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里空氣凝滯，帶著一股陳舊布料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小小的曲宮枰被裹在厚重的孝服里，像個蒼白的、不合時宜的布娃娃，被一個面生的遠房嬸嬸抱著。他不懂那些黑白的挽聯(lián)、繚繞的香煙和低沉的哀樂意味著什么，只是睜著一雙過于安靜的黑眼睛，茫然地看著大人們紅腫的眼睛和翕動的嘴唇。有人用手指輕輕蹭了蹭他冰涼的小臉，嘆息聲沉甸甸地落在他周圍：“可憐啊，這么小就……”
舅舅李建國和舅媽王麗娟站在稍遠的地方接待親友。李建國穿著不合身的黑色西裝，臉色疲憊，眼神里是真實的悲痛，為了他那個苦命的妹妹和倒霉的妹夫。王麗娟在一旁，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哀戚，偶爾抬手按一按并不濕潤的眼角，更多的時候，她的目光會掃過那個被抱著的孩子，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一下，然后飛快地算計著這場喪事的花費和接下來可能要面對的麻煩。
“總不能看著孩子進福利院?！崩罱▏鴨≈ぷ訉ζ拮诱f，聲音里帶著懇求，“那是我妹唯一的孩子?！?/p>
王麗娟撇撇嘴，沒立刻反駁。周圍親戚都看著，她不好表現(xiàn)得太冷漠，而且這孩子看著還算安靜，不鬧人。“先接回去再說吧，總不能扔在這兒?！?/p>
于是，曲宮枰?guī)е粋€小小的包袱，里面是他全部的家當——幾件嬰兒衣服、那個沾了點污泥的銀質(zhì)長命鎖，還有一張父母模糊的結(jié)婚登記照，來到了舅舅舅媽家。
最初的日子，表面的平和維持了下來。家不大，兩室一廳，突然多出一個需要精心喂養(yǎng)的早產(chǎn)兒，顯得有些擁擠和忙亂。
王麗娟還是會按時給曲宮枰沖奶粉。只是有時，看著奶粉罐見底的速度快了不少，她會忍不住嘀咕：“這進口奶粉真貴，比養(yǎng)個嬌貴貓兒還費錢。”她沖奶的動作算不上溫柔，奶瓶偶爾會磕碰到桌沿發(fā)出輕響，但總歸是喂飽了他。
舅舅李建國下班回來，偶爾會抱抱他。他會看著曲宮枰那雙酷似妹妹的眼睛出神，心里一陣酸澀，會用手指很輕地碰碰孩子柔軟的臉頰，嘆口氣：“像曉雯，這眼睛真像?！边@短暫的溫情時刻，是曲宮枰能感受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暖意。但他一放下孩子，轉(zhuǎn)身面對增加的開支和家里的嘈雜，那點因懷念妹妹而起的憐惜就又被現(xiàn)實的煩惱壓了下去。
表妹李嬌比曲宮枰大兩歲，正是模仿欲強的時候。她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安靜得像個小啞巴的弟弟感到好奇。有時她會把自己的舊玩具——一個掉了輪子的小汽車，或者一個頭發(fā)亂糟糟的娃娃——塞到曲宮枰手里，學著大人的口氣：“喏，給你玩，不許弄壞?！?/p>
曲宮枰只是拿著，黑沉沉的眼睛看著玩具，又看看表姐，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玩。李嬌覺得無趣，很快就把玩具搶回去，跑開自己玩了。
大多數(shù)時候，曲宮枰是安靜的。他被放在鋪著舊毯子的角落，或者嬰兒床里，不哭不鬧，只是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或者自己的手指。他的發(fā)育似乎比同齡孩子慢一些，格外沉默，對周遭的反應也遲鈍。這種過分的“省心”，起初讓王麗娟覺得輕松，但漸漸地，又讓她心里有點發(fā)毛，覺得這孩子“不太靈光”，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嫌棄。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普通的傍晚。李嬌正在吃鄰居給的幾顆彩色水果糖，糖紙亮晶晶的，她吃得咂咂作響。曲宮枰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目光第一次被那亮晶晶的色彩和表姐咀嚼的動作吸引，呆呆地看著。
李嬌發(fā)現(xiàn)了他的目光，有點得意，又有點舍不得。她捏著一顆最小的、橙色的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遞到曲宮枰面前：“你想吃嗎？”
曲宮枰沒有伸手，只是看著那顆糖。
王麗娟正在收拾碗筷，瞥了一眼，隨口說：“嬌嬌，給弟弟一顆吧，別那么小氣?！彼敃r心情尚可，或許只是順口一說，維持著表面的大方。
李嬌不情不愿地，把那顆小糖塞進了曲宮枰手里。糖紙有些黏膩了。
曲宮枰低下頭，看著手心那顆亮晶晶的小東西，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地、笨拙地，試圖用他沒什么力氣的小手指去剝開糖紙。試了幾次，糖紙只撕開一個小口，粘稠的糖汁沾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終于把糖粒擠了出來，塞進了嘴里。
一瞬間，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強烈的甜味在他的口腔里炸開。對于一個味蕾近乎空白、日常只有奶粉和米糊的孩子來說，這種刺激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的。
他愣住了，眼睛微微睜大。然后，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是本能的笑意，極其艱難地、生疏地，在他沒什么表情的小臉上漾開了一點點漣漪。很淡，很快就消失了。但他舔了舔嘴唇，又低頭去看手里那張黏糊糊的糖紙。
王麗娟正好轉(zhuǎn)頭看到這一幕。她看到兒子省下的糖進了那孩子的嘴，看到那孩子臉上那一點點幾乎是幻覺的、因為一顆糖而出現(xiàn)的滿足，心里那點因為多養(yǎng)一個人而積攢的不耐煩和計較突然冒了頭。
“喲，倒是會吃好的?！彼Z氣涼涼地說，手里的抹布重重擦了一下桌子，“嬌嬌，以后你的糖放自己抽屜里，別什么都往外拿。這進口糖也不便宜，可不是誰都配吃的?！?/p>
李嬌立刻跑過去，把剩下的糖緊緊抓在手心里，大聲說：“不給他了！我的！”
李建國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聞言抬起頭，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看看妻子拉下的臉，又看看女兒護食的樣子，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抖了抖報紙，又低下頭去。一點糖，小孩子的事，不值得吵。
曲宮枰嘴里的甜味正在慢慢化開，變淡。他聽不懂舅媽話里那些復雜的意味，只是隱約感覺到那語氣并不友好。他嘴里的甜和周圍突然冷下來的空氣形成了奇怪的對比。他不再舔嘴唇了，只是重新低下頭，看著地上毯子的紋路，恢復了平時的安靜，甚至更安靜了一些。
那顆橙子味的水果糖，是他灰暗懵懂的幼年里，第一顆也是唯一一顆帶著明確甜味的記憶。很甜，但甜得短暫，而且后面跟著一種他當時還不理解、卻能感受到的冰涼。
像是一個短暫的、甜味的幻覺。玻璃罐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里面有很多糖，但蓋子很快就被擰緊了。那點甜味留在記憶里，往后很長很長的日子里，再也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