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前的霧最厚,像未醒的夢,壓在雨后的臨河鎮(zhèn)上。街石濕冷,水痕一道一道,偶有腳步踩過,便淺淺碎開,又迅速并攏。
林云肩挑藥筐,走過還未開張的“鶴草堂”,門楣下的銅風(fēng)鈴在霧里輕響。風(fēng)不大,霧卻很勤,來一陣、又一陣,像有人在遠處悄悄呼氣。
他把藥筐放在門前臺階,取出桿秤,秤鉤一亮,指上輕挑。黑豆般的砝碼沿秤桿挪動,叮的一聲,平穩(wěn)。
“秤準(zhǔn),心就不慌?!彼谛睦镎f。
鋪子后門有人咳了兩聲。掌柜老鶴推門出來,披著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褂子,打量一眼藥筐,哼道:“昨夜下雨,山道滑,你小子倒沒摔。黃精、土靈參都齊了?”
林云點頭,把每一捆藥放到秤上,又一一記在舊賬本里。他寫字不快,卻穩(wěn),像描一道看不見的線。
“明日青云宗下山收徒,鎮(zhèn)口掛了旗,你去不去?”老鶴隨口問。
“去看看?!?/p>
“去看看就好?!崩销Q笑了笑,“天上仙,地上人,別當(dāng)真。”
林云不答,合上賬本。他知道老鶴不是冷話,只是過來人。人這一輩子,能把眼前事做好,便不算輸。可霧總在山上,他總想上去看一眼——看清也好,看不清也罷。
午后,鎮(zhèn)口立起一桿藍旗,上書“青云宗外門試錄”六字,旗下擺著一座三足石臺,臺上嵌一塊青石,青石上有細密紋路,像水波被凍住。
人擠得多,議論聲此起彼伏。趙氏家族來了幾個少年,衣擺上繡著銀線,笑聲揚得高。為首的叫趙擎,眉目鋒利,眼角生著一點驕氣。他抬手按了按青石,石紋亮起三寸光。
“中品靈根!”執(zhí)事記錄的書吏不由抬眼。
趙擎收回手,環(huán)視四周,目光落到林云粗布衣上,淡淡一笑,不是輕視,更像默認天生不同。
輪到林云時,四下靜了一瞬。他把手放到青石上,石面冷得刺骨。片刻,無光。
有人笑了,有人嘆氣。林云自己也沒意外。再多的幻想,落到手上,也只是一把冷石。
就在他準(zhǔn)備收回手的時候,石臺下方某個看不見的陣紋輕輕一震,像睡著的人抽了下指頭。青石深處浮出一道極淡的紋理,轉(zhuǎn)即隱去。
書吏愣了愣,抬眼看向執(zhí)事。執(zhí)事是個面白的中年人,便是外門的李長老。他眼皮一抬,像是沒看見,手下卻把名冊上林云的名字輕輕點了點,點出一個不顯眼的朱紅小點。
“可入外門?!崩铋L老語氣平平。
嗓音落下,霧里風(fēng)鈴又響了一聲。
趙擎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林云一眼,轉(zhuǎn)身而去。人群散開,議論聲又起。有人說走運,有人說白占名額。
林云把手收回,掌心還留著一絲冷意。他低頭看青石,像在看一面水面,水里有一線極細的陰影,剛起就沒。
傍晚,隨同錄的少年們跟著執(zhí)事上山。山路盤旋,霧越走越厚,像從地縫里生出來。林云行得穩(wěn),不快不慢。他心里有一桿秤,步子不亂。
夜色將至?xí)r,遠處群峰起伏,青云宗的山門隱在一片云霧之后,門前古松擎天,松針上掛著水珠,一顆一顆,沉沉地墜著。
入門之后,外門弟子先被帶去冷竹院落腳。院里竹多,風(fēng)過便有聲音,沙沙如雨。分房之時,趙擎住在東廊,林云被分到最靠近后山的一間。屋子不大,干凈,窗下擺著一張舊書案,案上放著半截沒墨的墨條和一支狼毫。
夜深,竹影在窗上搖。林云沒睡,打開窗,霧從山谷里緩緩涌來,像一口慢慢呼吸的肺。他不知道為什么,心口有一絲細細的熱,熱得不急不緩,像有看不見的線從胸口穿過,牽到了后山某處。
他隨手拿起那支狼毫,在紙上畫了一道線。線很直,又不完全直,末端微微彎了彎,像是為了避開什么。
他又畫第二道、第三道。幾筆下來,紙上竟慢慢顯出一小團紋理,不像字,更不像畫,倒像某種被人遺忘的記號在悄悄復(fù)原。
風(fēng)從窗縫里灌進來,吹得風(fēng)鈴哐當(dāng)一聲。林云抬頭,忽見窗外霧里有一點極淡的青光,遠遠的,一閃即滅。他站起身,心跳在此刻重了一下——不是驚,是某種沉穩(wěn)的回應(yīng)。
“霧在山上,也在心里?!彼p聲道。
他把紙折好塞進衣襟,吹滅燭火。黑暗落下,竹影仍在,霧仍在。窗外的山很靜,靜得像睡著的獸;可那看不見的陣,在極深處,像剛剛翻了個身。
這一夜,林云睡得不沉。夢里,他走在霧里,腳下是石,耳邊是風(fēng)。有人在很遠的地方笑了一聲,又像沒笑。他低頭看自己胸口,那里亮起一道極細的紋,亮起就滅,像有又像無。
他醒來時,天色微亮。
霧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