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暗下去很久了。
那個黑色的問號，卻像燒紅的烙鐵，死死烙在蘇錦的視網(wǎng)膜上。
閉上眼，也能看見。
“嗒…嗒…”
老式掛鐘的秒針，在寂靜的夜里走得格外清晰，一聲聲，敲在她的心跳上。
指尖無意識地互相摩挲著，白天穿針引線留下的微麻感還在。細微的，持久的提醒。
他看到了。
什么意思？
嘲諷？看她淪落至此，靠“雕蟲小技”嘩眾取寵？
好奇？對他從未了解過的“協(xié)議妻子”，產(chǎn)生了一絲探究欲？
或者…最不可能的，是認可？
胃里像塞了一團冰，又沉又冷。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那個高高在上的、名字就等于“冷漠”二字的男人，他的視線，第一次如此具象地，穿透層層壁壘，落在她的世界里。
卻只留下一個冰冷的問號。
攪得她心慌意亂。
“呼——”
她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動作太大，帶起一陣微風(fēng)。像要逃離什么，快步走到工作臺前。
“啪?！?/p>
擰亮臺燈。
一團暖黃的光暈驅(qū)散了角落的黑暗，將她攏在其中。
目光掃過旁邊李太太送的那盒絲線。
各種顏色，細膩光滑，安靜地躺在絲絨襯布上。
最上面，是一縷極細的金線。
泛著柔和又矜貴的光澤。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
冰涼，順滑。像觸摸到一縷凝固的陽光。
情緒奇異地被撫平了一點。
她需要專注。需要把自己投進去，投進那片能讓她忘記一切的世界。
拈針。穿線。
金線比絲線更脆，需要更小心。屏住呼吸。
針尖刺入緊繃的白色緞面。
“簌。”
極細微的一聲。
世界，終于徹底安靜了。
只剩下呼吸。和針線穿梭的、幾乎聽不見的韻律。
第二天下午，陽光透過老舊的窗欞，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蘇錦調(diào)整了一下手機支架的角度。
深呼吸。點下“開始直播”。
標題改了：【嘗試一點金色的光芒】。
直播間陸陸續(xù)續(xù)進來十幾個人。
彈幕稀稀拉拉。
【下午好呀主播！】
【昨天沙龍視頻刷到了！給大佬端茶！】
【今天繡啥？能點播嗎？繡個猛虎下山！】
【作秀還沒完？今天能繡出花來嗎？（嗤笑）】
她忽略掉那幾條不和諧的聲音，目光落在那個熟悉的ID上。
“錦鯉一號”進來了。
心里那點微末的緊張，忽然就松了些。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有點輕。
“今天不繡大的?！彼闷鹉歉鹁€，對準鏡頭微微展示，“練習(xí)一下盤金繡，給葉子勾個邊?！?/p>
金色的細線在鏡頭下流轉(zhuǎn)著細膩的光。
【盤金繡？聽起來就貴！】
【這線金光閃閃的，是真的金子嗎？】
【手殘黨表示羨慕哭了?！?/p>
“線是很好的老師送的?！彼吐暯忉專闷鹄C繃，上面是昨天未完成的海棠葉，“功夫比線貴。”
她低下頭，指尖捻著那根金線，小心翼翼地沿著墨綠色葉片的邊緣盤繞，下針，固定。
動作不快，卻極穩(wěn)。
金線順著她的指尖，一點點勾勒出葉脈的輪廓。
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絕世珍寶。
【手好穩(wěn)！我屏住呼吸了！】
【眼睛：我會了。手：不，你不會?！?/p>
【這得多么靜得下心啊…】
【“錦鯉一號”打賞了“小星星”×1，并留言：“主播加油！一點點學(xué)！”】
一個小小的，免費的禮物。
一句樸素的鼓勵。
蘇錦穿針的動作頓了一下。
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很輕地戳了一下。酸酸的，暖暖的。
她極輕地吸了口氣，沒抬頭，聲音卻軟了一點。
“謝謝。”
就在她將所有心神都沉浸在指尖那抹金色上時——
一條系統(tǒng)提示，毫無預(yù)兆地跳了出來。
【“Z”進入直播間?！?/p>
蘇錦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拈著針的手指幾不可查地一顫。差點扎歪。
呼吸滯住了。
那個問號。冰冷的，巨大的問號。再次蠻橫地撞進腦海。
他來了。
彈幕瞬間活躍起來。
【哇！土豪哥又來了！】
【恭迎大佬！】
【大佬是不是看上我們主播了？（狗頭）】
她強迫自己盯著手里的繡繃，不敢去看屏幕。
好像不看，那個存在就能消失。
但沒用。
那個存在感太強了。無聲無息，卻壓得她指尖發(fā)涼。
幾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公屏上，跳出一行字。
沒有打賞。只有一句問話。
Z：“盤金的捻度很好，是蘇杭老廠出的？”
蘇錦徹底愣住了。
針尖停在半空。
他…懂行？
而且不是一般的懂。捻度、老廠…這絕不是普通觀眾甚至普通愛好者能問出的問題。
他到底是誰？
心底的驚駭海浪一樣翻涌。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疼痛讓她勉強維持鎮(zhèn)定。
聲音有點干澀：“是。老師傅手工捻制的，拉力均勻，光澤也持久?！?/p>
她回答得盡量平靜，專業(yè)。
那邊沉默了片刻。
仿佛在審視，在判斷。
很快，新的一行字跳出來。
Z：“嗯。手法很老道，不像你這個年紀該有的?！?/p>
咚！
這句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蘇錦的心口。
血液嗡地一下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去。
他懷疑了。
他在探究她的底細。
直播間的觀眾也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
【大佬在說啥？聽不懂但感覺好厲害！】
【技術(shù)流對話嗎？】
【主播年紀很小嗎？看著很年輕啊…】
蘇錦的喉嚨發(fā)緊。腦子里一片混亂。
該怎么回答？師從高人？天賦異稟？
任何解釋，在這個目光毒辣的男人面前，都可能漏洞百出。
還沒等她想好措辭。
那個男人，又像上次一樣，來得突然，去得也突兀。
一個炫目的“宇宙之心”特效炸滿整個屏幕。
價值不菲的禮物。
然后，系統(tǒng)提示——
【“Z”離開了直播間。】
留下滿屏的“土豪666”和一片驚嘆的議論。
也留下一個心神俱震、滿腹疑云的蘇錦。
他到底…想干什么？
直播結(jié)束。
房間里徹底安靜下來。
蘇錦看著后臺那筆不小的打賞，心里卻沒有半分喜悅，只有沉甸甸的謎團。
那個問號，和那句“不像你這個年紀該有的”，像兩片陰云，籠罩著她。
她退出后臺，點開私信列表。
最上面，是“錦鯉一號”發(fā)來的長長一段話。
“主播姐姐你好！我特別特別喜歡你的刺繡！感覺它們不是死物，是有靈魂的！我是學(xué)設(shè)計的大學(xué)生，真的超愛傳統(tǒng)文化！你的直播我每期都看！今天那個土豪說話奇奇怪怪的，你別往心里去！你超棒的！要加油哦！我會一直支持你的！(*￣︶￣)”
樸素的文字，帶著感嘆號，撲面而來的真誠和熱氣。
蘇錦怔怔地看著。
屏幕上小小的光，映著她的眼睛。
一種酸澀的、洶涌的暖意，毫無預(yù)兆地沖垮了心底的忐忑和冰涼。
鼻子有點發(fā)酸。
她低下頭，手指在回復(fù)框上停留了很久，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敲打。
“謝謝你的喜歡和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p>
按下發(fā)送。
這一刻，那個冰冷的問號，似乎都被這股暖流沖淡了些許。
但下一秒，她注意到直播間后臺的舉報信箱里，多了幾條提示。
點開。
是幾個明顯是水軍的小號，發(fā)布的幾條不堪入目的辱罵彈幕截圖，被系統(tǒng)自動攔截了。
時間，就在她直播的時候。
內(nèi)容低級，但目的明確。
蘇婉兒。
這就開始了么？
剛剛回暖的心，瞬間又覆上一層警惕的薄冰。
她關(guān)掉手機，屏幕暗下。
房間里，只有工作臺上那盞燈還亮著。
她走過去，打開那個精致的絲線盒。
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抽出那根用了一小段的金線。
把它單獨放進一個空的小木盒里。
暖黃的燈光下，金線躺在深色的絨布上，熠熠生輝。
旁邊，是那個沉默的、黑色的手機。
里面有一個冰冷的問號，一個神秘危險的“Z”，一句溫暖的鼓勵，和一些藏在暗處的污穢。
她合上木盒。
發(fā)出輕微的“咔噠”一聲。
目光沉靜下來，銳利得像剛剛磨好的針尖。
不管是什么。
她都不能再被動下去。
這根金線，就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