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州東南，蓮花山南麓，層林疊翠，稻香魚肥。
嶂山八百里，山水如畫。中有奇峰名八萬嶂，層巒聳峙，云鎖霧封。
蛟龍江自八萬嶂奔涌直下，支流如織，貫穿八鎮(zhèn)，浩蕩歸海。
是日清晨，扶光初曉，霧靄氤氳，白露凝霜壓枝低。
林鳥驚飛，淵魚躍波，山野漸蘇。
云海之上，孤峰如劍指蒼穹。一亭翼然，懸于千仞絕壁之緣。亭內(nèi)石桌石凳凈潔無塵，一局殘棋無聲鋪展。
亭柱上，《禮記》字句猶新。桌畔端坐的中年儒士，身若孤松，豐神俊朗。他拈起一枚白子，指節(jié)因力透而泛白，落子時鏗然清越，如擊金石。
其對面，寬袍大袖的布衣老者，鶴發(fā)童顏，仙風道骨，卻隨意倚柱，慵懶自若。一枚黑子在他指間旋如墨蝶，悠然落定。
“此局若世道，經(jīng)緯分明，矩矱森嚴?！比迨柯暢寥珑?，目光緊鎖紋枰。
布衣老者未答，只將視線投向亭外翻涌云海，袖口拂過柱上古拙的河圖洛書紋，恍若無聲之語。
棋局如沙場，黑白糾纏似龍蛇相搏。儒士落子如釘，步步皆循古譜，眉宇凝若石刻。
老者則散淡不羈，時棄守，時奇襲，黑子竟于盤中自成流轉(zhuǎn)太極。他眸映流云變幻，似在推演周天玄機。
勝負天平幾度傾斜。儒士終覓良機，拈起一白子，如執(zhí)玉圭般鄭重，指尖微顫——此子落定，便如鎖鑰入扣，黑棋大龍將遭腰斬。他屏息凝神，正欲落子定乾坤，一股穿亭罡風驟然呼嘯撲來！
嘩啦一聲，攤于石桌一隅的古舊棋譜應風而起。竹簡紙頁若白鳥掙脫樊籠，四散紛飛，或飄墜亭內(nèi)青石，或被風卷出亭外，向著萬丈云淵飄搖而墜。
“糟了！”
儒士失聲，指間那枚決勝白子鏗然墜案，跳動數(shù)下滾落塵埃。他不及顧棋，急急起身，徒勞地向云氣中翻卷遠去的書頁探手抓去，寬大儒袍被山風鼓蕩得獵獵作響，身形繃緊如一張驚惶之弓。
布衣老者卻兀自端坐。目光追隨著散逸紙頁消融云海，嘴角竟緩緩浮起一絲渺遠笑意。
“君且看，”其聲飄忽，似自云海深處傳來，“風動，云涌，卷冊亦飄零……此非天道在推枰、重布一局乎？”
風勢愈烈，亭外云濤奔涌如沸，將遠去的書頁徹底吞沒?？沼嗍郎峡v橫交錯的殘局，宛如一片被驟然遺棄的古戰(zhàn)場。儒士僵立獵獵風中，伸出的手凝固于虛空，直指深不見底的云淵。
云海無聲翻涌，淹盡所有散逸竹簡，亦悄然吞下了那一聲未及落定的棋枰清響。
“不下了、不下了……橫豎皆輸。”
儒士指尖輕拂，棋盤一震，棋子霎時星散零落。
“噫！”布衣老者撫須搖頭，目光卻如電，緊鎖殘局，“這賴皮招數(shù)，從何處習來？哪還有半分君子氣象，不怕座下弟子嗤笑？”
“世事如棋，變幻莫測。”老者意味深長，“強如爾，不也為殘局亂了方寸？可知這天下，又豈有恒久承平之理？”
儒士眉頭微蹙，旋即長舒一氣，懸空之手進退維谷，嘴角僵住的笑意終是平復：“星瀾兄，你……”
“呵呵！”布衣老者慵懶靠椅，眼神洞若觀火，“你我相交十數(shù)寒暑，既是老友，何須迂回？偏揀愚兄出關(guān)之際，不請自來，登門手談？怕是另有所圖吧？”
“豈敢，”儒士連忙道，“愚弟不過念及兄長清修孤寂，特攜好酒與……珍瓏古譜前來敘舊?！?/p>
“哦？棋譜何在？”
“這……”儒士面露窘色，“方才……已被一陣罡風卷入云淵，杳然無蹤矣?！?/p>
老者聞言，竟頑童般眨了眨眼。儒士瞥見，忍不住啐道：“老頑童！”
“你說什么？”
“沒什么。”
“為兄當年以棋入道，此枰便是陣樞，棋子便是根基，早已布下十里云海迷局。你來尋我對弈，豈非自討苦吃？”
“適才若非風卷古譜，擾我心神，勝負猶未可知！”
“便是再弈十局，爾亦難勝?！崩险哂迫坏?，“若輕易敗于你手，愚兄這數(shù)十載浸淫的棋道，豈非成了笑談？”
儒士雙眸驟睜，倒吸一口涼氣。
“棋道勝我一籌又如何？”他話鋒陡轉(zhuǎn)，隱透鋒芒，“當今天下五大君子，天境修為，愚弟忝列其一。不知兄長這些年……可曾懈??？”
“哈哈哈——！”
布衣老者驟然長笑，身形如云鶴倒掠出亭，懸于茫茫云海之上。眉峰一揚，聲若洪鐘，拖曳悠長余韻：
“君且看……！?。 ?/p>
“化云為龍，五行相生，陰陽互濟！”
話音方落，狂風乍起，云氣怒卷奔涌，十色霞光映透天穹！
老者須發(fā)飛揚，神宮穴金光隱現(xiàn)，腦后玉枕穴處，層層光暈次第綻放，凝成一面流轉(zhuǎn)不息、陰陽雙魚首尾相銜的太極圖，恍若謫仙臨凡，氣息與天地渾然一體。
磅礴云氣瞬間化作數(shù)條夭矯巨龍，盤旋拱衛(wèi)周身，威勢超然絕塵！
此乃——道果顯圣！
“怎會……？！”
中年儒士瞳孔劇震，臉上盡是駭然之色，目光死死盯在半空中那位……故交老友身上！
布衣老者飄然落地，兩人相視，撫掌朗笑。
“恭賀星瀾兄！晉階天位，證得宗師法位。自此，天下少了一位隱修客，塵世多了一位道門宗師?！?/p>
儒士拱手長揖，眼中滿是欣然。未料老友山中閉關(guān)數(shù)載，竟已再破玄關(guān)。
嶺州之地，名動四方的宗師不過寥寥，今日之后，當添至六位。
宗師之上，便是那世間罕有的一宗真人，與儒家大儒、佛門金剛并立。
布衣老者捻須含笑，欣然受之。
“兄長既登宗師之境，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往？未知日后有何籌謀？”
“賢弟此來必有要務，愚兄自當同行。事了拂衣，便逍遙天地，做個快活散仙罷。”老者撫須淺笑。
兩位當世高人在這絕壁孤亭中敘話之際，忽有清風徐來，捎過一陣悠揚山歌：
“賣薪呦～伐木呦～度浮生?！?/p>
“市上呦～換米啊～易三升。”
……
歌聲洪亮，穿云裂石。
二人聞聲，漸止閑談，循聲側(cè)首。
目光如電，似能洞穿空間，越過山間重重霧靄與密密層林，直抵那歌聲源頭。
山腳下，林翳掩映間，一位樵夫頭戴斗笠，腳踩芒鞋，身著青布短褐，肩扛一條木擔。擔子兩頭，各挑一捆新柴。他踩著草深苔滑的羊腸小徑，腳步隨扁擔起伏悠然晃蕩，口中哼唱著俚俗小調(diào)，自在非常。
“交往～非仙～即道～”
“閑來～對坐～講經(jīng)～”
歌聲在空谷幽林間回蕩，激起陣陣回響。
樵夫一路行來，不覺已至一處山澗溪畔。
溪水潺潺，怪石嶙峋，清可見底。
他卸下肩擔，彎腰卷起褲管，自擔頭取下一只竹編紡錘狀的魚簍，褪去芒鞋，赤足踏入清溪。
日間溪水沁骨。寬大斗笠下，樵夫面龐清晰地倒映水面。
年紀尚輕，約莫十六七歲，眉目疏朗，望之令人心靜。
少年在溪中擇一水流回旋處，將魚簍穩(wěn)穩(wěn)卡于石縫之間。
隨后，他掬起一捧清冽溪水濯面，轉(zhuǎn)身上岸。
尋了塊平坦青石，少年徑直仰臥其上，欲小憩片刻，靜待魚簍收獲。
只見他閉目凝神，信手撥落斗笠覆面，遮住漸熾的日頭，
旋即紋絲不動，恍若沉入黑天之鄉(xiāng)。
而此時，山巔孤亭外，兩位當世高人亦收回了目光。
“好一個‘交往非仙即道’，好一位伐木丁丁、賣薪為生的少年樵夫！”
布衣老者饒有興致地望向山下酣眠的身影，轉(zhuǎn)頭對中年儒士打趣道：
“柏舟賢弟！”
“君且評說，此間，是那少年郎自在，還是我這半百老朽逍遙?。俊?/p>
“難不成，我倒成了那求法的猢猻，而他反成了唱著山歌、挑柴引路的樵子？”
“兄長，依愚弟之見，此乃真相矣。”中年儒士應道，“何況此山有兄布下的迷陣，十里云霧為障。他一介凡俗，步履所至，云開霧散而不自知，又怎知此刻山中玄機？”
“哦？”布衣老者微瞇著眼，笑意更深，“賢弟當真如此篤信？愚兄觀之，這少年樵夫……倒愈發(fā)耐人尋味了?！?/p>
“此話怎講？”中年儒士追問。
“若真是凡俗肉身，豈能在吾陣中步履從容，一路如履平地？此……絕無可能?！?/p>
“莫非是塊璞玉良材？”中年儒士若有所思。
“好一句‘閑來，對坐、講經(jīng)’！老夫便僭越，送他一場造化！”
布衣老者縱聲長笑，袍袖一揮——霎時間天上云海翻墨，山間白霧驟涌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