要補嗎?”林云問。
牧執(zhí)事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膽不小。補不補不是我們說了算。你先把昨夜那只土尸燕的殼拿來——褚隊頭說你下手穩(wěn),沒把它打爛?”
“在執(zhí)法堂?!?/p>
“去要。說陣堂用。”
林云去執(zhí)法堂取物,回程路上在回廊拐角碰見趙言。趙言把他上下打量一眼,笑道:“陣堂也看上你了?”
“只是做記錄?!?/p>
“可小心。陣堂人話少,招惹了可不討好?!壁w言拍拍他的肩,又壓低聲音,“另外,趙氏里有人不服你。你走夜路,別走一條?!?/p>
林云“嗯”了一聲。趙言正要再說什么,廊后有人輕咳一聲。他們一齊回頭,李長老從那邊過來,笑著點了點頭,算打過招呼,腳步不緊不慢地走了。
把土尸燕交給陣堂后,牧執(zhí)事讓人把殼剖開,露出腹內(nèi)黑泥。黑泥里有一粒極小的鐵丸,細如米。“看見沒有?”牧執(zhí)事用刀尖挑起來,“這東西是‘牽星丸’,能引陣紋的‘筋’。誰有這玩意兒,手不小?!?/p>
林云記下。臨走時,牧執(zhí)事隨手從案邊挑了樣東西給他:“這片青鐵邊角鈍了,你拿去磨磨,正好練手。別想著當武器,它只認陣。”
青鐵片落在掌心,涼,重。林云把它收入袖中,心里那一根看不見的線又緊了一分。
傍晚,他路過藥堂,蘇婉從堂內(nèi)出來。她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他袖口露出的那一角青鐵:“陣堂賞你的?”
“借我用?!?/p>
“用就好。”她遞給他一小包藥粉,“擦肩用,去濕寒。夜里別逞強。路上滑,腳下一歪,練的功夫都白練了?!?/p>
林云接過,笑了一下:“記著呢?!?/p>
“嗯?!碧K婉看他笑,眼睛也微微彎了彎,“還有,若再見到那種灰痕,先記,別急著抹?!?/p>
“好。”
夜里,冷竹院很靜。有人在遠處吹笛,又停了。林云沒睡,他把青鐵片放在案上,對著紙上的“缺口”輕輕晃。鐵片顫動很弱,卻一直在顫,像在應誰的脈。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條“引線”不是畫給外人看的,是畫給“里面”的。
“里面要出來?!?/p>
窗外的霧又濃了些。竹影壓在窗紙上,像有人用手按住。
第二日的演武照常,但人心已經(jīng)不在刀上。午后,執(zhí)法堂貼出一紙告示:后山小道封三日,夜禁。
傍晚,林云被叫去搬水?;爻搪愤^回廊,他看見兩名趙氏弟子倚在廊柱下,目光不善。其中一人挑釁地把腳伸出來擋路。林云側(cè)身繞過,那人“哼”了一聲:“昨夜的鐘聲,是你惹的吧?”
“不是我。”林云語氣平,沒多解釋。
“嘴硬?!蹦侨松焓謥碜ニ?。林云一斜步,手腕一扣,那人吃痛收手。他沒乘勢,只退開半步。
這時,李長老的聲音從廊角傳來:“外門禁私斗。誰再動手,功點扣半?!?/p>
兩名趙氏弟子立刻住了。李長老看了看林云,又看了看那兩人,笑了笑:“各做各的?!?/p>
他走遠后,那兩人小聲罵了句,散開。林云沒理,回了屋,把門關(guān)上。
夜半,山風忽大。窗紙“嘩”地響了一聲,像是有人從窗外擦過。林云睜眼起身,披衣開門。廊下空空。可他心口那根線忽然動了動,像被什么在遠處一拽。
他提起燈,走到院門。院外霧白得發(fā)亮,像一張鋪開的布。他把燈舉高了一寸,燈火不穩(wěn),光圈里露出一小段淺痕,從門檻外一路向東,直直伸進霧里。
那是灰筆劃過留下的痕。新鮮的。
林云低聲道:“又來了。”
他把燈一吹,火滅。腳下一步、兩步,落在自己的硬點上,輕輕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