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冰冷刺骨。夜晚的風(fēng)更是兇猛,尤其在幾乎與世隔絕的郊外,半夜的寒冷程度不可估量。
清晨醒來,黎落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五分鐘后才想起,自己到了有名的封閉式學(xué)校,此刻是在寢室里。室友都已起身洗漱,莫語薇和林靜汐從外面進來,朝著黎落念叨:“還不快點起來洗漱,想賴到什么時候?”
黎落擺擺手:“這就起了?!?/p>
在她穿衣服的空當,林靜汐突然說:“黎落,你知不知道有個人昨天晚上等了你一夜?”
黎落僵在那兒,一時不知今夕何年,迷蒙地問:“什么?你說誰等了我一夜?”
莫語薇嘆了口氣:“云之延。他等了你一夜。他兄弟剛才找到我們說,昨天他等到凌晨三點還不見你,卻執(zhí)意等下去。他兄弟看不下去,死拉活拉也沒把他拉回去,結(jié)果他在冰凍的天等了你一夜?!?/p>
黎落心底生出細碎的罪惡感。她只不過不想招惹是非,怎么那個傻大個那么不識趣?難道非要她掰開揉碎說才行么?可人家好好的,她的良心又沒被狗吃,哪里好張嘴就念叨人家?
林靜汐用手指理了理黎落的頭發(fā):“好歹,也去說一聲吧?!?/p>
黎落將心底的不安和罪惡感強行壓下,心存僥幸地說:“不用。他昨天晚上等不到我就該放棄了,不會再來糾纏了吧?!?/p>
話雖這么說,但黎落還是忍不住關(guān)心了下云之延。畢竟他等了她一夜,那么冷的天。換了她早就發(fā)脾氣走人了,哪里還會癡癡等待不知道會不會出現(xiàn)的人。
到教室,黎落悄悄回頭找尋云之延的身影。他的位置就在黎落的斜后方。沒看到他的臉,只看到他細密的頭發(fā)——因為一宿沒睡,此刻正在補眠。這下黎落的罪惡感更深了。
第一節(jié)課是黎落最討厭的化學(xué)。她低頭寫著什么,正自己玩得開心時收到從后方傳來的紙條。黎落打開來看,是昨晚那個字跡。紙條上寫:昨天晚上你沒有來,這讓我更加確定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今晚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不會放棄的。我會一直等,直到你出現(xiàn)為止。
黎落看完哭笑不得。這云之延怎么這么奇怪,等不到人還來勁了?這么下去不是辦法,要是讓他再等一個晚上,估計她就要被萬箭穿心了??墒?,她真的一點不想招惹是非,何況云之延是這里的霸主,是非更是不可避免的多。黎落此時真是左右為難。
那時的黎落哪里知道,就算她與云之延沒有任何瓜葛,她仍舊會造就許多是非。她身邊的兩個傳奇人物就已經(jīng)夠能招惹是非的了,再加上她人未到名聲先到的事跡。是非這個東西,注定離不開她。
就在黎落還在猶豫不決時,一天已然結(jié)束。晚修下課的鈴聲響起,黎落抱著書在校園里徘徊。莫語薇和林靜汐兩個神人從天而降到她面前時,她正在數(shù)落自己的不是。林靜汐耳朵尖,聽了去,忙追問:“你罵自己干嘛?”
黎落嘟起嘴:“我罵自己不夠低調(diào)啊。我總不能去罵云之延吧?”
莫語薇無語,林靜汐卻早已習(xí)慣黎落的奇怪邏輯。莫語薇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黎落白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說呢?”
莫語薇不答話。林靜汐沉默兩秒后說:“去吧。你總逃避也不是辦法。再說,我真沒見過那個大冰塊對感情那么認真的樣子。就算去拒絕也好,難道你真想讓他一直等?”
黎落聽到最后一句話瞪大眼:“怎么可能!要讓他繼續(xù)等下去,我估計我遲早成為眾矢之的。”
沒有再討論的必要。林靜汐手中拿著才買的面包在黎落面前晃了晃,用眼神詢問她要不要來一點。黎落哪里有胃口?滿腦子都是對策。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多高明的招避開這場麻煩。
凌晨零時。
黎落悄悄起身套上毛衣,躡手躡腳推開寢室門。才開門冷風(fēng)就呼呼沖向她,她不自覺打冷顫。一邊朝教學(xué)樓走去一邊咕噥:“該死的云之延,大半夜不睡覺鬧什么呀?不知道姑娘我最怕冬天了么?”
嘀咕間已然到達樓頂。四周望了望,沒看到人。黎落來回走動著暖和漸漸冰冷的身體。她等人的耐性可沒云之延好,等了兩分鐘就開始不耐煩,甚至心里陰暗地想:云之延不會是記恨昨天晚上她沒有出現(xiàn),打算讓她也嘗嘗等人的滋味吧?
憤憤不平間聽到身后腳步聲。黎落回身,云之延就在眼前。她白他一眼搶先開口:“有事么?”
云之延不語,安靜地拿起手中的外套給黎落披上。黎落愣了愣,不由得抓緊那件大出許多的外套。云之延微微笑起來:“凌晨出門也不知道多穿一點。這里的半夜很冷呢。”
黎落看了看云之延身上的外套,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突然意識到什么,猛抬頭望著云之延的眼睛問:“你遲到不會就是為了回去拿外套給我吧?”
云之延有些靦腆地點頭。黎落得到答案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剛才她竟然心里陰暗地以為云之延是故意報復(fù)。怎么覺得自己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云之延早就在樓頂?shù)群蚶杪洌淌翼敇悄芮宄吹剿膶嬍?。所以在黎落推門出來時云之延就已經(jīng)看到她。心細如他,見黎落沒穿外套便跑回寢室拿外套,這才遲到了幾分鐘。
這細微的關(guān)懷讓黎落感動,很快又被她強制壓下。聲音冰冷地問:“你找我來什么事?”
那么直白的話,好像不想在這里浪費一分一秒。云之延察覺到黎落的冰冷,抿了抿嘴,支支吾吾道:“我,喜歡你。”
第一次親耳聽到“我喜歡你”四個字,分不清心里的感覺是開心還是悲傷。如果可以,黎落一輩子也不要聽到這句話;如果可以,黎落根本不想遇見云之延。但,那都是如果。
黎落“噗”地笑出聲,淡淡說:“喜歡我?你?別告訴我是一見鐘情,我不信那種東西?!?/p>
大概因為這樣,云之延更加想要得到黎落。她平靜、不畏懼他的姿態(tài)深深吸引著這個叫云之延的男子。他微微蹙眉,又不好告訴黎落他早就見過她——以黎落的性格想來也不會相信他的說辭。嘆息道:“不管你信不信,黎落,我喜歡你?!?/p>
黎落抓外套的手因用力而泛白,關(guān)節(jié)微微疼痛。指甲透過外套刺進手心,她必須用痛感維持冷靜。自懂事以來,她從來不肯相信感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看慣父母之間的爭吵、相互憎恨,她漸漸麻木自己的感情,封閉對外界的感知。黎落與生俱來的東西實在太多,以至于讓年幼的她就知道保護自己的心就是保護自己,清楚知道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恒的,特別是感情。
十五歲女孩的多愁善感,十五歲女孩的透徹。
黎落微微笑:“云之延,我真不打算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東西有很多,包括你們口中所謂的感情。說到底,都是鏡花水月一般的事物?!?/p>
云之延收起靦腆,眼神閃著精明看穿的光亮,一針見血道:“你不是不相信,你是害怕失去?!?/p>
黎落打了個冷顫,開始驚慌。烏云散去,月亮探出頭悄悄將黎落照亮,讓她臉上的驚慌失措無所遁形。月涼如水,身體微微顫抖。黎落與內(nèi)心爭吵:不可能被人看穿,不可能被眼前這個男生看穿她最害怕什么。巧合,一定是巧合。
黎落咬了咬嘴唇,佯裝鎮(zhèn)定否定:“不,我黎落無所畏懼。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當然要失去?!?/p>
云之延上前一步更加靠近黎落。他伸出手將她緊握的手輕輕掰開,放進自己寬大手掌中。他的溫暖立刻傳達給她。黎落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弄得忘了抽回手。她抬頭,看到云之延那雙溫暖的眼。他的眼睛很好看,五官其實很平凡,但組合起來就是很好看。云之延,一個好看的男生。
他溫暖著黎落一到冬天就冰冷無比的雙手。云之延眼角眉梢都笑起來。黎落沉溺在這一刻的寧靜里。他身上有一種很溫暖、很安全、很踏實的氣息。和他在一起,黎落忘記了害怕,忘記了冬天的寒冷。
他說:“別害怕。如果一定要失去,那么,讓我失去,讓你擁有。”
瞳孔不自覺放大。黎落永遠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既溫暖又悲傷的回答。云之延眼里的安定是讓黎落著迷的因素,他的眼神讓她莫名信賴。這句話帶給黎落的震撼太大,以至于讓她反應(yīng)過于激烈——她用力甩開云之延的手拔腿就跑。
云之延看著黎落遠去的背影微微嘆息。他知道路途還很遙遠,一時之間要她接受他不太可能。他默默撿起外套,那上面仿佛還留有黎落的氣息。他深深吸氣,然后呼出,心情大好——怎么說這也會是一個好的開始,畢竟黎落沒有當場拒絕他。
黎落,你在失去了父母給你的零星一點的愛以后,該何去何從?每天回家面對的只能是不同程度的爭吵。你沒有地方可去,只能躲進舞蹈室,借著不停地旋轉(zhuǎn)甩掉腦海里那些凌亂的思想和爭吵聲。
你以為,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人需要你,你可以很安心的離開??墒牵屇阌鲆娏四莻€陽光一般的男生。他笑起來很好看,好看得可以刺傷你的眼睛——因為,你不曾試過笑得那么燦爛。這個世界每天都有故事發(fā)生,每天都有人失去。而你,常常沒有得到就已經(jīng)失去。
男生的存在無形中給了你生存的勇氣。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微小的你,可是每一次他經(jīng)過你的身邊都會給你一個燦爛的笑容。你,就在這無數(shù)個笑容中淪陷……
黎落的愛舞成癡并不是天生。她在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在舞蹈中找尋生命的跡象時才變得瘋狂。她瘋狂地跳舞,一支接一支,從不停歇。于是在那個地方開始小有名氣,但是卻從來沒有朋友。她孤僻,她安靜,沒有人愿意接近一個成天擺著怨婦臉的黎落。她早熟,常常一針見血地道破別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利用,是不懷好意。
沒有人知道她常常一個人的原因,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她自己知道。
初一那年,她交了第一個朋友,很開心。每天都懷著雀躍的心情等待朋友一起放學(xué)回家或者一起上學(xué)。盡管在家里還是沒有一點兒立足之地,卻也因為新朋友的到來而覺得自己還是被人所需要的,自己還是被人所在意的。她表面上雖然不說什么,但也為了這個新朋友的到來而開心了好長一段時間。
每一個開心的故事后面總有一個“可是”。是的,可是好景不長,新朋友還未變成舊朋友時,黎落被徹底出賣。黎落的日記被公諸于眾。學(xué)生時代,每一個人都有一兩個討厭的人和老師。黎落不與人相交,但也有。她在日記里說,很討厭xxx,每次經(jīng)過我身邊都會白我一眼;不過還是更討厭xxx一些,每次和人聊天總要說我壞話;奇怪,我和她又不是朋友她干嘛要說我壞話;還有xxx老師,最討厭這個老師了,每次上課都要罵人,還罵得很難聽……
就是這些瑣事將黎落推向深淵。那個時候的孩子,還只能是孩子,哪里知道寬容,哪里知道原諒?日記事件一出,黎落腹背受敵。好事者更是將日記拿去給黎落討厭的老師看。于是老師來找黎落——那個老師出了名的要面子。黎落受了一頓痛批,進教室后還被那些所謂的同學(xué)辱罵,用書本砸在她身上。她不發(fā)一言,走到新朋友身邊問:“我的日記,是你拿給他們看的吧。”甚至沒有用疑問的口氣。日記的事情她只和她一個人說過,也只有她這個好朋友才知道她的日記藏在哪里。
黎落討厭的人并不多,受到的辱罵和一些書本攻擊大多來自愛湊熱鬧的人群。她漠然走回自己的位置,抽出日記本。所有人靜了下來。黎落舉著日記本,當著眾人的面,慢慢地撕開。清脆的裂痕聲唐突著氣氛。她一邊撕一邊盯著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說:“你們很喜歡看別人的日記是么?我讓你們看,我讓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