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桓站在鐘樓底下,仰頭望著頂樓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眉頭擰成了疙瘩。消防員已經(jīng)嘗試了兩次接近,都被可云激烈的反抗逼了回來。她只要看到有人上樓,就立刻將半個身子探出圍欄,那雙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會瞬間燃起決絕的光,看得人心驚肉跳。
“不能硬來?!?何書桓拉住第三次準(zhǔn)備上前的消防員,沉聲道,“她現(xiàn)在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強行救援只會刺激她。” 他轉(zhuǎn)頭對身邊的杜飛說,“你在這兒盯著,我去附近找找有沒有養(yǎng)鷹的人家。”
“找鷹?” 杜飛一臉茫然。
“可云不是一直在喊‘猛兒’嗎?那是陸伯父養(yǎng)的老鷹。” 何書桓語速飛快,“她對這只鷹有執(zhí)念,說不定看到相似的動物,能轉(zhuǎn)移注意力?!?他一邊說一邊往巷口跑,“記住,千萬別讓任何人靠近樓梯!”
杜飛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舉起相機(jī),假裝拍照,實則死死盯著頂樓的可云,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而此時的可云,正坐在圍欄上,眼神空茫地望著遠(yuǎn)方。一陣風(fēng)吹過,卷來幾片落葉,其中一片打著旋兒飄過她眼前,像一只展翅的小鳥??稍频难劬ν蝗涣亮?,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溫柔的笑,喃喃道:“猛兒…… 你來了……”
她緩緩伸出手,像是要去觸碰那片落葉,身體也跟著往前傾了傾。底下的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李副官夫婦嚇得幾乎暈厥過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何書桓抱著一只羽毛灰撲撲的貓頭鷹跑了回來,那是他從附近一戶人家里借來的,雖不及陸振華的 “猛兒” 神駿,卻也有幾分相似?!翱稍疲∧憧催@是什么!” 他舉起貓頭鷹,朝著頂樓大喊。
可云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她愣愣地看著那只撲騰翅膀的鳥,嘴里念叨著:“猛兒…… 我的猛兒……” 身體不自覺地往后挪了挪。
何書桓趁機(jī)對消防員使了個眼色,兩個消防員立刻貓著腰,悄無聲息地往頂樓爬去。
張靜站在人群中,看著這一幕,心里卻想起了早上在李副官家的情景。
那時可云蜷縮在墻角發(fā)抖,李副官正拿著布條給她包扎磨破的腳踝。張靜看著可云手腕上新舊交疊的傷痕,終于忍不住開口:“李副官,您就打算這樣瞞下去嗎?”
李副官的動作一頓,頭垂得更低了。
“可云變成這樣,到底是為什么?” 張靜步步緊逼,“她什么時候開始神志不清的?你們當(dāng)年為什么突然離開陸家?這些年住在這里,為什么從不向我爸爸求助?”
李副官的脊背挺了四五十年,在東北戰(zhàn)場上面對槍林彈雨都沒彎過,此刻卻像被抽走了骨頭,一點點垮了下去。他不敢看張靜的眼睛,也不敢回頭看妻子玉真,那個陪他從東北逃難到上海、吃了一輩子苦的女人,此刻正用圍裙捂著臉。
“依萍小姐……” 李副官的聲音沙啞,“這事…… 說來話長……”
“再長也得說?!?張靜打斷他,語氣卻軟了些,“你不說,可云就永遠(yuǎn)好不了。你忍心看著她一輩子被綁著、被關(guān)著嗎?”
這時,李嫂突然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聲音帶著哭腔:“可云…… 她沒了一個孩子……”
“孩子?” 張靜愣住了,目光落在墻角那個破舊的布偶上,那是可云一直抱在懷里的 “寶寶”。她深吸一口氣,對李副官說:“其他的我不管,今天要救可云,你們必須聽我的?!?/p>
李副官看著妻子通紅的眼睛,又看看墻角蜷縮的女兒,終于點了點頭,一滴渾濁的淚落在了布滿老繭的手背上。
思緒回到鐘樓底下,可云已經(jīng)被消防員成功救下。她像一片落葉癱軟在李副官懷里,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嘴里仍斷斷續(xù)續(xù)念著:“寶寶…… 猛兒……” 李嫂緊緊抱著她,眼淚打濕了她的頭發(fā)。
張靜看著這一幕,眼眶發(fā)燙,卻刻意退后了幾步。
何書桓把借來的鷹還給人家,又和杜飛一起向消防員道謝、道別,然后徑直走向李副官。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掏出筆記本準(zhǔn)備記錄,只是從消防員那里拿了兩杯熱水,遞給李副官和李嫂,聲音沉緩:“李副官,剛才依萍說,可云的病,和陸家有關(guān)?!?/p>
李副官握著水杯的手猛地一顫,熱水濺出來燙到了手,他卻渾然不覺。他看了一眼站在不遠(yuǎn)處的張靜,又看看懷里昏睡的女兒,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回去說吧?!?/p>
再次回到李副官的家。
可云被安置在床上,蓋著一床打滿補丁的舊棉被,眉頭依然微微皺著,像是在做什么噩夢。李嫂給她掖了掖被角,才轉(zhuǎn)身給何書桓、杜飛和張靜倒了水。
五個人圍著小桌坐下,狹小的空間里擠滿了沉默和沉重。
杜飛碰了碰何書桓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開口。
何書桓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李副官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李副官,我們是申報的記者,也是依萍的朋友。您放心,今天您說的話,要是您不愿意公之于眾,我保證不會出現(xiàn)在報紙上。我們只是想知道,可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他的話音剛落,李嫂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粗布圍裙上。她用袖子擦了擦臉,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我的可云啊…… 她命苦啊……”
“她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 李嫂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些,“是個男孩,長得虎頭虎腦的,特別可愛??赡呛⒆痈1?,生下來沒幾個月就得了病,沒…… 沒留住……”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壓抑的啜泣:“從那以后,可云就不對勁了。有時候抱著個布偶喊‘寶寶’,有時候又像個小姑娘似的,坐在門口…… 我們帶她看過大夫,抓過藥,可都沒用…… 她就這么瘋瘋癲癲的,一過就是好幾年……”
“孩子的父親是誰?” 何書桓追問,語氣里帶著小心翼翼。
李嫂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頭,看了一眼李副官,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低下了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張靜看著他們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的火氣 “蹭” 地一下上來了,“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在隱瞞!” 她故意提高了聲音,帶著幾分氣憤:“你們這是什么意思?到現(xiàn)在還要替那個男人瞞著嗎?可云都被折磨成這樣了,你們還要護(hù)著他?”
她站起身,走到床邊,指著可云手腕上的傷痕:“你們看看她!為了那個男人,她變成了什么樣!那個時候她一直在陸家,根本沒機(jī)會認(rèn)識外面的男人!剛才在鐘樓,她嘴里喊的是‘猛兒’那是我父親的鷹!這事還不夠明顯嗎?”
她故意把矛頭指向陸振華,就是要逼李副官說出真相。
“不是的!不是司令!” 李副官猛地站起來,因為激動,聲音都變了調(diào),“司令對我們一家恩重如山,他絕不是那種人!”
“那是誰?” 張靜緊追不舍,“總不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吧?”
李副官的臉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攥著拳頭,指節(jié)都泛了白。他看看床上的女兒,又看看哭得幾乎喘不過氣的妻子,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地說道:“是陸爾豪!孩子的父親,是陸家的大少爺,陸爾豪!”
“轟” 的一聲,何書桓感覺像有個炸雷在腦子里炸開。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李副官:“您說什么?是爾豪?”
杜飛也驚得張大了嘴巴,手里的相機(jī)差點掉在地上,幸好他抓得緊。
張靜雖然早就知道答案,此刻聽到李副官親口說出來,心里還是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看著李副官痛苦的神情,看著李嫂無聲的眼淚,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來。
屋外的風(fēng)嗚嗚地吹著,像是誰在低聲哭泣。小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可云在夢中發(fā)出的一聲模糊的囈語:“寶寶……”
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在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