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的夏天像一張薄薄的塑料膜,悶熱、黏膩。小沈騎著自己的舊電瓶車穿過城郊的小巷,
身后背著早餐店的外賣袋,臉上帶著能讓人信任的笑。他不是壞人,
只是個總想把生活做得順一點的人。那天,他在小區(qū)門口遇見老友何輝。
何輝的手里拿著一張光鮮亮麗的摩托車宣傳單,車名寫著“賽600”?!皫腿伺軅€手續(xù),
賺點錢,省心又快?!焙屋x把計劃說得跟買菜一樣簡單:替別人辦理貸款,
先把車辦到你名下,對方每個月會分期還,報酬兩千塊,手續(xù)干完你走人。小沈想了想。
房租快到期,媽媽的藥也差幾百塊,一次兩千的“外快”對他有種現(xiàn)實的急救感。再說,
自己能動腦子做點事,順手還能幫幫朋友。于是他點了頭。
那筆交易開始得比告白還容易:去店里簽字,交個首付,辦貸款,
車開走——一切都在兩天內(nèi)完成。小沈拿到了那兩千塊,像摘到一顆甜的核桃,塞進(jìn)兜里,
心里有點自豪,也有點虛。他想象著用這錢把家里的老電視修好,
或是請父親去一次醫(yī)院檢查。拿到錢的當(dāng)天,小沈立刻交了房租,給媽媽買了藥,
剩下的幾百塊,他奢侈地買了些熟食,晚上一家人吃得格外豐盛。飯桌上,
他含糊地說是送外賣得了獎金,父母臉上的笑容讓他覺得,那兩千塊賺得真值。
那輛他只在店里見過一眼的“賽600”摩托車,似乎真的成了一塊跳板,
讓他從窘迫的生活里暫時躍起了一下。一個月后,小沈收到了銀行發(fā)來的還款提醒短信。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馬上打給何輝。何輝在電話那頭大大咧咧地笑:“哎呀,
銀行系統(tǒng)統(tǒng)一發(fā)的,別管它,我老板那邊早就處理了?!甭牭竭@番話,
小沈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朋友嘛,該信任。又過了一個月,第二條短信來了,
這次語氣嚴(yán)厲了許多,直接標(biāo)明了逾期和滯納金。小沈再次撥打何輝的電話,
聽到的卻是“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guān)機(jī)”。一股寒意從他背脊升起,瞬間驅(qū)散了盛夏的悶熱。
他瘋了似的跑去之前何輝帶他去的車行,車行的人卻說,車貸是小沈和銀行之間的事,
他們只負(fù)責(zé)賣車。車輛一出門,就跟他們沒關(guān)系了。接下來的日子,
催款電話從一天一個變成了一天幾個,語氣也越來越不客氣。銀行的正式信函寄到了他家,
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由于他名下的摩托車貸款連續(xù)兩期未還,
已經(jīng)嚴(yán)重影響了他的個人征信記錄。如果再不清償,銀行將采取法律手段。
“借名買車”的行為,讓小沈成了法律意義上唯一的債務(wù)人。小沈這才意識到,
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何輝口中那個“省心又快”的賺錢門路,
實際上是一種典型的貸款詐騙。 騙子利用他這樣急需用錢、征信清白的人做“背貸人”,
從銀行套取貸款,然后將車迅速低價轉(zhuǎn)賣套現(xiàn),從此人間蒸發(fā)。[5][6] 而他,
為了區(qū)區(qū)兩千塊的報酬,卻背上了數(shù)萬元的債務(wù)。那輛他從未擁有過的“賽600”摩托車,
像一個幽靈,徹底壓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生活。早餐店的工作保不住了,
因為催債電話打到了店里。他不敢回家,怕看到父母失望又焦慮的眼神。
他騎著那輛破舊的電瓶車,漫無目的地在紹興的街頭游蕩,夏天的黏膩空氣仿佛凝固了,
讓他喘不過氣。紹興的街頭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小沈就是那個快被蒸熟的、無處可逃的包子。
他在網(wǎng)吧里躲了兩天,廉價的泡面和渾濁的空氣成了他世界的全部。每當(dāng)手機(jī)屏幕亮起,
顯示一個陌生號碼時,他的心臟都會像被捏住一樣驟停。他不敢接,也不敢關(guān)機(jī),
因為他怕錯過萬一——萬一何輝良心發(fā)現(xiàn),打電話過來解釋一切只是個誤會呢?然而,
萬一沒有等到,等來的是母親帶著哭腔的電話?!鞍⑸?,你快回來一趟!家里來了幾個人,
兇得很,說你欠了好幾萬塊錢……”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在發(fā)抖,
小沈的整個世界也跟著天旋地轉(zhuǎn)。他最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他本想用那兩千塊錢為這個家添磚加瓦,結(jié)果卻引來了一顆足以炸毀整個家的炸彈。
他可以自己吃苦,可以睡大街,但他不能讓父母替他擔(dān)驚受怕。他沖出網(wǎng)吧,
騎上那輛吱嘎作響的電瓶車,一路狂奔回家。那條熟悉的小巷,
此刻在他眼里漫長得像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家門口,兩個紋身的男人正靠在墻上抽煙,
其中一個看到他,用下巴指了指:“你就是沈某?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們也是拿錢辦事,
別讓我們難做?!蔽堇铮赣H在悄悄抹眼淚,父親則一根接一根地抽著劣質(zhì)香煙,
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整個家被一種低氣壓籠罩著,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小沈“撲通”一聲跪在了父母面前,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從何輝的提議,
到那兩千塊的“外快”,再到還不上的巨額貸款。他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不敢抬頭看父母的眼睛,只知道眼淚一滴滴砸在冰冷的地磚上。預(yù)想中的責(zé)罵沒有到來。
母親的哭聲更大了,但那是心疼的哭。父親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沈以為他會一巴掌扇過來。
但最終,父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走過來,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叭诉@輩子,
誰不會犯糊涂?錯就錯在,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把人心想得太好。
”父親的聲音沙啞而疲憊,“但躲是躲不過去的。你是被人騙了,我們不是欠債不還的老賴。
明天,我陪你去報警。”“報警?”小沈愣住了,他一直覺得這是自己的“污點”,
是見不得光的事情?!皩?,報警?!备赣H的眼神異常堅定,“我們是受害者,
就要用法律的辦法來解決。錢的事情,我們一家人一起想辦法,天塌不下來。”那一刻,
父親不再是那個平時有些嘮叨、身體也大不如前的老人,而是一座可以為他遮風(fēng)擋雨的山。
第二天,在父親的陪伴下,小沈走進(jìn)了派出所。面對警察的詢問,他不再支支吾吾,
而是將所有聊天記錄、轉(zhuǎn)賬憑證和合同都交了上去。當(dāng)警察告訴他,
他遇到的這種情況是典型的“套路貸”詐騙,并且已經(jīng)有多人報案時,
小沈心中積壓已久的委屈和恐懼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報警之后,生活并沒有立刻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
債務(wù)像一座大山,依舊沉甸甸地壓在小沈和他全家的心上。為了盡快還錢,
也為了逃離鄰里間的閑言碎語,小沈辭去了早餐店的兼職,
在城西一家物流中轉(zhuǎn)站找了份夜班分揀員的工作。白天,他則跟著一個裝修隊干雜活,
搬水泥,運(yùn)沙子,什么臟活累活都搶著干。曾經(jīng)那個臉上總帶著靦腆笑容的青年,
如今變得沉默寡言,皮膚曬得黝黑,手掌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他把每天的開銷壓縮到最低,
除了給家里留下的生活費(fèi),剩下的錢全部存起來,準(zhǔn)備應(yīng)付銀行的催款。
他像一頭上了發(fā)條的陀螺,不敢停歇,因為他知道,一旦停下,
就會被巨大的愧疚和債務(wù)徹底吞噬。日子就在汗水和疲憊中一天天流逝。一個周末的深夜,
小沈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從物流站下班,路過一個燈火通明的大排檔時,
一個熟悉的身影刺入了他的眼簾。那個人穿著一件嶄新的夾克,正和幾個陌生男人推杯換盞,
高談闊論,正是他找了無數(shù)次、也恨了無數(shù)次的何輝。那一瞬間,小沈腦子里“嗡”的一聲,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沖向了頭頂。他忘了疲憊,忘了恐懼,只剩下被背叛的怒火。
他把破舊的電瓶車往路邊一扔,大步流星地沖了過去。
何輝正吹噓著自己最近又搭上了什么“新路子”,完全沒注意到身后逼近的危險。
直到一只鐵鉗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從座位上拎了起來?!昂屋x!
”小沈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何輝回頭看到小沈那雙布滿血絲、燃燒著怒火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小沈怒極反笑,他一把將何輝推到旁邊的墻上,吼道:“我問你,
你還有沒有良心!我把你當(dāng)兄弟,你就是這么坑我的?我家被你害成什么樣了你知道嗎?
我媽天天以淚洗面,我爸一夜白了頭!那幾萬塊錢,是我全家一輩子的積蓄!
”何輝的酒瞬間醒了大半,他看著眼前這個判若兩人、滿身煞氣的小沈,腿肚子都在發(fā)抖。
他一邊掙扎,一邊色厲內(nèi)荏地叫道:“你放開我!這關(guān)我什么事?是你自己貪心,
自己要去簽字的!那兩千塊錢你不是也拿了嗎?”“兩千塊?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小沈最后的理智。他想起了父母為他還債而節(jié)衣縮食的樣子,
想起了自己沒日沒夜打兩份工的辛苦,想起了被催債電話騷擾的屈辱。
他揚(yáng)起那只布滿老繭的拳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在了何輝的臉上?!芭椤钡囊宦晲烅?,
何輝慘叫一聲,嘴角立刻見了紅。大排檔的食客和何輝的同伴都驚呆了,一時間場面大亂。
何輝的同伴站起來想幫忙,但看到小沈那副拼命的架勢,一時間竟也不敢上前。
小沈打完這一拳,自己也愣住了。他看著自己發(fā)抖的拳頭,又看了看癱軟在地上呻吟的何輝,
胸中的怒火似乎隨著這一拳宣泄了出去,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空虛和無力。
打他一頓又能怎么樣呢?錢能回來嗎?父母的憂愁能減少嗎?自己的征信能恢復(fù)嗎?都不能。
“報警!快報警!”何輝捂著臉,驚恐地尖叫著。拳頭揮出的瞬間,
小沈是沖動的;而當(dāng)拳頭落下,看著嘴角流血、癱軟在地的何輝時,他卻迅速地冷靜了下來。
周圍的食客們發(fā)出一陣驚呼,有的人拿出手機(jī),有的人則下意識地向后退開,生怕惹上麻煩。
何輝的酒肉朋友們虛張聲勢地站了起來,但看到小沈那副豁出去一切的狠勁,
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皥缶〈蛩?!快報警??!”何輝捂著腫脹的臉,
聲音因恐懼和疼痛而變得尖利。他不是在對他的朋友們喊,而是在對整個大排檔的人喊。
他想用“警察”這個詞來震懾小沈,更想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無辜的受害者。然而,
他的眼睛卻在人群的縫隙中驚慌地掃視,尋找著逃跑的路線。警笛聲從遠(yuǎn)處隱隱傳來,
對他來說,這聲音不是救贖,而是催命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自己身上背著的不止是小沈這一樁事。一旦進(jìn)了派出所,警察稍一深查,
他那些詐騙的勾當(dāng)很可能就會被連根拔起。
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突發(fā)的暴力和即將到來的警察吸引時,
何輝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像一只受驚的老鼠,一矮身就想鉆進(jìn)旁邊黑暗的小巷里。
小沈看到了他的企圖。一股冰冷的絕望涌上心頭。他已經(jīng)打了一拳,
已經(jīng)把自己推到了懸崖邊上,如果再讓何輝跑了,
那他今晚所有的行為都將變成一個愚蠢的笑話。他剛想邁步去追,
喉嚨里卻像被什么堵住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就在這時,
一個粗壯的胳膊攔住了何輝的去路。是鄰桌一個正在吃烤串的中年男人。他體格壯碩,
穿著一件汗背心,剛才一直冷眼旁觀。他甚至沒有起身,只是伸出腿,
同時用拿著啤酒瓶的手往前一指,沉聲喝道:“站??!”何輝一頭撞在那條結(jié)實的手臂上,
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澳恪阏l啊你?別多管閑事!”何輝又急又怕?!拔也欢喙荛e事,
”那男人把啤酒瓶往桌上重重一頓,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但老子最看不起的就是坑了人就想跑的孬種!剛才這小兄弟喊的話,我們可都聽見了。
等警察來了,把話說清楚再走!”男人的話音剛落,大排檔老板也拿著一把炒勺走了過來,
堵住了另一個方向?!皩?,在我店里鬧了事,誰也別想走?!焙屋x的臉色變得慘白,
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周圍的食客們雖然沒有動手,但眼神里滿是鄙夷和冷漠。
他那幾個所謂的朋友,早已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外圍,一副隨時準(zhǔn)備開溜的樣子。他被困住了,
像一個被蛛網(wǎng)纏住的蟲子,動彈不得。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刺眼的紅藍(lán)光芒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兩名警察迅速地控制了現(xiàn)場?!罢l報的警?怎么回事?”何輝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指著小沈哭喊道:“警察同志,他打人!無緣無故就沖過來打我!”小沈沒有辯解,
只是平靜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但在警察給他戴上手銬之前,他用盡全身力氣,
朝同樣被警察控制住的何輝說了一句:“何輝,你跑不掉的。我已經(jīng)在城南派出所報了案,
你涉嫌貸款詐騙。今天,咱們就去把這筆賬算個清楚。
”聽到“貸款詐騙”和“報了案”這幾個字,何輝的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
眼神中的驚恐再也無法掩飾。警察的表情立刻嚴(yán)肅起來,
對講機(jī)里很快核實了小沈的報案記錄。其中一名老警察看了看一臉兇狠實則疲憊的小沈,
又看了看滿臉驚慌的何輝,立刻明白了這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打架斗毆?!岸紟ё?!
”兩輛警車,將兩個人分別帶離。坐在冰冷的后座上,小沈透過車窗,
看到了大排檔外依舊喧鬧的城市夜景。他知道,接下來等待他的是拘留、是賠償,
是更加艱難的處境。但他心里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派出所的調(diào)解室里,
空氣比外面的夏夜還要沉悶。一盞白熾燈懸在頭頂,慘白的光照在小沈和何輝的臉上,
也照在他們之間那張冰冷的桌子上。小沈的父親坐在一旁,眉頭緊鎖,
手里的紙杯被他捏得變了形。何輝的嘴角貼著一塊紗布,眼神躲躲閃閃,但當(dāng)調(diào)解員開口時,
那一絲驚慌迅速被一抹不易察覺的得意所取代。調(diào)解員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民警,
他翻看著手里的記錄,清了清嗓子,
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diào)說道:“根據(jù)雙方的口供和現(xiàn)場情況來看,沈某,
你動手打人是事實,造成了何某輕微受傷。根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條例,
這屬于毆打他人的違法行為?!毙∩蛎偷靥痤^,急切地辯解:“警察同志,是他先騙我的!
他騙我背了好幾萬的貸款,我找不到他,一時沖動才……”“停?!崩厦窬执驍嗔怂?/p>
“你說的貸款問題,我們看過了,有你親筆簽名的合同,有銀行的放款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