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紫陽爐暖，人骨為薪元和十五年的春，邪性得很。長安城里還飄著料峭的寒風(fēng)，
穿厚棉袍都覺得骨頭縫里涼，可大明宮深處的丹房，卻熱得能蒸出汗來。不是炭火的暖，
是那種悶在骨頭里的燥，像有團火在五臟六腑里燒，連呼吸都帶著股甜膩的熱氣。
丹房正中央，立著口一人多高的青銅巨鼎，鼎身上刻滿了扭扭曲曲的符文，
紅得發(fā)亮——不是銅銹，是地火烤了三年，把銅鼎燒出了活氣。這鼎叫“紫陽爐”，
是國師柳泌專門請人鑄的，說能“聚天地陽氣，煉不死金丹”。此刻爐下的地火翻涌，
橘紅色的火苗舔著鼎底，“噼啪”聲里，鼎身嗡鳴不絕，像有東西在里面撞，要破鼎而出。
鼎蓋的縫隙里，往外冒五彩的煙，紫的、紅的、綠的，纏在一起，飄到半空就散了，
留下一股說不出的香——甜得發(fā)膩，還帶著點腥氣，聞久了能讓人頭暈，眼前冒金星，
像醉了似的。丹房角落里，兩個藥童正低著頭扇蒲扇。他們穿的粗布衣裳，洗得發(fā)白，
露在外面的手腕上，全是細密的割痕，新的疊著舊的，有的還結(jié)著痂，有的滲著血珠。
年紀小的那個叫阿豆，才十三歲，是去年被送進丹房的，一開始還會哭，現(xiàn)在眼神都木了，
扇蒲扇的手哆哆嗦嗦，沒一會兒就沒了力氣，動作慢了半拍?！芭?！
”一根玉麈桿敲在阿豆背上，不重，卻嚇得他一哆嗦，蒲扇差點掉在地上。
“陛下等著金丹救命，你敢偷懶？”說話的是柳泌。他站在丹爐旁，穿一件月白色的道袍，
料子是蜀地的云錦，繡著暗紋的八卦，手里攥著玉麈，頭發(fā)用木簪挽著，看著也就四十來歲，
皮膚白凈，連個皺紋都沒有。可要是仔細看，能發(fā)現(xiàn)他眼底藏著股冷意，像冰碴子，
比丹房外的寒風(fēng)還凍人。阿豆趕緊低下頭，加快了扇扇子的速度，不敢再慢。他知道，
之前有個藥童扇慢了，被柳泌拖到后殿，再也沒出來過。后來他在清理爐渣時，
看到過一小塊帶血的衣角，跟那藥童穿的一模一樣。丹房中央的蒲團上，坐著皇帝李純。
他今年五十六了，頭發(fā)白了大半，臉皺得像核桃，裹著件厚厚的道袍，還是覺得冷。
最近他的頭風(fēng)越來越厲害，疼起來像有把錐子在腦子里鉆，吃什么藥都沒用，
只有服了柳泌獻的“金丹”，才能舒坦半個時辰——渾身輕飄飄的，頭不疼了，
連眼睛都亮了，可過了這半個時辰，就會更累，口干舌燥，像要噴火?！傲?，
金丹……何時能成？”李純的聲音發(fā)顫，眼睛死死盯著紫陽爐，瞳孔里映著地火的光，
滿是貪婪。他想長生，想一直當(dāng)皇帝，哪怕只有片刻的虛幻，他也認了。柳泌轉(zhuǎn)過身，
臉上堆起笑，看著和善得很：“陛下莫急，萬壽丹已快煉成。此丹聚五行精華，奪天地造化，
陛下服了，定能龍體康泰，窺得長生之門?！彼f這話時，語氣平靜，
可阿豆卻覺得后背發(fā)涼。他偷偷抬眼，看到柳泌的袖口動了動，像是藏了什么東西。突然，
紫陽爐的嗡鳴聲變響了，鼎蓋“咚咚”地跳，像是里面有東西要沖出來。柳泌的眼睛亮了亮，
上前一步，對著鼎爐掐訣，嘴里念念有詞：“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開爐！
”兩個年長的內(nèi)侍趕緊上前，用鐵索套住鼎蓋的環(huán)，使勁往外拉。“吱呀——”鼎蓋被拉開，
一股更濃的五彩煙氣噴了出來，香得人頭暈，阿豆差點栽倒，趕緊捂住鼻子。煙氣散了點，
鼎爐底部，靜靜地躺著三顆丹藥。龍眼大小，圓滾滾的，泛著五彩的光，像三顆寶石，
看著就不一般?！叭f壽丹成了！”柳泌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點興奮。
李純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不顧鼎爐的熱氣，快步走過去，伸手就要抓丹藥?！氨菹虑衣?！
”柳泌趕緊攔住他，從旁邊拿起一個玉盤，里面放著一把銀刀，“丹氣太盛，
需以金津玉液為引，化開藥力，不然傷了龍體就不好了?！彼f著，
從袖中摸出一個白玉凈瓶，巴掌大小，瓶身上刻著細密的花紋。他拔開塞子，
往銀刀上滴了幾滴液體——無色無味，滴在銀刀上，發(fā)出“滋”的一聲輕響，
銀刀的顏色暗了暗，像是被什么東西腐蝕了。李純沒注意這些，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長生，
迫不及待地用銀刀把一顆丹藥切成兩半，塞進嘴里。丹藥入口就化了，
一股灼熱的氣流從喉嚨滑下去，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他舒服地嘆了口氣，覺得渾身都輕了，
頭不疼了，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仙境——瓊樓玉宇，仙女跳舞，還有人捧著仙酒朝他走過來。
“好……好丹！”李純瞇著眼，笑著倒在蒲團上，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像涂了胭脂。柳泌站在旁邊，看著李純的樣子，眼底的冷意更濃了，
嘴角掠過一絲嘲諷的笑。他小心地把剩下的兩顆丹藥收進玉盒，又把白玉凈瓶揣回袖中，
對著阿豆和另一個藥童說：“收拾干凈，別留下痕跡。”說完，就飄著走了。
阿豆和另一個藥童（叫阿貴）這才敢抬起頭。他們走到鼎爐邊，開始清理爐渣。
爐底除了丹藥析出的結(jié)晶，還有些灰白色的渣滓，碎碎的，硬得像骨頭，有的還帶著點血絲。
阿豆用鏟子鏟起來，覺得那渣滓的形狀很怪，像人的手指頭骨，又像小孩的牙齒。“別愣著，
快點！”阿貴推了阿豆一把，聲音壓得很低，“忘了規(guī)矩了？
這些‘藥渣’得埋到御花園的老槐樹下，晚了要挨打的！”阿豆趕緊加快動作，
把渣滓掃進一個黑陶罐里，密封好?？諝庵械奶鹣氵€沒散，混著硫磺和硝石的味，
還有股淡淡的血腥氣，阿豆忍不住干嘔了一聲。他想起昨天晚上，
他看到柳泌把一個小太監(jiān)拖進后殿，那小太監(jiān)還在喊“我不去！我不要當(dāng)藥引！”，
后來就沒聲音了。他不敢想下去，只能跟著阿貴，抱著黑陶罐，往御花園走。夜色很深，
御花園里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像有人在哭。阿貴把陶罐埋在老槐樹下，
用土蓋好，還在上面踩了幾腳，嘴里念叨著：“別怪我們，
要怪就怪柳國師……”阿豆站在旁邊，看著老槐樹的影子，覺得那影子像個人，
正伸著手朝他抓過來。他趕緊拉著阿貴，跑回了丹房。2 丹香蝕骨，流言驚魂從那天起，
李純就離不開萬壽丹了。一開始是一天一顆，后來覺得不夠，改成一天兩顆，
有時候頭風(fēng)犯了，還要多吃半顆。柳泌也不攔著，每次都笑著說“陛下龍體需要，
臣這就去煉”，可他煉藥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丹房的煙氣日夜不息，
整個大明宮都能聞到那股甜膩的香。柳泌的權(quán)勢也越來越大。
以前還有大臣敢勸李純少服丹藥，現(xiàn)在沒人敢說了——前幾天，有個御史說“金丹傷身，
陛下當(dāng)慎服”，第二天就被柳泌安了個“妖言惑眾”的罪名，拉到午門斬了。從那以后，
宮里宮外，沒人敢惹柳泌，連皇后見了他，都要客客氣氣的。可宮里的流言，
卻悄悄多了起來。有個負責(zé)給丹房送水的宮女，叫春桃，跟阿豆關(guān)系不錯。
有天她偷偷跟阿豆說，她昨天半夜路過丹房，聽到里面?zhèn)鱽怼皢鑶琛钡穆曇?，像人在哭?/p>
又像在喊救命，聲音很細，像是小孩的。她想靠近看看，卻被柳泌的徒弟趕走了，
還警告她“再亂看，把你扔進紫陽爐當(dāng)藥引”。阿豆聽了，心里一緊。他想起前幾天，
丹房里少了個負責(zé)磨藥的小太監(jiān)，叫小福子，平時總給阿豆塞糖吃。
柳泌說小福子“偷了丹藥，跑了”，可阿豆在清理爐渣時，看到過一小塊帶福字的玉佩，
那是小福子的貼身之物。還有負責(zé)打掃廢棄宮苑的老內(nèi)侍，姓劉，他跟其他內(nèi)侍說，
他在西北角的廢殿里，發(fā)現(xiàn)了幾件小孩的衣裳，上面沾著干涸的血跡，血跡的顏色很暗，
像是放了很久。那廢殿離丹房很近，平時沒人去，柳泌還特意讓人守著，不讓靠近。
這些流言，像長了翅膀，在宮里飛?？蓻]人敢告訴李純——他現(xiàn)在除了丹藥，什么都不管，
有時候連朝都不上，整天待在丹房附近的寢宮里，閉著眼睛養(yǎng)神，臉上的紅暈越來越重，
皮膚也越來越差，摸上去像硬紙板，還隱隱透著股金屬的光澤，像是皮膚下面藏了顆丹藥。
最怪的是，李純開始怕鏡子。有次宮女給他梳頭，不小心把銅鏡擺在他面前，
他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突然尖叫起來，把銅鏡摔在地上，吼著“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還把宮女打了一頓，差點打死。后來宮里的鏡子，都被收了起來，沒人敢再用。
宮里有個老宦官，叫吐突承璀，跟著李純幾十年了，忠心耿耿。他看著李純變成這樣，
心里急得很。他知道柳泌不是好人，也懷疑丹藥有問題，可沒證據(jù)，不敢亂說。有天晚上，
吐突承璀找到阿貴，塞給他一袋銀子，小聲說：“阿貴，我知道你在丹房待得久，
柳泌那丹藥，到底是用什么煉的？你要是知道，跟我說，我保你平安出宮。
”阿貴猶豫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氣，說：“公公，我不敢說，說了我會死的。
不過……你可以找小內(nèi)侍小祿子，他負責(zé)給丹房送藥材，說不定知道點什么。
他的弟弟小石子，上個月進了丹房，再也沒出來過?！蓖峦怀需睦镆怀粒?/p>
趕緊讓人去找小祿子。小祿子才十五歲，長得瘦瘦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吐突承璀把他拉到?jīng)]人的地方，說：“小祿子，我知道你弟弟的事。
你要是幫我查清楚丹藥的事，我?guī)湍阏业侥愕艿?，就算……就算他不在了?/p>
我也幫你給他立個牌位?！毙〉撟拥难蹨I一下子就流了下來，點了點頭：“公公，我?guī)湍恪?/p>
柳泌每次煉藥，都要要‘活藥引’，我弟弟就是被當(dāng)成藥引抓進去的。我送藥材的時候，
看到過丹房后殿有個小黑屋，里面鎖著些小孩，有宮女，也有小太監(jiān)，都是宮里失蹤的人。
”吐突承璀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他趕緊讓小祿子繼續(xù)盯著，有什么動靜立刻告訴他。
過了幾天，小祿子偷偷找到吐突承璀，臉色慘白：“公公，我發(fā)現(xiàn)了個東西！
今天柳泌不在丹房，我溜進偏殿取藥秤，不小心碰倒了書架，掉下來一個紫檀木匣子，
里面有本書，你看……”他從懷里掏出一本泛黃的書，紙都脆了，上面寫著《噬魂丹經(jīng)》。
吐突承璀翻開一看，嚇得手都抖了——書上畫的不是正經(jīng)的煉丹圖譜，
全是些歪歪扭扭的符號，還有些恐怖的圖畫：有的畫著小孩被綁在柱子上，
血流進鼎爐里；有的畫著人的心被挖出來，放在丹藥里；還有的畫著一堆骨頭，
旁邊寫著“至親骨肉髓，煉之可增丹力”。書頁中間，還夾著幾片干枯的樹葉，
葉子的紋理很怪，像一張張人臉，眼睛、鼻子、嘴巴都清清楚楚，
甚至能看到臉上的眼淚痕跡，看著就像在哭。“這……這哪是煉丹，這是邪術(shù)！
”吐突承璀氣得渾身發(fā)抖，“柳泌這個妖道，用活人煉丹！陛下服的，根本不是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