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人間天還黑沉沉的,像是被一塊巨大的墨色氈布覆蓋著,
老王已經掙扎著從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爬起來了。冰冷的空氣像針尖,
刺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一陣陣發(fā)緊。他摸索著套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肩頭磨得稀薄的舊棉襖,
腳蹬進一雙露著腳趾頭的破棉鞋。爐子里的煤球還封著,屋里冷得像冰窖,
他拿起桌上那個冷硬的饅頭,塞進懷里,又灌了一肚子涼白開。推門出去,
一股子透骨的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他縮著脖子,把破棉襖裹得更緊些,
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渾身都哐啷作響的三輪車,吱吱扭扭地碾過胡同里凍硬了的土路,
朝著城外那個鬼影子都少見的蔬菜批發(fā)市場蹬去。天邊剛泛出點魚肚白,
像吝嗇的畫家在巨大黑布上抹了第一道慘淡的灰白,批發(fā)市場里已經人聲鼎沸,活像開了鍋。
老王蹬著那輛破舊的三輪,在密密麻麻的車和人中間艱難地鉆著空子。
車把上掛著的馬燈隨著顛簸晃蕩,昏黃的光暈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跳躍。他得趕早,
在那些大販子們把好菜都挑走之前下手。他擠到相熟的菜農老李的攤子前,
手指小心地扒拉著堆成小山的菠菜,葉子還帶著濕冷的露氣?!袄侠罡?,今兒這菠菜啥價?
”老李哈著白氣,搓著凍得通紅的手:“老王啊,老主顧了,給你個實誠價,一塊五,
不能再低了!這鬼天氣,凍死個人,菜也長得慢,批發(fā)價都漲啦!”老王心里咯噔一下,
眉頭擰成了疙瘩。他猶豫著,又走到另一堆菠菜前,翻看著。
那邊一個菜販子粗著嗓子喊:“一塊五?搶錢呢!一塊三,愛賣不賣!”老王沒吱聲,
心里飛快地盤算著:一塊五批來,賣兩塊,看著能賺五毛,可這菜金貴,壓到下午蔫了,
就得折價,再趕上幾個挑剔的婆娘扒掉幾層葉子,最后能落手里幾個子兒?他嘆口氣,
還是轉回老李這兒,聲音有點發(fā)干:“老李哥,再……再讓讓?一塊四,我多要點。
” 他布滿老繭的手指,幾乎帶著點懇求的意味,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濕冷的菠菜。
老李苦著臉搖頭:“老王,真不行?。〗衲赀@菜價,邪門了,種菜的也難活。
要不……你拿點這小白菜?這便宜點?!彼钢赃吜硪欢延悬c蔫頭耷腦的小白菜。
老王盯著那小白菜,看了半晌,最終還是無奈地點點頭:“行吧,小白菜也來點,
菠菜……就按你說的價,先給我來五十斤?!彼统瞿莻€油膩膩的舊布錢包,一層層翻開,
捻出幾張同樣油膩的票子,仔仔細細數了兩遍,才遞過去。那錢,
是他昨晚在燈下數了又數的,每一張都帶著體溫和日子的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把菜碼進三輪車斗,用一塊打濕的舊麻袋片仔細蓋好,又蹬上車,
在蒙蒙亮的寒氣里,朝著城里的菜市場趕。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路面,
車上的破鐵皮和菠菜一起跟著哐啷、哐啷地搖晃。太陽還沒完全爬上來,
只吝嗇地在東邊天際線抹了道稀薄的橘紅,老王已經把他那輛哐當作響的三輪車,
熟練地卡進了菜市場那個熟悉的、帶著深深車轍印的角落里。他卸下菜,
把寫著“菠菜2元”、“小白菜1.5元”的硬紙板牌子掛好,
又把那桿油膩膩的老秤擺在顯眼處。做完這些,他扶著酸痛的腰,靠著冰冷的墻根喘了口氣。
剛直起腰,就看見隔壁賣豆腐的老張頭正把熱氣騰騰的豆?jié){倒進保溫桶里,
那股子濃郁的豆香氣直往鼻子里鉆。“老王,今兒來得夠早?。 崩蠌堫^招呼著,
遞過來一碗熱騰騰的豆?jié){,“喏,趁熱乎,暖暖身子?!崩贤踹B忙擺手,
臉上擠出笑:“不了不了,張哥,剛吃了來的,飽著呢!您留著賣錢!
”他肚子里那點涼水和硬饅頭,早就沒影了,可這情分,不能白受。
老張頭硬是把碗塞過來:“客氣啥!一碗豆?jié){值當個啥?這大冷天的,快喝了!
”老王推辭不過,雙手接過那粗瓷碗,碗壁燙手,豆?jié){的暖意順著指尖直往上爬。
他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像一股暖流,
暫時驅散了盤踞在四肢百骸里的寒氣。他咂摸著嘴,那點暖意,竟顯得格外奢侈。
第一縷陽光斜斜地刺破菜市場的塑料頂棚,灰塵在光柱里狂舞。人漸漸多起來,
喧囂聲像潮水般涌起。一個燙著卷發(fā)、穿著花棉襖的胖大嬸拎著菜籃子晃悠過來,
停在老王的攤子前。她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扒拉著老王剛碼放整齊的菠菜,
挑挑揀揀,嘴里還不停:“哎喲,你這菠菜葉子咋恁多黃邊兒?。靠粗筒凰`!兩塊?
貴了貴了!一塊八!一塊八我就來兩斤!”她粗壯的手指翻飛,菜葉簌簌落下,
老王的眉頭也跟著一顫一顫。老王陪著笑,臉上的褶子更深了:“大姐,您看看,
我這可是今早才批的新鮮貨,您扒拉掉這些老葉,里面芯子嫩著呢!兩塊真不貴了,
您看看這水頭兒……”他拿起一把菠菜,使勁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少來這套!
”胖大嬸撇撇嘴,“一塊八,賣不賣?不賣我上別家看看去!”說著作勢要走。
老王心里一抽,趕緊攔?。骸鞍グィ蠼銊e急?。〕沙沙?,一塊八就一塊八!您挑把好的!
”他接過胖大嬸遞過來的塑料袋,心里盤算著,這一斤就少賺了兩毛,
還得搭上被扒拉掉的那些好葉子。他熟練地稱重,秤桿高高翹起:“您看,二斤二兩,
算您二斤,三塊六!”他特意把秤桿亮給她看。胖大嬸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掏出錢。
老王接過那幾張帶著體溫的零票,小心地放進腰間的舊皮包里,那包沉甸甸的,
裝著的仿佛不只是錢,還有日復一日磨出來的厚繭和韌勁。剛把這主顧送走,
褲兜里的舊手機就嗡嗡地震動起來,像只不安分的蟲子。老王掏出來一看,是兒子王強。
“喂,強子?”老王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側過身去?!鞍?!
”兒子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沖勁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您那錢……湊得咋樣了?小靜她爸媽那邊……又催了。
說下個月要是首付還湊不齊……這婚怕是……”后面的話沒說完,但老王心里跟明鏡似的。
老王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比剛才喝的那碗熱豆?jié){帶來的暖意消散得還快。
他握著手機的手有點抖,聲音也干澀起來:“強子……爸……爸知道,爸正掙著呢!你放心,
爸砸鍋賣鐵……也給你湊上!你……你跟小靜好好說,再寬限些日子……”他壓低聲音,
幾乎是懇求著?!鞍?!不是我不說好話!”兒子的聲音透著煩躁,“現在房子一天一個價!
再拖,咱們那點錢連個廁所都買不起了!您想想辦法??!”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
隨即掛斷了,只剩下忙音在老王耳邊嗡嗡作響,比菜市場的嘈雜更刺心。老王握著手機,
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冬日的陽光穿過頂棚的破洞,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和佝僂的背上,
那點暖意,此刻卻像沉重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菜攤前又有顧客在挑揀小白菜了,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把臉上的愁苦壓下去,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迎上去:“大姐,
小白菜新鮮著呢,剛到的,便宜給您……”臨近中午,菜市場的喧囂像退潮般暫時平息了些。
老王守著攤子,看著筐里剩下的菠菜和小白菜,眉頭擰成了死疙瘩。菠菜葉子邊緣開始打蔫,
小白菜也失了水靈勁兒。這菜,下午就得折價賣,搞不好還得爛在自己手里。他蹲在墻角,
掏出早上剩下的半個冷饅頭,就著保溫杯里的溫水,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味同嚼蠟。
老張頭端著碗面湯溜達過來,看見老王那愁苦樣,也蹲了下來?!罢α死贤??愁眉苦臉的?
為強子那婚房錢?”老王嘆了口氣,沒說話,算是默認了?!鞍?,這年頭,娶個媳婦,
得扒掉爹媽幾層皮??!”老張頭也嘆氣,“我聽說……城西那邊,鐵路橋底下,
有個‘鬼市’,半夜里偷偷摸摸開張,批的菜……比咱們這市場便宜不老少!
就是……聽說路子有點野,風險大,工商的隔三差五去抄?!崩贤趺偷靥痤^,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鬼市?……便宜多少?
”“聽說……能便宜兩三成呢!”老張頭壓低了聲音,“就是吧……那菜,有的來路不明,
有的蔫吧點,有的……嘖,反正你得長著火眼金睛!再一個,萬一被抓著,罰款事小,
沒收了菜,還得扣車,那可就血本無歸了!”老王的心,像被那“兩三成”狠狠勾了一下,
又被“血本無歸”重重砸了一拳。他盯著筐里漸漸失去生氣的菜葉子,
兒子電話里那句“連個廁所都買不起了”又在耳邊炸響。他猛地攥緊了拳頭,
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張哥,那地方……具體在哪?”夜深得像墨汁潑灑,
濃稠得化不開。寒風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兒,發(fā)出嗚嗚的怪響。老王把三輪車蹬得飛快,
破舊的車鏈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按照老張頭含糊的指點,七拐八繞,
終于摸到了鐵路橋底下那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陰影里。這里沒有路燈,
只有遠處幾盞慘淡的工地照明燈,把扭曲的鋼筋橋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張牙舞爪的怪物。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鐵銹、機油和垃圾混合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氣味。橋洞深處,
影影綽綽地亮著幾盞昏黃的手電光,人影晃動,卻詭異地安靜,
只有壓低的交談聲和搬動東西的窸窣聲,像鬼魂在竊竊私語。老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手心全是冷汗。他硬著頭皮,把三輪車推進那片昏暗中。
一個穿著臃腫軍大衣、戴著毛線帽只露出眼睛的男人湊過來,手電光在他臉上晃了一下,
聲音沙?。骸耙叮俊薄安ぁげ?,還有……小白菜?!崩贤醯穆曇粲悬c發(fā)顫?!案襾?。
”那人領著老王走到橋洞更深處,手電光掃過地上堆著的幾捆菜。那菠菜捆得很大,
葉子又老又厚,不少已經發(fā)黃打蔫;小白菜也蔫蔫的,個頭明顯比市場里的小了一圈。
“就這些了,便宜。菠菜一塊一,小白菜九毛。要多少?”軍大衣的語氣不容置疑。
老王蹲下身,借著微弱的光,仔細翻看。菜是蔫了點,老葉多了點,但里面芯子看著還湊合。
關鍵是這價格!比批發(fā)市場足足便宜了三四毛!他腦子里飛快地算著:按這價批來,
就算下午賣一塊五、一塊二,刨去損耗,一斤也能多賺兩三毛!
積少成多……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兒子那套婚房的首付,在黑暗中透出一絲微光。
“行……菠菜來一百斤!小白菜……也來五十斤!”老王一咬牙,下了決心。他掏出錢,
厚厚一沓,都是今天賣菜收的零票,還有幾張更舊的,是他攢了很久壓在箱底的。他數錢時,
手指因為緊張和寒冷,微微顫抖著。軍大衣接過錢,麻利地點好揣進懷里,
幫著老王把菜裝上車。老王把車推出橋洞,騎上去,感覺車斗沉甸甸的,壓得車軸吱呀作響。
他不敢回頭,也顧不上看路,只是鉚足了勁兒蹬車,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仿佛要掙脫出來。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他卻感覺不到冷,
后背的棉襖里早已被冷汗浸透。車輪碾過地上的碎石,每一下顛簸,
都像碾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離開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