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焦土誓言一九三七年秋，山西忻口，空氣里混雜著火藥、血腥和泥土燒焦的嗆人氣味。
天空被連綿的炮火與翻滾的濃煙染成骯臟的灰黃色，陽光穿透，只剩下毫無暖意的昏光。
這是一處廢棄磚窯簡陋的陣地，焦黑的土地上彈坑密布，如同巨大的瘡疤。
一段殘破的鐵絲網(wǎng)無力地蜷縮著，上面掛著撕裂的灰布條，在微風(fēng)中無助的飄動。
一面戰(zhàn)損的紅旗，斜插在陣地最高處，旗面被硝煙熏黑，彈孔累累，
但它依然高昂堅挺在那里，仿佛一個沉默而倔強的誓言。小原的手指在顫抖，幾乎不聽使喚。
他試圖將最后一排子彈壓進(jìn)彈夾，但那黃澄澄的子彈卻一次次滑脫。他今年剛滿十八，
一個多月前還在北平的課堂上捧著書本，現(xiàn)在卻蜷縮在這片浸飽了鮮血的焦土里。
他的軍服又臟又破，臉上混合著黑灰、汗?jié)n和干涸的淚痕，只有那雙眼睛，
還殘留著屬于學(xué)生、孩子的驚惶與一絲未被磨滅的倔強。最終，他成功壓入了子彈，
那一聲輕微的“咔噠”聲，在死寂的陣地上顯得格外清晰?！靶≡?，還剩多少？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小原抬起頭，看向他的班長。班長年約四十，
臉上是歲月和戰(zhàn)火共同刻下的深痕，一雙眼睛因極度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
卻依舊像鷹隼一樣，透過磚墻的射擊孔死死盯著前方。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舔了一下，
目光沒有移動?！白T班長，我這還有……不到二十發(fā)。手榴彈兩顆。
”小原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音，他痛恨自己的怯懦，卻又控制不住。
角落里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是大個，他們的機槍手。一個沉默壯實的漢子，
此刻正用牙咬著從軍服內(nèi)襯撕下的布條，笨拙地包扎自己左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血汩汩地往外冒，浸透了那簡陋的繃帶。他的額頭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
砸在腳下的焦土上，但他硬是一聲沒吭。
他那挺心愛的民二四式重機槍就架在磚窯最大的缺口處，原本冰涼的槍管此刻摸上去燙手，
散發(fā)著一種金屬過熱后的微腥氣味。小原順著譚班長的目光，也從射擊孔望出去。
前方是一片開闊地，散落著各種扭曲、無法辨認(rèn)的物體——那是敵我雙方士兵的尸體，
以各種絕望的姿態(tài)凝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更遠(yuǎn)處，硝煙之后，
隱約可見土黃色的身影在蠕動，像一群伺機而動的蝗蟲。
一面刺眼的太陽旗在煙霧中偶爾閃現(xiàn)一下。譚班長收回了目光，深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
那氣息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平復(fù)后，他的語氣異常平靜：“聽著，鬼子又要上來了。
這磚窯，撐不了幾次炮轟。師部命令我們守到天黑，給大部隊轉(zhuǎn)移爭取時間。
”角落里的大個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一個短促的“嗯”聲，算是回答。
他還在和那條已經(jīng)鮮血淋漓的繃帶較勁。小原看著譚班長，的聲音卻猛地提高了，
帶著一絲哽咽的絕望：“天黑？現(xiàn)在才剛過正午！我們……我們還能等到天黑嗎？
大個他……”他后面的話哽在了喉嚨里。譚班長沒有回答，
而是緩緩地從貼胸的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個極其破舊的懷表，
黃銅表殼上布滿了深刻的劃痕和一道難看的凹痕，仿佛曾被彈片親吻過。
他用粗大的、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手指，笨拙地打開表蓋。表蓋內(nèi)側(cè)，
貼著一張小小的、已經(jīng)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面容模糊卻透著溫婉的婦人，
和一個扎著羊角辮、笑得眼睛彎彎的小女孩。
譚班長的指腹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在那照片上摩挲了一下。然后，
他的目光落在表盤上。那根纖細(xì)的秒針，正不疾不徐地走著，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滴答”聲，
在這片被死亡籠罩的廢墟里，丈量著生命倒計時。“能?！弊T班長猛地合上表蓋，
將那聲“滴答”和照片上的笑容一同封存起來，塞回懷里。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冷硬如鐵，
“只要還有一個人，一口氣，就得守?！? 炮火煉獄他的話音未落，
一種尖銳的、撕裂布帛般的呼嘯聲驟然由遠(yuǎn)及近，撕裂了短暫的寧靜！“炮擊！隱蔽！
”譚班長聲嘶力竭地大吼，一把將身邊的小原按倒在窯壁最厚的角落里。下一秒，
世界變成了地獄。巨大的爆炸聲接連炸響，地動山搖。炮彈像冰雹一樣砸落在陣地四周，
震耳欲聾的轟鳴幾乎要刺破鼓膜。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泥土、碎石和彈片瘋狂肆虐。
磚窯劇烈地顫抖，頂部的磚塊和瓦礫簌簌落下，砸在身上、背上，生疼。小原死死蜷縮著，
雙手拼命抱著頭，張大嘴巴，試圖抵消那可怕的沖擊波。他的心臟瘋狂地跳動著，
幾乎要撞出胸腔。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不敢想，
喉嚨沒有發(fā)出聲音，只在心里無聲地尖叫。一塊巨大的磚石砸落，正中大個的后背。
他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哼，整個人被砸得趴倒在地，一口血噴了出來，濺在面前的機槍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jì)，炮聲驟然停歇。
陣地上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一種尖銳持久的耳鳴聲，
在每個人的顱腔內(nèi)回蕩。譚班長第一個動彈，大量的塵土從他頭上、身上落下。他甩了甩頭，
努力驅(qū)散那惱人的耳鳴。他推了推身邊僵住的小原?！啊蟻砹?！準(zhǔn)備戰(zhàn)斗！
”譚班長的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水底傳來，模糊不清。小原眼神渙散，被猛地一推，
才像從噩夢中驚醒。他茫然地四處摸索，抓起了那支比他還高的中正式步槍。硝煙逐漸散去，
視野重新變得清晰。開闊地上，土黃色的浪潮再次涌來。
密密麻麻的日軍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組成散兵線，大張旗鼓地逼近。
刺刀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出冰冷殘酷的光澤。大個掙扎著爬起來，吐掉嘴里的血沫和泥土，
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他幾乎是用整個身體的重量，才將那挺沉重的機槍重新架好。
他的左臂軟軟垂下，僅憑右手和身體抵住槍托。譚班長舉起步槍，
粗糙的臉頰貼在冰冷的槍托上。準(zhǔn)確穩(wěn)穩(wěn)地套住了一個沖在最前面、揮舞著軍刀的日軍曹長。
扣動扳機。一聲清脆的槍響。遠(yuǎn)處的目標(biāo)應(yīng)聲倒地。緊接著，大個的機槍發(fā)出了咆哮！
沉重連續(xù)的射擊聲瞬間打破了寂靜，成為陣地上最有力的怒吼。槍口噴出長長的火焰，
灼熱的彈殼歡快地蹦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谒_邊，很快堆積起來。
3 血色黃昏戰(zhàn)斗再次打響。小原閉著眼睛，瘋狂地扣動扳機，
直到撞針發(fā)出空響的“咔嗒”聲。他手忙腳亂地重新裝填。譚班長則沉穩(wěn)得多，
射擊、退殼、上膛、再射擊，節(jié)奏分明，每一槍都帶著冰冷的恨意。日軍不斷有人中彈倒下，
但更多的人繼續(xù)涌上。距離越來越近。突然，大個的身體猛地一震，
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一蓬血霧從他胸前爆開。那挺怒吼的機槍，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瞬間啞火?！按髠€！”小原發(fā)出驚駭?shù)募饨小?/p>
大個龐大的身軀緩緩地、靠著窯壁滑倒下去。他的眼睛還圓睜著，死死瞪著前方?jīng)_來的敵人，
那只完好的右手，依然緊緊握著機槍的握把。譚班長只是朝那個方向瞥了一眼，
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但他沒有停頓，甚至沒有一秒的遲疑。他射擊的速度更快，
更狠，仿佛要將所有的憤怒和悲痛都隨著子彈傾瀉出去。小原連滾帶爬地?fù)涞酱髠€身邊，
顫抖著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下一秒，他像被火燒一樣猛地縮回手，臉上血色盡褪，
只剩下絕望和難以置信的蒼白。日軍已經(jīng)沖到了不到五十米的距離，
他甚至能看清對方鋼盔下的眼睛和吼叫時露出的牙齒?！笆至駨?！扔手榴彈！
”譚班長嘶啞的吼聲驚醒了他。小原抓起身邊最后一枚手榴彈，奮力拉弦，
用盡全身力氣擲了出去！手榴彈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入敵群。轟然一響，
沖鋒的勢頭為之一滯。小原剛喘一口氣，一顆子彈“咻”地擦著他的臉頰飛過，
擊中他身后的磚墻，濺起的碎磚屑瞬間劃破了他的臉。一陣火辣辣的疼。
他愣愣地抬手摸了一下，指尖沾上了溫?zé)岬摹Ⅴr紅的血。他看著那抹紅色，最初的極致恐懼，
竟奇跡般地開始消退，一種冰冷的、麻木的什么東西，正從心底深處蔓延開來?！靶∽?！
沒時間發(fā)呆！”譚班長一邊給自己的步槍裝上最后一個彈夾，一邊頭也不回地吼，
“想活就打！不想活也得打！”這句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小原身上。他猛地抹去臉上的血，
那抹紅色在他臉上涂開，讓他稚嫩的面容平添了幾分猙獰。他重新舉起槍，眼神變了，
學(xué)著譚班長的樣子，瞄準(zhǔn)，扣扳機。這一次，他的手穩(wěn)了很多?！斑青?。
”譚班長的步槍再次發(fā)出空響。他摸了摸子彈帶，空了。幾乎同時，
小原的步槍也傳來了撞針空擊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看向譚班長。兩人在硝煙中對視了一眼。
日軍的吼叫聲和雜亂腳步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甚至能聽到磚窯外粗重的喘息聲。
譚班長沉默地扔掉了步槍，反手緩緩抽出了背后那柄寬厚的大刀。刀身布滿崩口，
沾滿了灰燼和凝固的血污，看上去沉重而丑陋。小原也扔掉了槍，
撿起了身旁一柄帶著刺刀的步槍。他的手依然在抖，但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握著，
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譚班長看著這個幾乎還是孩子的士兵，臉上那些堅硬的線條忽然柔和了一瞬，
他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芭聠?？”他問，聲音異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