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凍土狠狠撞擊著張?zhí)炻涞暮蟊?,刺骨寒意穿透單薄麻衣。他捂著火辣辣生疼的臉頰,有些發(fā)懵地看著眼前嬌俏玲瓏卻氣勢洶洶的清寧。她那雙曾經(jīng)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燃燒著怒火和冷酷的洞悉,仿佛換了個人。
這感覺……不對!按照樹下頓悟的軌跡,此刻他應是在函谷關(guān)后某處,而非長城!刺秦失敗后的輪回節(jié)點,怎會直接跳到這里?時空的經(jīng)緯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扯亂了。
“嬴政的話你也敢信!”清寧的嗤笑聲在呼嘯風雪中格外尖利,充滿輕蔑,“他不過是個被長生迷了心竅,又自以為掌控一切,實則被更大棋局玩弄的可憐蟲罷了!”她環(huán)視四周,風雪肆虐,苦役呻吟和監(jiān)工叱罵聲仿佛被無形屏障隔絕。不遠處,白啟正奮力扛起巨石,他銳利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這邊,充滿對清寧的警惕。
清寧毫不在意,她猛地俯身湊近張?zhí)炻?,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匕首:
“張?zhí)炻?,你以為你第一次像個沒頭蒼蠅一樣‘跳’進秦宮大殿,是偶然?是命運隨機的惡作?。俊?/p>
張?zhí)炻渫左E然收縮!這疑問在樹下頓悟后本有模糊答案,但此刻被清寧如此撕開,依舊沖擊強烈。
“又來了!”他心中暗罵這該死的輪回錯亂。為什么偏偏是長城?這個吞噬無數(shù)生命、凝結(jié)著血淚與詛咒的巨獸,成了他新一輪掙扎的起點。
“不!”清寧嘴角勾起冰冷殘酷的弧度,“那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漣漪’!一個專門用來捕捉像你這樣,靈魂與時空存在特殊‘共振’的‘鑰匙’的陷阱!你原來的世界,早已被更高維度的存在觀測、篩選!從你被選中起,你的命運就不再屬于你自己!你只是一枚被擲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波紋自有其流向!”
“漣漪……鑰匙……篩選?”張?zhí)炻溧薮笮畔⒘炕旌洗坦呛渥屗^暈目眩。經(jīng)歷過青牛歲月與樹下頓悟,他對“幕后黑手”的驚駭已淡去,取而代之是冰冷的荒謬感。自己仿佛成了流水線上的一件產(chǎn)品,被貼上標簽,投入命運的洪流。
“那……黃金箱子?信標?”他急切地問,那是他最初降臨的憑依。
“那只是個‘錨點’!”清寧嗤笑,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確保你這枚‘石子’能精準砸在目標水面——嬴政面前!讓你成為他眼中‘天降祥瑞’、強化他長生夢的工具!同時,它也是一枚……誘餌!”
“誘餌?”張?zhí)炻湫闹欣湫?,果然?/p>
“對,誘餌!”清寧眼神如刀鋒,“用來釣出那些隱藏在時間長河縫隙里,以維持‘秩序’為天職的……‘清道夫’!他們冷酷無情,任何超出掌控的‘異?!?,都會被徹底抹除!你,張?zhí)炻洌媚?,想看清暗處威脅;而啟動‘漣漪’的幕后之人,則利用你和嬴政的博弈,引出‘清道夫’,試圖削弱甚至消滅這些秩序守護者!”
張?zhí)炻淙缭庵劐N,但樹下頓悟的經(jīng)歷讓他迅速冷靜。他不知道清寧經(jīng)歷了什么變得如此偏激而……洞悉一切。這些“清道夫”、“漣漪”的概念,本就是他在荒野孤寂歲月里,當睡前故事講給那個懵懂小清寧聽的!如今,竟被她用來反噬自己!一種被自己培育的毒蛇反咬的寒意竄上脊背。
“是誰?!是誰啟動的‘漣漪’?是你嗎?!”他厲聲質(zhì)問,試圖從她眼中找出破綻。
清寧直起身,風雪吹動她額前碎發(fā),那張臉只剩冰封漠然:“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一角。至于啟動‘漣漪’的是誰……他們自詡為‘觀測者’或‘編織者’,躲在時間暗影里撥弄命運絲線。而我……”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光芒,混雜痛恨、決絕,甚至……一絲微不可察的悲憫?
“……我站在‘清道夫’的對立面。嬴政妄求長生,妄圖掌控變數(shù),他遲早會引火燒身,成為‘清道夫’首要清除目標。而你,張?zhí)炻?,”她的目光如冰錐刺向他,“‘鑰匙’已在你靈魂深處蘇醒,你感覺到了,不是嗎?指尖閃過的金芒,胸口那不屬于心跳的奇異脈動……你也成了‘異?!旧?!無論嬴政還是‘清道夫’,都不會放過你!這片長城,這座血肉磨坊,就是你下一個刑場!區(qū)別只在于死法!”
她的話語,如同惡毒詛咒,裹挾風雪寒意,砸在張?zhí)炻湫纳稀?/p>
張?zhí)炻湎乱庾R看向指尖,那里似乎殘留著扛石時一閃而逝的微熱。若非經(jīng)歷過青牛歲月與樹下頓悟,知曉自己這枚“空白銅錢”本質(zhì),他幾乎要在這絕望預言中崩潰。
“跟我走,”清寧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命令又像拋出血色繩索,“留在這里,你必死無疑。白啟能替你擋一時鞭子,擋不住一世宿命,更擋不住‘清道夫’的無形抹殺!只有離開長城,離開嬴政視線,你才有一線生機!才可能弄清真相,找到生路!”她提到了白啟。張?zhí)炻湫闹袆≌?!白部……白啟……那宿命的悲劇即將重演!他絕不能眼睜睜看著白啟再次走向毀滅!
白啟沉穩(wěn)如磐石的聲音插進來。他已放下巨石,高大身軀如同移動堡壘,擋在張?zhí)炻渖砬?,隔絕清寧視線。沉重鐐銬在風中撞擊,他銳利目光死死鎖住清寧:
“姑娘好大口氣!長城戍衛(wèi),天羅地網(wǎng)!你如何帶他走?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言語間對陛下大不敬,更兼挑撥離間,妖言惑眾,意欲何為?!”白啟的手看似隨意垂著,但張?zhí)炻涿翡J注意到他指節(jié)緊繃,肌肉賁張!清寧那番驚世駭俗之言,讓這位忠誠勇毅的燕趙游俠感到了巨大威脅和敵意。保護張?zhí)炻?,是他的承諾,亦是他的本性。
清寧看著白啟,毫無懼色,反而露出一絲挑釁冷笑:“白啟?燕趙游俠,血勇剛烈,可惜眼界如井底之蛙。我要帶人走,自有手段。至于我是誰……”她手腕微抖,一點寒芒快如閃電從袖中滑落,那是一柄造型奇異的短刃,非金非鐵,流動著幽光,“你還沒資格知道!讓開,否則,連你一起‘帶走’,或者……就地了結(jié)!” 最后幾字,殺氣凜然!
氣氛瞬間冰點,殺機彌漫!一邊是來歷詭秘、手段莫測、言語驚心的清寧;一邊是剛毅不屈、誓死守護、寸步不讓的白啟。凜冽風雪在他們之間狂暴呼嘯,卷起冰屑如無形刀鋒切割空氣。周圍刑徒驚恐遠離,生怕被這突如其來的對峙卷入、碾碎。
張?zhí)炻鋳A在中間,心臟狂跳。清寧揭示的真相龐大恐怖,也指出唯一生路,但她本身像裹著蜜糖的致命迷霧。白啟是這冰冷地獄中唯一帶著體溫的依靠,是他在無盡輪回中罕見的光亮。跟清寧走,是跳入未知深淵,可能萬劫不復;留下,是緩慢痛苦的死亡加上“清道夫”的徹底抹殺,還可能連累白啟……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嗚——————?。?!”
一聲凄厲、悠長、仿佛撕裂靈魂的青銅號角聲,猛地從遠處最高烽火臺上炸響!聲音與平日勞作號令截然不同,帶著撕心裂肺的急促和……深入骨髓的恐怖!那是警訊,最高等級的警訊!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一聲比一聲更近!更急!如同死神催命的喪鐘,一聲聲敲在每個人心上!
整個巨大山崖工地,瞬間死寂凝固。所有聲音——鞭撻聲、呵斥聲、呻吟聲、風雪聲——仿佛都被這號角吸走,天地間只剩下這催魂奪魄的鳴響在鉛灰色蒼穹下瘋狂回蕩、撞擊!
白啟臉色剎那鐵青,眼中充滿難以置信的驚駭,甚至……一絲深沉的絕望!他猛地抬頭望向號角響起的方向,咬著牙,從齒縫間迸出幾個字,字字都帶著血腥味:
“狼煙……三急烽!是……匈奴王庭的精銳鐵騎! 前鋒……已至長城腳下!破關(guān)……只在頃刻之間!”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絕望的宣告,一聲沉悶如大地心臟被巨錘狠狠捶擊的巨響,伴隨著腳下山崖劇烈的、令人站立不穩(wěn)的震動,從遠處關(guān)隘方向轟然傳來!
咚!?。?!
是巨大的攻城槌,集合了千鈞之力,狠狠撞擊在厚重包鐵城門上的聲音!那聲音沉悶而恐怖,帶著木質(zhì)哀鳴和金屬扭曲的刺耳雜音,宣告著死亡的臨近!
死亡的陰影,瞬間從個體艱難的掙扎與對峙,化作席卷整個長城防線的鐵血洪流!真正的煉獄之門,在這一刻,轟然洞開!
張?zhí)炻渥詈蟮木駬癖粡氐状驍?。他看著白啟瞬間繃緊如鋼鐵的側(cè)臉和眼中燃起的決死戰(zhàn)意,看著清寧眼中一閃而過的凝重以及迅速隱去的算計光芒,聽著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的號角聲、撞擊聲,以及遠方如怒潮般隱隱傳來的、鋪天蓋地的野蠻喊殺聲和箭矢破空聲……
活下去的路,在驟然點燃的烽火狼煙中,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血腥猙獰。
城,出乎意料地沒有破。
就在匈奴先鋒如同餓狼般不死不休、瘋狂撞擊城門,城墻上的守軍死傷慘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的千鈞一發(fā)之際,長城左翼山巒之后,突然殺出一支鐵甲森然的秦軍騎兵!
他們?nèi)缤聊暮谏W電,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卻又在出現(xiàn)的瞬間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殺聲。馬蹄踐碎冰雪,長戟如林,精準而冷酷地切入匈奴軍的側(cè)翼。匈奴人完全沒料到腹背受敵,陣腳瞬間大亂。原本狂攻城門的部隊被迫倉促回身迎戰(zhàn),卻正好被城頭傾瀉而下的箭雨和擂石覆蓋。
突襲的秦軍騎兵顯然極其精銳,戰(zhàn)術(shù)刁鉆,配合無間,像一柄燒紅的利刃切入牛油,迅速將匈奴先鋒部隊分割、包圍、絞殺。雪地被鮮血染紅,人吼馬嘶聲震天動地。戰(zhàn)況逆轉(zhuǎn)之快,讓人瞠目結(jié)舌。
張?zhí)炻浔贿@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有些茫然無措。他靠在冰冷的墻垛后,看著下方慘烈的廝殺,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籠罩著他。這支援軍來得太巧,太及時,就像是……早已安排好的一切。
就在這時,他感到一股強烈的抽離感襲來。周遭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迅速遠去、變調(diào),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模糊,色彩如同被水浸染的墨畫般暈開、流逝。
“時間到了?還是……”他心下愕然。
在徹底被剝離這個空間的最后瞬間,他的目光穿透混亂的戰(zhàn)場,猛地定格在那支突然出現(xiàn)的秦軍騎兵隊伍前列——那個為首的將領(lǐng)。
那人一身玄甲,與其他秦軍將領(lǐng)并無二致,但臉上卻覆蓋著一副造型古樸、毫無表情的青銅面具,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并未參與沖殺,只是靜靜地勒馬立于稍高的坡地,仿佛一個冷漠的旁觀者,注視著戰(zhàn)場的屠戮,也注視著……長城之上。
就在張?zhí)炻淇聪蛩哪且豢?,那面具將領(lǐng)似乎心有所感,竟也抬起頭,穿越紛飛的雪沫與血腥氣,精準地迎上了張?zhí)炻涞哪抗狻?/p>
四目相對。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寒徹骨的熟悉感擊中了張?zhí)炻?!那眼神……他一定在哪里見過!無比熟悉!可同時,那眼神里又充滿了絕對的陌生和疏離,仿佛隔著一萬年的冰層,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只有無盡的深邃與……審判?
那感覺稍縱即逝??臻g剝離的力量猛地增強。
恍惚間,他仿佛聽到一聲極輕極淡的嘆息,又像是一句模糊的判詞,不知源自何處,直接響在他的意識深處:
“奔命,原來呢……”
下一刻,天旋地轉(zhuǎn),所有的景象急速遠離、坍縮為一個光點,隨即徹底陷入黑暗。
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守城的人會活下來,白啟也會活下來,自己會脫離這個循環(huán)。至于去何處,他不知道。這就是代價,任何改變都會付出代價。他在失去知覺前最后想到。
城頭上,白啟看著張?zhí)炻浞讲潘⒅幠求E然閃動又旋即消失的微弱光芒,以及空蕩蕩的位置,剛毅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了然的凝重。他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
他沉默地轉(zhuǎn)頭,目光越過城墻,與城外坡地上那位戴面具的將領(lǐng)遠遠地對視了一眼,彼此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隨即,他收斂心神,臉上恢復冷硬,鏘地一聲拔出佩劍,對周圍驚魂未定的士卒和刑徒喝道:“匈奴已潰!收拾戰(zhàn)場,救治傷員,加固城防!快!”
他領(lǐng)著幾個親信,大步走向城內(nèi)混亂之處,背影在硝煙與風雪中顯得格外堅定而孤獨。
陰影處,清寧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寫滿了不甘與凌亂。她精心謀劃的局,本以為能趁亂帶走張?zhí)炻?,卻被這支突如其來的援軍和張?zhí)炻涞哪氐状騺y。
“嬴政……又是你贏了一著么?還是……那些‘觀測者’插手了?”她低聲自語,指尖的幽光短刃無聲地滑回袖中。
她明白,這一局,她又敗了。風兒吹過她的發(fā)絲,帶來濃重的血腥味和雪地的冰冷。她深深地望了一眼城外那面具將領(lǐng)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白啟離去的背影,眼中思緒萬千,最終全都化為一片沉寂的暗色。她悄無聲息地退后,身影融入城墻根下的濃重陰影,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悄然離去。
北疆長城以北,一片被風雪略微遮掩的山坡上。
一個穿著單薄胡服、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少年人,正懶洋洋地靠在一塊巖石后。他手中玩弄著一個銀色的、造型奇特的火機。
“啪!”
一簇橘黃色的火苗躥出,映亮他帶笑嘴角和半張臉龐。
“嗒!”
火苗熄滅,一切歸于寒冷與昏暗。
“啪!”
火苗再次燃起,光明重現(xiàn)。
一明一暗間,火光照亮的是一張與張?zhí)炻鋷缀跻荒R粯拥哪橗嫞≈皇歉贻p些,眉宇間尚未染上風霜滄桑,唯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與年齡絕不相符的洞悉與詭譎。
他看著遠處長城上漸漸平息的戰(zhàn)火和升起的裊裊黑煙,仿佛在欣賞一出精彩紛呈的戲劇。
“我所經(jīng)歷的你必須經(jīng)歷,你所經(jīng)歷的也是我的經(jīng)歷?!彼p聲自語,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共鳴,仿佛不是一人在說話,“這世界還真是精彩啊,哥哥……或者說,‘我’?”
少年人嘴角咧開一個巨大而詭異的笑容,在那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森然莫測。
“啪!”
火機蓋合上,最后一縷光芒消失,山坡重歸寂靜與寒冷,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