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醒了。頭疼,像有根錐子在太陽穴那里一下一下地敲。耳朵里也嗡嗡響,還是那晚上的雨聲,嘩啦啦的,還有那“咚”的一聲悶響,混在一起,沒完沒了。
他躺在那兒,好一會兒沒動。眼睛看著天花板。那塊水漬還在,像個歪嘴笑的人臉,嘲弄地看著他。
是個夢就好了。可惜不是。
他坐起來,身子沉得很。伸手去摸床頭柜,想拿水杯。指尖先碰到的是個硬邦邦的東西,是電視遙控器。
就在碰到的那一下,他腦子里“嗡”了一聲。
不是他頭疼的那個嗡鳴。是另一種聲音,尖尖細(xì)細(xì)的,女人的抽泣聲,還有鋼筆尖在紙上飛快劃拉的沙沙聲。
他眼前猛地一花。
不再是這間破旅館了。他看見一只很白、很細(xì)的手,捏著一支黑色的鋼筆,正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寫得很急,字跡有點亂。是林薇的手。他認(rèn)得。
那手突然停住了。筆尖頓在紙上,洇開一小團(tuán)墨跡。
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猛地抬起頭!陳墨看見了一雙眼睛,充滿了極度的驚恐,正死死地盯著前方——好像正穿過層層疊疊的時間,驚恐萬分地盯住了此刻正在觸摸遙控器的他!
幻象瞬間消失。
陳墨猛地抽回手,像是被遙控器燙了一下。他喘著氣,看著那個黑色的、油乎乎的遙控器。它靜靜地躺在柜子上,和任何一家廉價旅館的遙控器沒什么兩樣。
可剛才那是什么?
林薇。她最后在寫東西。她在看什么?嚇成那樣?
陳墨的心咚咚跳,比剛才更厲害。這不是第一次了。昨天在墓地,他碰到棺材的時候,那冰冷的感覺和詭異的笑聲……
他慢慢又伸出手,猶豫了一下,再次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遙控器。
什么都沒有了。只是一塊冰冷的塑料。
他不死心,把遙控器拿起來,攥在手心里,閉上眼使勁感覺。
還是什么都沒有。剛才那一下,像電線短路爆出的火花,閃了一下就沒了。
邪門。真是活見鬼了。
他放下遙控器,搓了搓臉。頭疼好像輕了點,但耳朵里的雨聲和撞擊聲還在背景里響著,像個壞了的收音機(jī)。
他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拉開那條沒拉嚴(yán)實的窗簾。
天光灰白,有點刺眼。樓下是個小街,早點攤支起來了,冒著熱氣。有人騎著電動車過去。一切看起來都正常得很。
可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正常了。
他能“看見”東西了。碰到某些東西,就能看見它們殘留的一點影子,聽見一點聲音。像是……像是東西留下的“回響”。
林薇死了。但她留下的恐懼,留在了這個遙控器上,讓他給碰著了。
這算怎么回事?
他想起昨天在火葬場,那個老師傅的話。老師傅說,有些東西,有些人,走得不安生,就會留下點念頭。
他當(dāng)時沒往心里去?,F(xiàn)在想想,后脊梁有點發(fā)涼。
林薇就是不安生的那個。她肯定有沒說完的話,有沒做完的事。她那眼睛里的驚恐,不是裝出來的。
她在那張紙上急急忙忙寫什么呢?她最后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陳墨轉(zhuǎn)過身,看著房間里那個舊布包。那里面放著林薇留下的那張紙條,和那個銀鐲子。
老疙瘩。三岔口廢橋墩。
這肯定是林薇留下的路。她預(yù)感到要出事,急著給他指了個方向。
可現(xiàn)在,除了這條路,好像又多了一條。這些“回響”。
他能靠著這個,找到點什么嗎?
他得試試??偛荒芤恢痹谶@破旅館里待著,對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發(fā)呆。
他很快洗漱了一下,穿好衣服。衣服還是昨天那身,皺巴巴的,帶著點雨后的潮氣和新翻泥土的味道。
他拎起那個布包,挎在肩上。軟軟的布包,這會兒感覺有點沉。
下樓,退房。旅館前臺換了個小姑娘,打著哈欠,沒精打采的,看也沒看他一眼。
走到街上,空氣好了點,早點攤的香味飄過來。他買了一碗稀飯,兩根油條,坐在塑料凳子上吃。吃得很慢,沒什么味道,但得吃,不然沒力氣。
吃完,他站起來,看了看方向。
得先回那里去。墓地。
昨天太亂了,人都懵著,什么都沒看清。現(xiàn)在他有了這莫名其妙的本事,說不定能在那兒“摸”出點別的來。
他叫了輛出租車。司機(jī)聽說要去郊外的墓園,從后視鏡里瞟了他兩眼。
“這么早去掃墓?。俊?/p>
“嗯。”陳墨看著窗外。
車開了。城市的高樓漸漸少了,變成了樹和田野。雨后的地是濕的,綠油油的。
墓園到了。白天的墓園和晚上完全不一樣。一排排的墓碑整整齊齊,安靜地立著。有幾個早來的人,分散在各處,默默地站著或蹲著。
空氣里有青草和濕泥土的味道,很好聞。
陳墨順著記憶里的路走。腳步有點沉。
很快就到了。那塊新立的墓碑。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上面刻著林薇的名字,還有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在笑,很溫柔的樣子。和他最后“看”到的那雙驚恐的眼睛,完全對不上。
墳冢已經(jīng)填平了,上面擺著一個白菊花圈,花瓣被昨天的雨打蔫了。
就是這里。他昨天就是在這里,看見她對他笑。
陳墨站了一會兒,四下看了看。沒什么人注意他。
他蹲下身,伸出手,有點猶豫,但還是慢慢地,把手按在了那冰涼濕潤的泥土上。
閉上眼睛。
集中精神。
等著那“回響”出現(xiàn)。
一秒,兩秒……
先是細(xì)密的雨聲,嘩啦啦——然后,是許多紛亂嘈雜的腳步聲,還有壓低了的說話聲,嗚咽的哭聲。這是昨天葬禮留下的聲音,很多人的情緒混在一起,亂糟糟的。
他皺緊眉頭,努力往下“聽”,往下“看”。
穿過這些表面的嘈雜。
猛地!
一個特別清晰、特別尖銳的聲音跳了出來——是鐵鍬鏟進(jìn)泥土里的摩擦聲!嘎吱——
緊接著,又是一個畫面閃過:一只手,男人的手,戴著個很舊的皮質(zhì)手套,正用力地把一鍬泥土甩到坑里。泥土里混著點白色的花瓣,被一起埋了下去。
這畫面一閃而過。
陳墨心里一驚,手像被針扎了一下,縮了回來。
這不是葬禮該有的。葬禮填土,是在儀式結(jié)束后,親屬都離開得差不多了才進(jìn)行??伤奥牎钡降倪@個鏟土聲,那種用力的、急切的感覺,夾雜在葬禮的嘈雜聲里,很不協(xié)調(diào)。
好像有人急著要把棺材埋上。
為什么?
他盯著那新翻的泥土,心跳得厲害。他又試著把手放上去。
這次,他努力不去聽那些哭聲和雨聲,就專門去找那種“急切”的感覺。
過了好一會兒,那種感覺又來了。不只是急切,好像還有點……緊張?甚至是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慌亂。
對,是慌亂。
好像埋東西的人,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想趕緊完事。
這底下到底埋了什么?除了林薇,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還是埋她這件事本身,就讓他們那么慌?
陳墨站起來,覺得有點腿軟。他圍著這個新墳走了一圈,眼睛仔細(xì)地看著每一寸地面。
泥土地,被很多人踩過,亂七八糟的腳印。
他走到墓碑后面,那里人踩得少點。忽然,他眼角瞥見一點不一樣的顏色。
他蹲下去,撥開幾根被壓倒的草。
泥土里,半埋著一個東西。小小的,閃著一點微弱的金屬光澤。
他用手指把它摳出來。
是一個很小的、扭在一起的金色環(huán)扣。像是從什么女人的發(fā)夾、或者胸針上掉下來的搭扣。上面還沾著一點新鮮的泥。
這不是葬禮上該出現(xiàn)的東西。更不該被埋在墓碑后面的土里。
陳墨捏著這個小小的金屬扣,下意識地集中了精神。
瞬間,一個極其短暫、極其模糊的影像掠過他的腦?!恢槐pB(yǎng)得很好、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似乎在不經(jīng)意地、很快地拂過墓碑后的地面……
接著就是一種情緒,很強烈的情緒,混合著一種松了口氣的輕快,和一種壓不住的厭惡。
影像和情緒都消失得極快。
但陳墨感覺到了。
他捏緊了那枚小小的金屬扣,指尖冰涼。
看來,昨天來這里的人,心里有鬼的,不止一個。
月亮不大,一點點光,照得地上灰蒙蒙的。陳墨又出來了,沒開車,走著去的。路不遠(yuǎn),他心里有事,走著倒覺得快些。
墓園晚上沒人,鐵門關(guān)著,旁邊有個小門,沒鎖,一推就開了。吱呀一聲,響得人心里頭發(fā)毛。陳墨側(cè)身擠進(jìn)去,反手把門輕輕帶上了。
里頭比外頭黑,樹影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路是水泥路,不好走,高高低低。他也沒打手電,借著那點月光,一步一步往里頭挪。他認(rèn)得路,白天才來過,閉著眼也能摸到那兒。
到了。白天擺滿花圈的地方,現(xiàn)在空蕩蕩的,就一個黃土堆起來的墳包,前面立著塊光溜溜的大理石碑。碑上刻著字:林薇。下面是生卒年月。照片還沒貼上去,光禿禿的。
他看著那墳包,覺得有點不對。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別扭。白天人多,沒細(xì)看,現(xiàn)在靜悄悄的,越看越怪。那土的顏色,好像比旁邊的要新一點,也松軟些。
他繞到墓碑后面,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墳包上的土。確實是新土,濕乎乎的,帶著涼氣。他白天摳出那個小金環(huán)扣,就是在這附近。
可這會兒再看,那一片被他自己扒拉過,看不出所以然了。他心里頭那點不對勁,越來越重。他站起來,走到墓碑正前方,盯著那墳包看。
看著看著,他伸出手,按在了冰涼的墓碑上。
就這么一下。
“嗡”的一聲,像是有根針,猛地扎進(jìn)他腦袋里。眼前不是黑,是花白一片,耳朵里嗡嗡響,什么都聽不見,就只覺得怕,沒由來的怕,心慌得要跳出嗓子眼。那害怕勁兒,又冷又黏,糊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
緊跟著,有個聲音,擠在那一片害怕里頭,鉆出來,細(xì)得很,發(fā)抖,是個女人的聲音,氣若游絲,像快要斷氣一樣。
“……換了……他們……換了……”
就這一句,翻來覆去,裹在那團(tuán)冰冷的恐懼里頭,往他骨頭縫里鉆。
陳墨猛地縮回手,連著退了好幾步,后背撞上一棵松樹,枝椏亂晃。他喘著氣,額頭上一層冷汗。
那不是林薇的聲音。絕對不是。可這感覺,這怕得要死的回響,是從這墓碑、這墳包里透出來的。是誰留下的?誰在這里怕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