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恨意的眸子卻在下一刻,微不可察地黯然。
女子面容白皙清瘦,眼角光潔,沒有那顆記憶里格外醒目的紅淚痣,連帶著那股熟悉的傲嬌氣也淡了。
她頭上一根青色布帶松松系著發(fā),身上穿件素色青布衫,隱約透出月白里衣的邊角。
料子是尋常街邊隨處可見的布帛,可偏偏是這樣素凈的衣飾,襯得她眉眼愈發(fā)清潤,整個人生出一股安然的清雅溫婉。
清雅?
溫婉?
謝行策忽然低笑一聲,笑容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她可不會是這副模樣。
男人冷沉的氣息驟然逼近,狹長的漆眸半瞇,帶著審視意味看向她,冷聲質(zhì)問:“誰教你這么彈的?”
兩人面龐挨得極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沉香,不住往她胸腔里鉆。
那雙眸子,狹長深邃,帶著沉淀了歲月的銳利,瞳孔里,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視線直直落在她臉上,似乎要在她身上灼個洞。
“奴自行研究的,彈得不好,還望世子殿下恕罪?!?/p>
楚玉瑤神色平靜地與他對視,眼底不見半分波瀾,藏在廣袖下的手指,卻早已死死掐進掌心。
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全憑一股韌勁才沒露出形跡。
兩人目光膠著片刻,直到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清甜的笑聲。
謝行策才松開了手,淡淡道:“退下吧。”
“是!”
楚玉瑤告退轉身時,正見一紅衣少女蹦蹦跳跳從門口跑進來,朝上首的男人柔柔一笑,清甜地喚道:
“殿下!”
那少女懷里抱著一束金燦燦的向日葵,紅與黃兩色相交應,跑動間像團跳躍的火焰。
她生得明眸皓齒,眼下一粒朱紅的淚痣,在白皙的肌膚上格外醒目。
楚玉瑤心頭一顫。
恍惚間,她像是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也如她一般明艷鮮活。
紅衣少女徑直越過她身側,直直朝高臺上的男人跑去。
她一雙杏眼亮得像盛滿星光,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愛慕與歡喜。
“殿下~”
謝行策眼眸微抬,朝下面奔來的少女,輕聲道:“不是讓你好好在后院歇息嗎,怎么過來了?!?/p>
柳瑤兒突自走上高臺,在他旁邊坐下,把手里的向日葵放在桌案,扯著他袖口,撒嬌道:
“殿下,你把我一個人扔后院,算怎么個事?!?/p>
謝行策勾了勾唇,眼瞼半垂,長睫遮住眸光,瞧不出眼底是冷是淡。
他緩緩開口:“既然來了,瑤兒便坐下一道用膳吧?!?/p>
男人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聽,喚那聲“瑤兒”時輕輕淺淺的,讓人如沐春風。
楚玉瑤心口卻猛地抽痛了一瞬。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被她隔絕在外,幾乎忘了該有什么動作。
她早該想到的。
謝行策身邊從來不缺愛慕他的女子,他自幼身份尊貴,在兵事上天賦異稟。
十三歲隨軍出征,便立下斬將奪旗的戰(zhàn)功,十五歲已能獨領一隊,于亂軍之中全身而退。
十七歲更是親率輕騎千里奔襲,直搗敵巢,歸來時身披榮光,滿朝文武無不贊嘆。
這樣天之驕子的人物,自然是不缺愛慕者的。
她明明早就做好了準備,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心臟還是澀得要喘不過氣。
可再痛,她不都是自作自受嗎?
“云娘,你怎么了?”
陳月見她失魂落魄地站著,拼命扯著她袖口,低聲提醒,“云娘,云娘!”
楚玉瑤回過神,重新坐回琴臺,垂下霧氣蒙蒙的眼眸,將眼底所有的澀意都掩了去,淡淡道:
“無事?!?/p>
指尖落回琴弦,琴音再次淌出。
廳內(nèi)燭光搖曳,杯盞相碰的脆響此起彼伏,酒液晃出細碎的光,與交錯的人影纏在一處,熱鬧又喧囂。
柳瑤兒坐在俊朗男人身側,心里像揣了塊蜜糖,甜得快要溢出來。
從高臺的位置向下看,能清楚看見底下的侍女們,正悄悄打量著謝行策,目光掃過她時,又紛紛帶上了艷羨。
連身旁那位矮胖的縣太爺,都對她畢恭畢敬的。
柳瑤兒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她一個曾在灶房燒火的野丫頭,能得這樣的男人青眼,何其有幸。
直到現(xiàn)在,柳瑤兒還記得初遇那一幕。
那日她被人牙子追著打罵,慌不擇路撞進了巷口。
她跑得太急,腳下忽地一個趔趄,恰好摔在了一匹駿馬跟前,那馬蹄裹著玄鐵馬掌。
如今邊境動亂,尋常百姓連飯都吃不飽,能騎得起這樣駿馬的,定是非富即貴之人。
柳瑤兒生怕觸怒了貴人,心驚膽顫地抬起頭。
剛想開口求饒,卻在看清男人面容的那一瞬,所有的話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俊朗的男人騎在高頭大馬背上,身姿挺拔,墨色披風被風掀起一角,束高馬尾金冠上的紅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他低頭看過來時——
那雙深邃的眉眼在日光下格外分明,鼻梁高挺,唇線清晰,比她見過畫本子上的男子都要清雋。
看得她一時怔在原地,連害怕都忘了幾分。
見她跌坐在地,手背上還劃了道血痕,他沒多言語,只翻身下馬,朝她伸出手來。
“起來吧。”他說。
就那一眼,那一伸手,便讓她死皮賴臉也要跟著他。
柳瑤兒收回思緒,眉目瀲滟垂下:“殿下~”
“聽說,這個縣城的花燈做的特別漂亮,我們今晚去買小兔子花燈吧?”
謝行策端著酒杯的手指猛地一緊,眼底的寒意越來越重,握著茶盞的手也漸漸加了力。
忽的,一聲極刺耳的破裂聲響起——
瓷杯在他掌心碎成無數(shù)殘片,尖銳的瓷片劃破了他的手,鮮血一滴滴淌落在案桌上。
柳瑤兒目光陡然一驚,連忙掏出小帕子遞過去,聲音發(fā)顫:“殿,殿下……”
她從未見過謝行策這般模樣。
那雙黑眸里翻涌著怨怒,既像鷹隼般銳利,又帶著幾分失神的猙獰,透著讓人膽寒的懼意。
柳瑤兒心口惶惶,把帕子遞得更往前些,又低低喚了聲:“殿下……”
就在目光觸及她的剎那,謝行策身上的戾氣竟像被收走了一般,整個人倏地變得朗目親和。
他接過帕子,隨意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跡,反倒笑了笑:“瑤兒你都多大了,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罷了。”
柳瑤兒連忙點頭:“是,瑤兒記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