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走出考場,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把他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襯衫曬得發(fā)燙。
他嘴里還無意識地念叨著最后一道論述題的要點,帶著抹不掉的湖南腔,
在這座省城標準的普通話環(huán)境里,像個突兀的異類?!翱瓷蹲涌磫选彼吐曕洁炝艘痪洌?/p>
是對幾個瞥來好奇又帶點輕視目光的同行考生說的。他們西裝革履,皮鞋锃亮,
湊在一起對答案,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他聽見幾個關(guān)鍵詞,然后發(fā)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林野攥緊了手里那只舊到掉漆的筆袋,指甲掐進掌心。
辣椒炒肉的嗆人香氣從路邊小館子里飄出來,勾得他肚子咕咕叫。他咽了口唾沫,
埋頭加快腳步,
只想趕緊回到那間月租三百、除了床板硬得像井岡山的石頭之外一無所有的出租屋。
奶奶昨天托人捎來的腌辣椒罐子,應(yīng)該還能下飯。一周后,筆試成績公示。林野,第一名。
名字后面那個鮮紅的“1”,像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砸出巨大波瀾。
他反反復(fù)復(fù)看了三遍,手指顫抖著,幾乎要摸到冰涼的屏幕上的那個數(shù)字。
周圍嗡嗡的議論聲瞬間放大了無數(shù)倍,針一樣扎進他的耳朵?!傲忠埃空l?。俊薄皼]見過,
哪個學(xué)校的?”“筆試第一?牛逼??!”“聽口音不像本地的……”他擠出人群,
跑到最近的一個公共電話亭,插進IC卡,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響了好久才被接起,奶奶蒼老而帶著同樣濃重鄉(xiāng)音的聲音傳過來:“喂?哪個喲?
”“奶奶!是我!”他聲音發(fā)顫,幾乎是吼出來的,“我考上了!筆試第一!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是抑制不住的、嗆咳般的喜悅:“哎喲!我的好崽!我就講!
我就講我崽有出息!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哇!”老太太歡喜得語無倫次,最后又壓低了聲音,
帶著山里人特有的謹慎,“野崽,好是好,但也莫要太出風(fēng)頭,穩(wěn)當(dāng)點,啊?”“曉得了,
奶奶,您放心!”林野笑著,眼眶有點發(fā)酸。掛掉電話,他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
第一次覺得這座冰冷的城市對他露出了點笑臉。面試那天,
他特意穿上了最體面的一件白襯衫,熨燙得平整。候考室里,氣氛壓抑。幾個考生打量著他,
眼神復(fù)雜。一個三十歲左右、梳著油亮分頭的男人主動坐到他旁邊,笑容親和:“兄弟,
厲害啊,筆試第一。我叫劉洋?!绷忠坝行┚兄?shù)攸c點頭,帶著口音:“林野。運氣好。
”“哎,這考試哪有純靠運氣的?!眲⒀髷[擺手,湊近了些,聲音壓低,
“兄弟哪兒上的大學(xué)?家里……在省里有什么熟人沒?”林野愣了一下,搖搖頭:“沒,
我就井岡山出來的,跟我奶奶長大。大學(xué)就省里普通的。”劉洋臉上的笑容淡了點,
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但很快又熱絡(luò)起來:“哦哦,井岡山好地方,老區(qū)嘛。
靠自己拼到這一步,不容易?!彼牧伺牧忠暗募绨颍瑳]再說什么。面試過程異常順利。
考官的問題都在林野的準備范圍內(nèi),他對答如流,雖然那口湖南腔調(diào)偶爾會讓考官微微蹙眉,
但他內(nèi)容扎實,邏輯清晰。走出面試室時,
他甚至看到了居中那位主考官眼中一絲贊許的神色。綜合成績公布,林野,依舊是第一。
體檢,政審。一切流程都在向前推進。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在看省委大院附近便宜點的合租房了,
心里揣著一個熾熱的夢,等落了編,第一個月工資要給奶奶買件新棉襖,她那件穿了幾十年,
棉花都硬了。然后,一切戛然而止。那天下午,他正在出租屋里翻看一本舊的《政策匯編》,
門被敲響了。兩個穿著組織部工作服的人站在門外,表情嚴肅。“林野同志嗎?”“是我,
領(lǐng)導(dǎo)請進……”林野心里咯噔一下,連忙讓開。來人沒進門,就站在門口,
公事公辦的口吻:“接到實名舉報,反映你的身份信息存在疑點,戶籍關(guān)系混亂,
涉嫌違反報考規(guī)定?,F(xiàn)通知你,錄取流程暫停,我們需要對你進行進一步審查。”“什么?
”林野如遭雷擊,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舉報?身份疑點?領(lǐng)導(dǎo),這不可能!
我所有材料都是真實的!我……”“真實與否,我們會調(diào)查。”為首那人冷漠地打斷他,
“按照規(guī)定,請你明天上午九點,到部里305辦公室,當(dāng)面說明情況。”門關(guān)上了。
林野僵在原地,手里的書“啪”地掉在地上。第二天,
他提前半小時就到了組織部那棟氣派的辦公樓。305辦公室門口已經(jīng)等了兩個人,
一個是劉洋,另一個是面色威嚴的中年男人,林野在公示欄見過照片,
是干部監(jiān)督科的王科長。劉洋看見他,臉上露出一個極快的、近乎嘲諷的笑容,
隨即換上擔(dān)憂的表情:“林野兄弟,你也來了?別擔(dān)心,組織上肯定會查清楚的。
”林野沒理他,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緊了他。辦公室很大,
里面還坐著幾個表情嚴肅的干部。王科長坐在主位,示意林野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傲忠埃?/p>
根據(jù)舉報,”王科長拿起一份材料,眼皮都沒抬,“你的家庭關(guān)系復(fù)雜。
你自幼與祖母林王氏在井岡山生活,戶籍隨祖母,姓林。但你父親林衛(wèi)國的原始戶籍姓張,
生于北京,后遷至江西,改隨母姓。對此,你作何解釋?
是否存在隱瞞身份、規(guī)避政策的行為?”林野喉嚨發(fā)干,他努力讓聲音平穩(wěn):“領(lǐng)導(dǎo),
我父親確實出生在北京,后來因為家庭變故,剛出生不久就隨我奶奶回到江西井岡山生活,
并隨了我奶奶的姓。我奶奶是湖南人,祖籍湖南,我跟著奶奶長大,自然隨奶奶姓林。
這沒有任何隱瞞,所有材料里都寫得清清楚楚?!薄凹彝プ児剩渴裁醋児??
”旁邊一個干部冷不丁問。林野語塞了。奶奶從未細說過那段往事,只說是很苦的歲月,
不得已離開北京,回到了當(dāng)年和爺爺結(jié)婚的井岡山落腳。他只知道,
爺爺很多年前就沒了音訊,奶奶一個人把父親拉扯大?!皶r間太久……具體情況我不清楚。
”他低聲說?!安磺宄俊蓖蹩崎L冷笑一聲,把材料扔在桌上,“我看是說不清吧!
你父親原本的姓氏、籍貫,為何變更?這中間是否有歷史問題?你現(xiàn)在報考的是重要崗位,
背景必須清白!你這含糊其辭,讓我們怎么采信?”劉洋在一旁嘆了口氣,
插話道:“林野同志,組織有組織的紀律。有時候吧,個人能力是強,但出身背景有瑕疵,
確實……唉,可惜了?!彼@話看似同情,實則句句都在把林野往火坑里推。
“我的背景沒有問題!”林野猛地抬起頭,眼睛赤紅,那口湖南腔因為激動而更加明顯,
“我奶奶是烈屬!我爺爺當(dāng)年是革命軍人!后來失散了!我們不是什么身份可疑的人!
”“證據(jù)呢?”王科長咄咄逼人,“光是嘴上說有什么用?你說你爺爺是革命軍人,檔案呢?
證明呢?拿不出來,就是捏造!就是欺騙組織!”“我沒有騙人!”林野渾身發(fā)抖,
巨大的冤屈和憤怒沖垮了他的理智。桌上,正好放著他剛交上來備查的面試材料副本。
他猛地一把抓過來,在周圍人驚愕的目光中,“刺啦——!”一聲,狠狠撕成了兩半,
碎片摔在光潔的會議桌上?!澳銈儾?!你們?nèi)ゲ?!去井岡山查!去湖南查!去北京查?/p>
”他嘶吼著,聲音破裂,“我林野行得正坐得直!”辦公室里死寂一片。王科長愣了片刻,
隨即暴怒,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聲響震得所有人一顫:“林野!你想干什么!造反嗎?!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他指著林野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我告訴你!
就憑你今天這個行為!公然撕毀材料,對抗審查!你這輩子都別想進省委大門!
政審你永遠別想通過!滾出去!”劉洋假惺惺地過來想拉林野:“林野兄弟,別這樣,
冷靜點……”林野一把甩開他的手,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了王科長和劉洋一眼,
轉(zhuǎn)身猛地拉開門,沖了出去。
走廊里幾個辦公人員驚訝地看著這個眼眶通紅、渾身散發(fā)著絕望和憤怒的年輕人踉蹌跑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世界一片灰暗。奶奶打來電話,小心翼翼地問起情況,
他咬著牙,強裝平靜地說“沒事,還在等通知”,然后迅速掛斷,把自己埋進枕頭里,
像一頭受傷的幼獸,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嗚咽。辣椒罐子安靜地放在墻角,
再也勾不起他絲毫食欲。幾天后,省委大院似乎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干部考察組圓滿結(jié)束在省里的巡視,今日離開。部里幾位主要領(lǐng)導(dǎo),
包括那天拍桌子的王科長,都殷勤地陪在一位老者身邊,走向辦公樓大門。
老者穿著尋常的中山裝,步伐穩(wěn)健,神色平和,但久居上位的威嚴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
讓陪同的人都小心翼翼。王科長正堆著笑說著歡送的話,目光無意間掃過大院側(cè)門,
臉色驟然一沉。林野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不甘心,他還想最后再來問一次,
哪怕只是得到一個徹底的死心。幾天不見,他憔悴得脫了形,胡子拉碴,
那件白襯衫領(lǐng)口都磨毛了邊。王科長心里暗罵一聲,生怕這愣頭青沖過來鬧事,驚擾了貴客。
他急忙對身邊一個下屬厲聲低喝:“怎么回事?誰讓他進來的?趕緊轟走!像什么樣子!
”下屬趕緊小跑過去驅(qū)趕。老者卻停下了腳步。他順著王科長先前的目光看去,
視線落在了那個被工作人員推搡、卻倔強地不肯立刻離開的年輕人身上。
老者的目光微微一動。那年輕人眉宇間的輪廓,那股子梗著脖子的倔強勁……還有,
他激動地和人爭辯時,脫口而出的那幾句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話……太熟悉了。像一把鑰匙,
猛地撬開了塵封數(shù)十年的記憶閘門?!澳莻€年輕人,怎么回事?”老者開口了,聲音平穩(wěn),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王科長心里一咯噔,趕緊賠笑:“首長,沒什么大事!
一個落選考生,心理不平衡,在這兒胡攪蠻纏!我們馬上處理掉!”“落選?
”老者目光依舊看著那邊,“為什么落選?”“這個……他政審有點問題,
家庭背景不清不楚。”王科長含糊道,“而且態(tài)度極其惡劣,上次審查時,
竟然當(dāng)場撕了材料!這種素質(zhì),根本不符合我們用人標準!”“哦?家庭背景不清?
”老者重復(fù)了一遍,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他叫什么名字?”“叫林野。雙木林,野地的野。
”“林野……”老者緩緩地念著這個名字,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翻涌。他記得,
很多很多年前,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在井岡山,
他曾對那個梳著大辮子、眼神清亮的湖南妹子說過:“等勝利了,咱們要是有了兒子,孫子,
名字里得帶點野性,像咱們當(dāng)年井岡山的草一樣,猶如那星星之火一般,風(fēng)吹不倒,
火燒不盡!”他猛地看向王科長,語氣驟然嚴厲:“他家里有什么人?!
”王科長被老者突如其來的氣勢震得一懵,下意識回答:“就……就一個奶奶,在井岡山,
好像姓林……他也跟著奶奶姓林。說他父親原本姓張,生在北京,后來不知怎么去了江西,
改了姓……”“轟——!”的一聲,如同驚雷在老者腦海里炸開。
北京……原姓張……井岡山……改隨母姓林……湖南籍的奶奶……所有的線索,
瞬間串聯(lián)成一條灼熱的鏈條,燒得他心臟劇痛!他那個在混亂年代失散的原配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