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那個雨夜,時予倒在了銹巷冰冷的泥濘里,沈恪并沒有守約,依舊把他送回了銹巷。
他快死了,死前似乎看到了記憶里那個小青年,眉眼彎彎,眼神清澈……阿禺還是那么天真,總給人帶來希望。
時予當(dāng)然沒死,那晚,一把黑傘映入了他的眼簾,是裴峙,也是救命恩人。
裴峙沒有猶豫,只用了一支閃爍著幽藍光澤的藥劑,硬生生將時予從死亡邊緣拽了回來。
時予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奇怪的男人會救自己,但至少他明白 救命之恩,重于泰山。所以,時予選擇效忠。
他成了裴峙最鋒利的刀,抹去過往,成了“Ray”。裴峙給予他新生,也賦予他一個刻骨銘心的使命:尋找裴峙失散多年的小兒子——裴禺。
時予這才明白,那個在銹巷里,像小尾巴一樣跟著他、依賴他、被他用命護著的小少年阿禺,真正的名字是裴禺,是裴家金尊玉貴的少爺。
裴峙向時予解釋,十歲那年,裴禺被權(quán)傾一時的沈老爺子沈元宏設(shè)計帶走,從此杳無音信。
當(dāng)年的裴家羽翼未豐,面對沈元宏的權(quán)勢,竟連找回自己骨血的能力都沒有。
直到五年前裴家崛起,才終于探知裴禺流落銹巷。
裴家派人去接,卻在半途被不明勢力截殺,裴禺再次失蹤,如同人間蒸發(fā)。
“根據(jù)所有線索推斷,禺兒……極有可能被沈大少爺沈恪秘密囚禁了?!?/p>
那時的裴峙,看起來真的很憤怒:“最可能的地方,就是沈宅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沈家,就是我們的敵人?!?/p>
沈家是敵人,沈家的每一個人,自然也包括……沈沐皙。
沈沐皙算什么呢?迷茫人海中的一個過客而已,時予也搞不懂當(dāng)時為什么會那么糾結(jié)。但他后面明白了,他對沈沐皙的情感,并不是停留在一個過客。
那次分離后,時予其實有見過沈沐皙。
沈宅西側(cè)有棟灰樓,不高,頂樓天臺爬滿爬山虎。過去兩年,時予常攥著望遠鏡站在這里,鏡頭牢牢鎖著沈宅后花園。
第一次見沈沐皙是個初夏午后。他坐在藤椅上,穿件月白襯衫,陽光落肩頭,連垂落的發(fā)梢都像鍍了層柔光。
時予那時正找阿禺的蹤跡,望遠鏡掃過花園,猛地頓住。明明只是個側(cè)影,可那襯衫穿在他身上,像是為骨架量身裁的,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偏偏又透著種易碎的清貴,和沈宅的森嚴格格不入。
后來便成了習(xí)慣。時予一有空就來,看他蜷在藤椅里曬太陽,看他彎腰逗那只三花小貓,看他指尖捏著逗貓棒,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時予拍了上百張照片,存進加密相冊:晨光里穿淺藍針織衫的他,雨天披駝色披風(fēng)的他,甚至有次他裹著厚厚的羊絨毯,只露出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喂貓。
每張里的沈沐皙,都像被衣服養(yǎng)著的玉,襯得那些料子有了魂。
時予就這么看了沈沐皙兩年,漫長的單戀,倒像個偷窺狂。
裴峙和他為了救出阿禺,籌劃了整整兩年,他們搜集著關(guān)于沈家、關(guān)于沈宅的每一絲線索,抽絲剝繭,耐心布局。
而今天,是計劃中的關(guān)鍵一步。裴峙以談生意的名義,親自踏入沈家這座龍?zhí)痘⒀ǎ鳛橹淼臅r予,也終于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這座可能囚禁著他最重要之人的牢籠。
結(jié)果擺在眼前,沈宅的森嚴遠超想象。生意談完,毫無所獲。
他們不能在沈宅停留,不得不走向等待的黑色轎車。離車半步,時予的腳步頓了一下。
透過車窗反光,他看到了。沈沐皙沒離開,獨自一人停在長廊陰影里,側(cè)對著這邊。太模糊,看不清情緒。反光里,有人走到沈沐皙身邊,推動輪椅,回了沈宅內(nèi)。
時予最終走向車門,為裴峙拉開車門,自己也坐了進去。車門關(guān)閉,將沈宅恢弘的大門隔絕在外,轎車平穩(wěn)駛離。
車內(nèi)沉默彌漫。時予靠在后座,率先開口,聲音帶著壓抑的緊繃:“裴先生,沒有……沒有任何關(guān)于阿禺的消息。一點風(fēng)聲,一點異常都沒有?!?/p>
裴峙坐在他身側(cè),輕嘆一聲:“小時你費心了?!彼D了頓,“這些日子,能動用的關(guān)系網(wǎng)我都動用了,警署那邊也一直打點關(guān)照??上А脽o音信。讓你也跟著勞神奔波,實在過意不去?!?/p>
時予的心沉了下去,拳頭在身側(cè)悄然握緊:“裴先生放心,我一定會找到阿禺!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無人可以替代?!?/p>
裴峙眼中閃過一絲動容:“阿禺畢竟是我的骨肉??吹侥氵@樣,我心里倒踏實些。阿禺一定會被找到的?!?/p>
短暫的沉默后,裴峙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上了一絲刻意的輕松:“說起來,半個月后,沈家老爺子在沈宅旁的沈園老宅設(shè)宴,慶賀他收藏的一批古籍善本順利歸國。沈老素來好客,屆時滬上名流云集,消息也最為靈通?!?/p>
“沈老爺子……沈沐皙的父親?”時予默念。這兩年,沈元宏在滬上幾乎銷聲匿跡,外界多有他已離世的猜測。
原來他還活著,困在這座華美的牢籠里,成了兒子沈恪獨攬大權(quán)下真正的“活擺設(shè)”。
裴峙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時予緊繃的側(cè)臉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元宏的下落?!?/p>
時予扯動嘴角,露出一絲沒什么溫度的淺笑:“只是奇怪,為什么他還活著,卻像被囚在沈宅里?!?/p>
氣氛陡然凝重。裴峙修長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了兩下,聲音壓得更低:“你聽過‘Soulmire—07蝕’嗎?”
時予心頭一凜,眼神帶著真實的困惑與警惕:“什么?”
裴峙的語氣帶著冰冷的嘲諷:“一種……能讓人醉生夢死的東西。人有錢了,就喜歡那些既危險又舒服的玩意兒,比如這個?!彼nD了一下,目光鎖定時予,“想知道嗎,小時?”
時予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嗯?!?/p>
“‘Soulmire’,蝕骨香。二十年前地下組織弄出來的。單吸這香,遠不夠‘醉生夢死’。對意志薄弱者,它更像毒藥——誤吸后產(chǎn)生恐怖幻覺,副作用是……失憶。過量,直接死亡?!迸嶂诺哪抗饴舆^時予驟然握緊的拳,“我推測,十七年前你和阿禺,就是誤吸了它,才丟失了抵達銹巷前的記憶。這是沈元宏的手筆之一?!?/p>
時予對此并不意外,裴峙早告訴過他,對方因得罪沈元宏而累及兒子,只是不知自己為何被牽連?!澳牵@和沈元宏被囚有什么關(guān)系?”時予聲音干澀,“難道他也失憶了?”
裴峙搖頭,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不。恰恰相反。他是主動追求那種‘極致體驗’。甚至……推動了它的‘進化’。”
“進化?”時予皺眉。
“因為他的貪婪瘋狂,后來有組織在他的‘需求’下,研發(fā)出了‘07蝕’。”裴峙語氣鄙夷,“一種藥劑。單獨使用效果不明,但一旦與‘Soulmire’混合……”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冷酷的興奮,“那就是真正的‘醉生夢死’,能徹底摧毀意志、讓人沉溺幻境無法自拔的致命毒藥。它害了無數(shù)人,所以叫‘Soulmire—07蝕’?!?/p>
時予感到窒息。追求極致的快感,導(dǎo)向徹底的毀滅。他幾乎能想象沈元宏如何墮入深淵。
“所以,沈老爺子成了……廢人?”時予艱難地問,“被迫囚在沈宅?是沈恪干的?”
“身體被藥物摧毀,精神沉溺虛幻樂園,連爬出泥潭的力氣都沒了?!迸嶂耪Z氣恢復(fù)平靜,“沒錯,他現(xiàn)在是沈宅深處一個需要‘精心照料’的廢人。這是他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諷刺的是,他還活著,甚至有心力‘欣賞’那些掠奪來的古籍善本,追求他所謂的‘藝術(shù)’?!?/p>
車廂內(nèi)死寂,只有壓抑的呼吸聲。時予實在難以理解這種奢靡的墮落。
良久,裴峙重提舊話:“宴會場魚龍混雜,往往是消息不脛而走之地。無頭蒼蠅亂撞,不如在恰當(dāng)時候,去恰當(dāng)?shù)胤?,聽聽風(fēng)聲?!彼聪驎r予,意味深長,“你覺得呢,小時?沈園老宅,半個月后,或許連著阿禺的線索。到時候,再多打聽打聽。我相信,漩渦中心,會有收獲?!?/p>
“嗯?!睍r予沉聲應(yīng)道,目光投向窗外飛逝的黑暗,思緒卻飄遠。
同樣體弱多病、深居簡出的沈沐皙呢?難道也與此有關(guān)?沈元宏會逼迫親生兒子吸食蝕骨香,才導(dǎo)致他如此?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如果連親兒子都難逃毒手……阿禺還安全嗎?裴禺的失蹤,瞬間蒙上了更濃重危險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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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頂樓**
空氣帶著空曠的冷寂。沈沐皙驅(qū)動輪椅滑過光潔的大理石地面。管家傳話沈恪要他去書房,但此刻書房木門虛掩,空無一人。
“哥?”沈沐皙試探輕喚,無人回應(yīng)。
他沒有立刻離開,輪椅莫名駛向頂樓另一端,目光落在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房門上——喬珞的房間,沈恪生母的居所,他的禁區(qū)。上次因無意靠近,甚至沒看清里面模樣,就被沈恪拎拽出來送去銹巷“反思”,年輕氣盛頂了幾句嘴的代價。
他本欲離開,一絲極細微的聲音卻從門后飄出:
“……嗯,不用管他,我有分寸?!笔巧蜚〉穆曇?,平緩溫柔?!板e了就該受罰,這是他應(yīng)得的。”
*應(yīng)得的?* 沈沐皙的心猛地一沉。在說誰?
緊接著是喬珞略顯疲憊但溫和的聲音:“不要太過分了,你知道當(dāng)年的事他不是故意的。”
“……”
“故不故意的,我自有定奪。怎么突然這么關(guān)心他了?”
沈沐皙的呼吸幾乎停滯。談?wù)摰氖亲约骸?/p>
“銹巷是什么地方我不清楚嗎?”喬珞的聲音帶著憂慮,“你要真看不慣他,就給他辦個婚禮吧。他也老大不小了,找個合適的人照顧,離開沈家,也不會礙你眼?!?/p>
離開沈家?婚禮?逃離沈恪?逃離這座金錢堆砌、權(quán)力鎖鏈編織的牢籠?
他愿意。哪怕代價是依附另一個陌生人,也好過在沈恪陰影下茍活。
門內(nèi)短暫沉默。沈恪似乎在思考。沈沐皙的心懸到嗓子眼。
“看情況吧,”沈恪終于開口,語氣平淡無波,“看看他自己的意愿。”
“意愿?” 沈沐皙幾乎要冷笑。他的意愿在沈恪面前何時算數(shù)過?不過是裝模作樣的大度罷了。他絕不相信沈恪嘴里任何一個“為他好”的字眼。
不愿再聽,沈沐皙操控輪椅,悄無聲息地迅速退開。
門內(nèi),喬珞的聲音帶著母親的憂心:“……給他找個好人家吧,他這個身體,找個男孩子照顧他也行?!?/p>
“行行行,都聽你的?!?/p>
沈恪走了出來,目光掃過沈沐皙剛剛離開的位置,落在他消失在電梯門后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書房。
電梯下行,隔絕頂樓的壓抑。沈沐皙沒有回房,輪椅徑直駛向后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