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壯哥,翠玉嫂,在吃飯啦,俺剛才借的糞叉給你還回來了。”
一條清淺的小溪,裹挾著七月的暖意和金雞山的草木氣息,蜿蜒淌過陸家屯,村民們的房子隨意散落在小溪兩側(cè)。
村子的最東頭,離小溪不過一箭之地,孤零零座落著一戶小院。半人高的土坯墻,圈著一正一偏兩間座北朝南的屋子。
傍晚時分,一家三口圍坐在院中央一張略舊的方桌旁,正吃著晚飯。
這時,靠院墻右邊小道上走來了一位二十多歲消瘦村民。他挑著一對空水桶路過時,站在院子前七八米開外一棵大桂樹下,與這家人打起了招呼。
“喲,是小六兄弟呀,這么快就忙完了嗎。那你把糞叉擱在樹下就可以了,進來一起將就吃點唄?!?/p>
還不等陸大壯開口,女主人王翠玉連忙站起來搶先回了話,一張清秀的臉看不出是三十二歲的人,臉上總是掛著笑意。
而比她大兩歲的丈夫陸大壯看起來就老成多了。
“不麻煩啦,謝謝翠玉嫂,家里人也在等俺回去吃飯呢?!?漢子邊說,邊小心的把糞叉靠在緊挨路邊的桂樹旁,生怕壓到了樹下那兩壟長勢不錯的包菜苗,完了怕影響人家吃飯,就匆匆走了?!按髩迅?,嫂子俺走了?!?/p>
“慢走呀,小六兄弟?!?王翠玉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緩緩坐下去的同時,掃了坐在左邊那個約摸有十二歲男孩一眼,微微皺了一下眉。
男孩名叫陸青山,穿著一套與年齡非常不相稱衣褲,明顯要大了很多。
他有一筷沒一筷的正在扒著碗里的飯粒。雖然嘴巴張得老大,卻一顆米粒也沒有扒進嘴里去,兩顆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盯著正在聊天的父母,顯然心思沒在那筷子上。
王翠玉坐定后,沖著對面正在埋頭吃飯的壯實丈夫說道:“當(dāng)家的,你們明天有幾個人一起去?!?/p>
陸青山自然知道,母親正在問的是,明天父親送幽蘭花去青巖坊市出售的事情。
“五個,或者六個吧。” 陸大壯嘴里扒了一大口飯,聽到媳婦在問,一口囫圇咽下去連忙回話。 “老七那家伙象個娘們似的,一會說去,一會又不去,一點也不痛快,真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王翠玉夾了一筷子青菜送到對方碗里,又沖他翻了翻白眼,馬上警惕起來:“是是是,就你最爺們了,那么多人一起去,那你們明天準(zhǔn)備走青魚嘴還是馬桶嶺。這樣大大咧咧的我還真是不放心,不然,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得了?!?/p>
陸大壯將媳婦送到碗里的菜與米飯往嘴里塞,一時無法回話,只好舉著筷子在面前連連擺手,口中含糊不清雖然不知道說著什么,但那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需要”。
“那好吧,你們明天一定要走馬桶嶺,別走青魚嘴。我這一下午眼皮怎么老是跳個不停?!?王翠玉自然明白丈夫不想她跟著去,不放心又叮囑開了。
陸青山當(dāng)然清楚母親這話什么意思,去青巖坊市就得經(jīng)過青魚嘴,而青魚嘴離惡蕩山比較近。大家一般不放心家里男人去賣幽蘭花時走那條路。
因為,惡蕩山上有很可怕的妖怪,會吃人的那一種……所以這一帶流傳著這么一句民諺:“進了惡蕩山,閻王嚇破膽”。
走馬桶嶺那條路就安全多了,可這條路程足足要遠出一多半,而且走的人比較少,路自然就不怎么好走,所以平時人們就喜歡結(jié)伴走青魚嘴。
也許青菜太老了緣故,陸大壯在嘴里嚼了好一會才咽下去,這才接過話:“你這一天到晚都在瞎琢磨些什么呀。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去賣花,有必要這樣擔(dān)心嗎?!?/p>
父親隔幾天就會去青巖坊市出售幽蘭花,每次去母親都會這樣沒完沒了的一通叮囑,她現(xiàn)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陸青山全部都會背得滾瓜爛熟。
這讓他覺得無聊透了,現(xiàn)在總算逮到一個話題,連忙搶了過去:“是呀娘,先生說,作人不能隨便去瞎琢磨,一但琢磨上了,多多少少都會琢磨出一點名堂來。比如說,一個女人如果琢磨起一個男人的話,就會把對方的錢財琢磨到自己口袋里來。一個男人要是琢磨起一個女人的話,就會,就會……”
說到關(guān)鍵點時,卻突然卡殼了……,
“就會什么呀……?!?王翠玉自然也聽出兒子在嫌自己啰嗦,她同樣夾了一小筷青菜送到兒子碗里去,順手在他碗邊“鐺鐺” 敲了兩下。雖然沒再說什么,但那意思已經(jīng)很清楚了——快吃你的飯,大人說話沒你什么事。
“哦,我記起來了娘。先生說,那樣的話,就會琢磨一個小孩出來……”
父母聞言,不由得對視了一眼,王翠玉神情很是復(fù)雜的低喃了一句:“這,這先生都教了些什么呀,這王先生靠譜嗎。別又像上回李先生那樣,盡給娃兒們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葷段子?!?/p>
陸大壯倒是一臉的滿不在乎:“靠不靠譜也就那樣,咱們屯里一共有十幾個孩子,一年攏共也就給人家那幾個仔,還能指望請到多靠譜的先生,孩子們能把字認(rèn)全就已經(jīng)不錯了?!?/p>
很顯然這話說的十分在理,王翠玉立刻就沒了脾氣,但她還是不放心又問:“山兒,那王先生真是這么教的,有沒有跟你們講那些男女之間的事?!?/p>
陸青山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就在王翠玉滿臉的疑惑中,陸青山又開口了:“娘……,先生還說……”
“行了……。先生還說,先生還說……。”王翠玉連忙打斷他,想必是害怕兒子會說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話?!?先生是不是還說吃飯時不能說話。我看你在那扒了半天有沒有扒一粒米到嘴里去?!?/p>
“娘……,先生沒說吃飯時不能說話呀。” 陸青山眨著烏溜溜的眼珠,十分認(rèn)真了起來。 “不過娘,先生倒是很鄭重的跟我們說過。” 接著他就有模有樣學(xué)起先生那老成且沙啞的語氣來。“大家吃飯時堅決不準(zhǔn)放屁喲,那樣有失咱們讀書人的顏面。”
“噗……?!?陸大壯一時沒憋住,整口飯全噴了出來。坐在對面的王翠玉首當(dāng)其沖,一多半全噴在她臉上。
王翠玉立刻皺起了眉頭,她瞪了一眼丈夫,看他一臉的無辜,又覺應(yīng)該找禍根算賬才對??申懬嗌絽s是一臉坦然,一副這事不關(guān)我的神情。
王翠玉一時也不知道該找禍害,還是該找禍根算賬,只好起身自己進屋去清理,但嘴里肯定饒不了他:“小兔崽子,叫你好好吃飯別說話你就是不聽。你這一開口,娘就知道,你父親指定會顏面不保,你這算哪門子的讀書人呀。娘可警告你喲,在外面你給我少開口,免得惹回來禍端……。”
陸青山還真怕父親臉上掛不住,嚇得縮縮脖子連忙岔開話題:“爹,聽說那惡蕩山很高,到底有多高呀。”
見到兒子來給自己解圍,陸大壯左右看了看后,就指著放在墻頭上一頂草帽道:“咯……,你你過去把那草帽戴上,爹才有辦法告訴你。”
陸青山不明所以,自然不明白草帽與那山高會有什么關(guān)系。還是一溜煙跑過去,很利索就將草帽戴在頭上后,咧著嘴滿臉期待的等在那:“我戴好了爹……”
“嗯……,你現(xiàn)在抬頭向上看去……?!?陸大壯用右手的四個手指頭不停的向上撥弄著:“抬,抬,抬,再抬再抬……。繼續(xù)往上抬……”
“爹,不能再抬了,再抬,再抬帽子可就掉了,”
“嗯,掉了就對了,你想想,如果要是站在它的山腳下,就是帽子掉了也看不到它的山頂,你說那惡蕩山該有多高?!?/p>
“帽子掉了都看不到山頂,爹,那不是比白云還要高呀?!?陸青山舉著腦袋隨口一問。
“是啊,爹這么跟你說吧,那些白云只能在它半山腰打轉(zhuǎn),雄鷹那就更慘了,只能在它小腰處翱翔?!?/p>
“喲,小青山這是在看什么呢?” 院墻外有個村婦扛著一把鋤頭從小路經(jīng)過。見到陸青山使勁舉頭往上看,也好奇的抬頭看上去。結(jié)果頭上的斗笠同樣掉了下去,她連忙伸手去扶,但還是沒扶到。
“喲,李嬸,是您呀?!?收拾妥當(dāng)了王翠玉剛剛邁出門坎就見到對方,連忙湊過去接茬?!八麄兏缸觽z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胡鬧,別理他們。李嬸,都這么晚了你還沒有忙完呀,快進來坐坐,喝口水唄?”
王翠玉發(fā)出客套式的邀請……
“不了不了,改天吧,家里孩子正在等我吃晚飯呢?!?李嬸同樣客套兩句就匆匆走了。
目送李嬸遠去的背影,陸青山收回目光接著問:“爹,那惡蕩山上肯定有什么寶貝吧,不然,怎么會有妖怪盤踞在那上面呢?”
“這個,爹也說不上,”陸大壯追憶道。 “我只是聽你爺爺說,你祖爺年輕時,曾親眼看到過有人在山上挖到一棵成了精的老人參,據(jù)說根須還會動呢,那東西老值錢了,你說人參都成精了,這惡蕩山自然不簡單?!?/p>
這下可把陸青山給稀罕到了,烏溜溜眼睛瞪得老大:“乖乖,都成精了呀,爹,要是被我找到了,我絕對不會賣它?!?/p>
“怎么著,上房揭瓦你還嫌不夠,你還想上惡蕩山不成,”王翠玉立刻警惕起來?!霸僬f了,那種東西不賣還留著干什么,那些草木變成的妖物精怪個個都沒有長心肝,沒心沒肺的東西往往喜怒無常,琢磨不透。王先生難道沒有說。如果一只精怪琢磨上一個凡人,這個人早晚就會沒命的。”
王翠玉不假思索立刻提出反對意見,她的愿望再清楚不過了,一家人能平平安安過日子是她最大的心愿。
第二天一大早,陸大壯像往常一樣背著裝滿幽蘭花的竹簍出門,臨走前還揉了揉陸青山的腦袋說:“小山啊,在家別惹你娘生氣,回來爹給你帶好吃的麥芽糖?!?/p>
陸青山卻不以為然:“沒那必要,爹……,你兒子早過了吃麥芽糖的年紀(jì)好不好,那些都是小屁孩吃的東西。”
“噢……,那我的小山想吃什么?!?/p>
“啥也不想要,爹……,兒子想跟你一起背幽蘭花去坊市賣?!?陸青山之所以那么積極,他主要是想去青巖坊市看看仙人是什么模樣,據(jù)說偶爾會有仙人在那里出現(xiàn)。
“哦……,我家小山真的長大了呀,”陸大壯早就笑得合不攏嘴?!斑@回太匆忙了,下回吧,下回爹一定帶你去。噢不對,是小山帶爹去,哈哈哈……”
母親王翠玉聞言,一把將陸青山拉到身邊來,一邊摸著他的腦袋,一邊笑道:“說什么瘋話呢,當(dāng)父親的也沒個正形,咱山兒還小著呢?!?/p>
陸青山不耐煩的掙開母親,用指甲尖掐著自己下巴處的絨毛給他們看:“娘……還小什么呀,你們看我胡子都出來了呀?!?/p>
父母聞言微微一愣,最后相互對視了一下,哈哈哈……大笑了起來。
可到了晌午,和父親一起去賣幽蘭花的陸狗蛋,整個人跟血人一樣跌跌撞撞跑回村子。說他們剛進到青魚嘴地界,路邊上突然冒出一團會吃人的黑霧,許多人都遇害了,包括陸青山的父親。
王翠玉一聽,一個踉蹌沒站穩(wěn)直接坐到地上去,等稍微緩過來一點氣,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山里沖。
“惡蕩山,我操你祖宗,我要把你夷為平地……”
跑到半路的王翠玉聽到這句急紅眼的話,臉色驟變,帶著哭腔就勸了起來:“山兒,你快回去!別跟著娘,娘去看一眼你爹是怎么回事就回來?!?/p>
可陸青山又不傻,他自然也清楚此去的風(fēng)險。他關(guān)心父親,擔(dān)心父親,同樣也擔(dān)心著娘。
但他不是來勸母親回去,因為他知道娘不會回去,勸也沒用,
所以陸青山就那樣跟著,死活就是不肯回去。他只好鐵了心要陪母親走下去,完全是一副同歸于盡的架勢。
爹沒了,天塌了,娘不想活了,他也不想活了。
最后,王翠玉實在拗不過他,只好將他先送回去,結(jié)果在半道上被趕來的村民勸住了……。
其實,以前別的村也出過這樣的事,村里還會組織人進山去尋找。
陸青山記得最清楚,五年前王莊也出了這樣的事。村長組織了十幾個精壯漢子舉著火把進山去找,最后不但人沒找回來,去找的人又搭進去七個,那次的慘烈遭遇被傳了很久。
現(xiàn)在誰還敢去找呀,遇到這種事也只能聽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奇跡上了。
這下子,陸青山就更恨那些妖怪了,因為他發(fā)誓要為父親報仇雪恨。
雖然幾家失去親人的家屬哭得天昏地暗,山愈崩天愈裂,可其他的鄉(xiāng)親們心里也不好過。
他們同樣在揪心,因為那妖孽的地盤都已經(jīng)擴張到了青魚嘴來,以后指不定是怎么回事。
只因平時村民們需要把自家草塘里種植的那些幽蘭花,送到青巖坊市上去指定的收購點出售。才能換回糧食,也是這一帶祖祖輩輩只會種花,不產(chǎn)其它糧食。
這幽蘭花是一種很特殊的花,也是這一帶的獨有品種。它的花瓣呈淡紫色,花心卻泛著詭異的藍光,只在午夜時分綻放,天亮前就會凋謝。
據(jù)說可以從該花中提煉出一種特殊的成分來,這種成分是煉化丹藥所需的其中一種原料。
關(guān)鍵是問題就出在這個特殊上。材料特殊,所煉化出來的丹藥用途更特殊,它不是一般人用的,而是那些修士們不可或缺的療傷圣品。
說到修士那就更加特殊了。學(xué)堂上先生沒少講,平時村民們也沒少提起。
據(jù)說那些人踩著寶劍就能在天上飛,而且有超凡能力。那些神秘莫測的修仙者,甚至能飛天遁地,呼風(fēng)喚雨,是神仙般的存在。
更加特殊的是幽蘭花的提煉技術(shù),放眼整個澤豐大陸,只有南晉葉家掌握著從花中提取有效成分的秘法。
所以若想把花賣出去,必須要送到青巖坊市上指定的地方才行。那是南晉葉家設(shè)在那里的其中一個收購點。
南晉葉家是個十分龐大的修仙家族,其地位僅次于澤豐大陸上那四大修仙宗門。因為這葉家手中掌握著提取幽蘭花的工藝,故而他們想不發(fā)跡都難。坊間傳聞,葉家的宅院比皇帝宮殿還要大,連掃地的仆役都穿著綢緞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