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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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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nèi)的燭火跳了跳,將程普臉上的刀疤映得忽明忽暗。他盯著孫策,那目光像磨了十年的刀鋒,又沉又銳,仿佛要把這少年從里到外剖開來瞧。

孫策沒躲。他挺直了腰,近九尺的身量在燭火里投下長長的影,雖年少,卻透著股不肯折的硬氣。后腦勺的麻痛還在,但他攥緊了拳,指甲掐著掌心——疼能讓人更清醒。

“憑什么?”程普又問了一遍,聲音比剛才沉了半分,“就憑你覺得?”

孫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穩(wěn)些:“程校尉,黃祖在南陽用死士偷糧道時(shí),主公還在長沙平叛,您是親歷者?!彼а劭聪虺唐彰脊悄堑腊?,“您這傷,就是那年追剿叛賊時(shí)留下的吧?”

程普的眉峰動了動。那道疤確實(shí)是中平六年的事,當(dāng)時(shí)他剛投主公沒多久,跟著這位新主公打零陵叛賊,被流矢劈中眉骨,差點(diǎn)瞎了眼。那會兒主公抱著他喊“德謀停住”的模樣,忽然就撞進(jìn)了腦子里。

他想起初見主公的樣子。那年他還是個在鄉(xiāng)里任小吏的漢子,見慣了官場的油滑,直到在壽春遇上主公——那時(shí)候主公剛以郡司馬身份募兵討賊,站在高臺上喊“大丈夫當(dāng)誅暴扶弱”,眼里的光比太陽還烈。他一時(shí)熱血上涌,丟了吏職就投了軍,一跟就是十五年。

“你怎么知道這些?”程普的聲音緩了些,卻多了層探究。

“小時(shí)候聽爹說的?!睂O策答得干脆,眼底卻飛快閃過一絲清明——這些是他(林越)在史書中翻到的細(xì)節(jié),此刻卻成了最有力的佐證,“爹說,程校尉是條漢子,當(dāng)年捂著流血的臉,還追了叛賊三里地。”

這話戳中了程普心里最軟的地方。他望著孫策,恍惚間竟看到了十幾年前的光景——那時(shí)候?qū)O策才三歲,裹在襁褓里被吳氏抱在軍營,粉雕玉琢的,見了他卻不怯生,反而伸手去抓他腰間的刀鞘。主公在一旁大笑:“這小子,才多大就敢碰刀,隨我!”

一晃眼,當(dāng)年的奶娃娃竟長這么高了。

“伯符,”程普的語氣松了些,帶著點(diǎn)長輩對晚輩的溫和,“主公打仗,什么時(shí)候吃過埋伏的虧?”

“當(dāng)年打董卓,華雄設(shè)伏燒糧車,若不是您帶親衛(wèi)死戰(zhàn),主公的糧草就斷了?!睂O策立刻接話,語速不快,卻字字扎實(shí),“爹是猛,可猛易輕敵。黃祖那廝專撿這種時(shí)候下手,就像……就像狼盯著獵人的破綻。”

他刻意提起華雄設(shè)伏的舊事。那是初平元年的事,主公在陽人城大勝后有些輕敵,被華雄燒了糧車,正是程普帶著十余名親衛(wèi)沖陣,才奪回了部分糧草。這事營里老人都知道,卻是第一次從這少年嘴里說出來,還說得這般清楚。

程普沉默了。燭火照在他半白的須發(fā)上,映出幾分恍惚。他想起孫策五歲那年,主公把這孩子架在脖子上,在演武場教他認(rèn)槍桿上的紋路,這小子卻爭著要自己握槍,奶聲奶氣喊“我要像爹一樣殺賊”;想起這孩子八歲就能背《孫子》,主公考他“兵者詭道也”,他瞪著眼反問“詭道能贏,為何不用”;想起半個月前,孫策剛到江陵大營,見了操練的老兵就手癢,拉著孫河要比槍,輸了也不鬧,只紅著臉說“明日再比”……

這孩子,從來就沒怯過。

站在一旁的孫河沒說話,只是悄悄松了攥緊的手。他看著程普臉上的神色,知道這位老將軍心里的秤,已經(jīng)開始晃了。

“峴山地勢險(xiǎn)要,易守難攻?!睂O策見程普動容,趁熱打鐵,聲音里添了幾分急切,卻仍不失條理,“爹帶主力去攻襄陽,后路空虛。黃祖若在峴山設(shè)伏,不求大勝,只要拖延幾日,等劉表援軍一到,主公就成了孤軍?!?/p>

他刻意不提“中箭身亡”,只說“拖延”“孤軍”——這些是戰(zhàn)場上最實(shí)在的風(fēng)險(xiǎn),比空喊“危險(xiǎn)”更能讓老將軍上心。

程普的手指在案幾上敲了敲,篤、篤、篤,聲音在帳內(nèi)格外清晰。他想起主公臨走前的囑托:“德謀,我走后,營里諸事你多擔(dān)待,還有伯符……這孩子野,你替我看緊些?!碑?dāng)時(shí)他拍著胸脯應(yīng)下,心里卻知道,這“野”是好事,像極了年輕時(shí)的自己和主公。

可現(xiàn)在,這“野小子”站在他面前,眼神亮得像主公年輕時(shí)的模樣,說的話條理分明,連黃祖的心思、峴山的地勢都摸得門清。

“主公帶了三萬精銳,黃祖就算設(shè)伏,又能有多少人?”程普終究還是存著疑慮,老將軍的沉穩(wěn)讓他不會輕易被說動。

“程校尉忘了?”孫策反問,語氣里帶著點(diǎn)少年人的銳,“黃祖是劉表的中郎將,守襄陽多年,手里怎么也有萬余兵馬。他不用權(quán)上,只要分出三千人守峴山,居高臨下,足夠讓爹頭疼了?!?/p>

他頓了頓,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低,卻帶著股狠勁:“更何況,暗箭難防。黃祖連偷糧道的事都干得出來,誰知道他會不會用更陰的招?”

這話像根針,刺破了程普最后的僥幸。他戎馬半生,見過太多“陰招”毀掉一場大勝,甚至一條性命。黃祖的為人,他信孫策的判斷——那是個為了贏能把良心揣進(jìn)褲襠里的貨色。

帳內(nèi)靜了片刻,只有燭火噼啪的輕響。孫河站在角落,看著程普臉上的神色一點(diǎn)點(diǎn)變,從審視到猶豫,再到此刻的凝重。

程普忽然嘆了口氣,那口氣里帶著歲月的沉,也帶著點(diǎn)說不清的感慨。他站起身,案幾上的竹簡被帶得晃了晃。這位四十六歲的老將比孫策矮了小半個頭,卻自有股壓人的氣勢。

“主公常說,你這孩子,膽氣比同齡人壯?!背唐湛粗鴮O策,眼神里多了些別的東西,像是欣慰,又像是心疼,“小時(shí)候你跟公瑾比箭,逆風(fēng)偏要射遠(yuǎn)靶,輸了哭完再射,說‘順風(fēng)贏了不算本事’,那時(shí)候我就想,這孩子長大了,怕是比主公還敢拼?!?/p>

孫策沒接話,只是看著他。

“派快騎可以?!背唐蘸鋈婚_口,聲音斬釘截鐵,“但不能多,就派十人,都是營里最快的騎手,帶我的令箭去見主公,只說‘黃祖有異,峴山需防’。”他頓了頓,補(bǔ)充道,“不說你猜的,只說大營探得些風(fēng)聲——這樣主公不會覺得是小孩子胡鬧?!?/p>

孫策卻猛地?fù)u頭,少年人的下頜線繃得緊緊的:“程校尉,十騎太少了。”

程普的眉峰瞬間又?jǐn)Q了起來:“你還想怎樣?”

“我想親自去?!睂O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勁,“帶孫河統(tǒng)領(lǐng)的那一千親兵,連夜趕往襄陽。”

孫河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一千親兵是主公留在大營的核心戰(zhàn)力,是專門護(hù)著孫策的家底,怎么能輕易調(diào)動?

程普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在案幾上重重一敲:“伯符!你可知你在說什么?大營雖有兩萬余人,可真能戰(zhàn)的就這幾千老兵,一千親兵是主公留下的根本,動不得!”

“正因?yàn)槭歉?,才該動?!睂O策迎著程普的怒視,眼神亮得像淬了火,“十騎快馬到了襄陽,爹或許只當(dāng)是‘大營風(fēng)聲’,未必真放在心上——他總覺得我還是個孩子,‘大營探得風(fēng)聲’這話,份量不夠??晌?guī)еH兵去,他見我親自來了,才會信這危險(xiǎn)是真的?!?/p>

他頓了頓,看向程普,語氣添了幾分懇切:“再說戰(zhàn)馬。去年打董卓時(shí),爹在洛陽城外繳獲了三千匹西涼戰(zhàn)馬,大半留在了江陵。這些馬養(yǎng)了快一年,膘肥體壯,正好能用。”

程普的怒氣稍緩,看向?qū)O河:“親兵的騎術(shù),真能行?”

孫河上前一步,沉聲道:“回校尉,末將帶他們練了半年了。從最初的‘坐穩(wěn)馬背’,到后來的‘策馬小跑’,上個月還在演武場練了短途沖刺。弟兄們雖是南方子弟,打小沒怎么見過馬,可都是硬骨頭,咬著牙能頂下來。只是長途奔襲,怕是要摔下幾個……”

“摔了也得去?!睂O策接過話,語氣里帶著少年人的執(zhí)拗,“爹的安危,比這點(diǎn)磕碰重要。再說,讓弟兄們真刀真槍見見血,也看看這半年練的騎兵到底能用不能用——這三千西涼戰(zhàn)馬,本就是要成咱們江東騎兵根基的,總不能一直養(yǎng)在馬廄里。”

程普望著孫策,這少年站在那里,腰桿挺得筆直,像極了年輕時(shí)的主公,可眼神里的細(xì),卻比主公多了幾分。他忽然想起主公臨走前拍著他肩膀說的話:“德謀,伯符這孩子,看著野,心里亮堂,將來能接我的槍?!?/p>

他沉默片刻,終于轉(zhuǎn)身走向帳角的兵器架。那里掛著一把刀,長三尺余,刀身泛著冷光,刀柄纏著烏黑的鮫綃,正是主公的古錠刀——主公臨走前特意留下,說“德謀替我?guī)е姷度缫娢摇薄?/p>

他取下古錠刀,遞給孫策。刀身沉沉的,壓得少年手腕微沉。

“這是主公的古錠刀。”程普的聲音帶著歲月的糙,“你帶著它。營里的弟兄多是跟著主公起家的,見了這刀,就如見了主公,會聽你調(diào)度。到了襄陽,把刀給主公,就說‘程普在江陵守著,等主公和少主回來’?!?/p>

孫策雙手接過古錠刀,刀柄的鮫綃磨得光滑,帶著常年握持的溫度。他低頭摸著刀身,忽然懂了——程校尉是怕他壓不住人,才把主公的刀給他。這刀不僅是信物,更是底氣。

“謝程校尉!”

“別高興太早?!背唐仗种棺∷抗怃J利如舊,“孫河,你必須跟著。親兵的騎術(shù)你最清楚,沿途多照看,不許讓伯符逞能。到了襄陽,只許報(bào)信,不許摻和主公的軍務(wù),見他平安就立刻帶回江陵?!?/p>

“末將遵命!”孫河單膝跪地,聲音比鐵甲還硬。

程普又看向?qū)O策,語氣添了幾分鄭重:“一千親兵可以帶,戰(zhàn)馬挑最溫順的一千匹——那三千西涼馬雖壯,性子烈,別讓弟兄們沒到襄陽先摔殘了?!?/p>

孫策將古錠刀佩在腰間,刀鞘撞著甲片,發(fā)出清脆的響:“我記下了?!?/p>

帳外的夜色已經(jīng)濃得化不開,軍營里卻漸漸起了動靜。孫河已經(jīng)去點(diǎn)兵了,遠(yuǎn)處傳來親兵集合的喝令聲,整齊劃一,帶著股久經(jīng)沙場的銳氣。馬廄那邊也熱鬧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膫漶R聲混著馬嘶,是那三千西涼戰(zhàn)馬中的一千匹,正被牽出來——它們曾是董卓的坐騎,如今要載著江東的少年和子弟,往襄陽去。

孫策按著腰間的古錠刀走出主帳,夜風(fēng)卷著他的衣袍,后腦勺的麻痛似乎都被吹散了。他抬頭望了眼天上的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銀。腰間的古錠刀沉沉的,像爹的目光落在背上。

“爹,我來了?!?/p>


更新時(shí)間:2025-09-01 19:2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