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宮墻內的風也帶上了刮骨的力道,肆意穿梭在每一座宮殿和回廊之間,仿佛要將那沉甸甸的秋意揉進每一塊磚瓦之中。落葉打著旋兒砸在青石板上,一片片金黃與深紅交織,如同失去力量的蝴蝶,終是難逃命運的安排,被太監(jiān)們一刻不停地掃走。他們手持掃帚,低著頭,默默地重復著這枯燥的動作,那沙沙聲持續(xù)不斷,像永遠也下不完的雨,在寂靜的宮墻內回響,訴說著秋天的寂寥與無情。
裴衍的頭痛發(fā)作得越來越頻繁。
太醫(yī)院的院正已換了兩茬,然而,無論是新任還是舊任,所開的湯藥灌下去都如同石沉大海,毫無效果。針灸之術雖能略解痛楚,卻也僅能換來片刻的安寧。他的眼底布滿紅血絲,這些紅血絲仿佛扎根一般,再未有過褪去的跡象。隨著病情的加重,他的脾氣愈發(fā)陰晴不定,變得讓人難以捉摸。有時在批閱奏折,會突然毫無征兆地暴怒起來,將滿案的文書統(tǒng)統(tǒng)掃落在地,繼而對著空蕩蕩的大殿厲聲呵斥,仿若殿中有人惹惱了他一般;有時他又長時間地盯著窗外某一點,眼神空茫,仿佛魂魄被什么東西叼走了,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迷茫之中。這樣的狀況讓身邊的人時刻處于緊張狀態(tài),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有在她的身旁,沉浸在她身上那縷淡雅卻如神跡般總能精準撫平他內心焦躁的冷香之中,他才能尋得短暫的寧靜與喘息。這抹香氣仿佛是世間獨有的安神良藥,能夠將他從無邊的煩惱與重壓中解救出來。甘露殿側殿幾乎成為了他名副其實的第二個寢宮,他在此處流連的時間,早已遠超在正殿或是皇后宮中的總和。在這里,他仿佛能忘卻身為帝王的種種無奈與束縛,只做一個被溫柔氣息包圍的普通人。
賞賜流水般送入她宮中,位份也一提再提,短短數月,已成了正三品的婕妤,封號“靜”。一個貢女,無家世無子嗣,晉升之速,前所未有。
宮中的流言蜚語如同狂風驟雨般肆虐,早已無法抑制。媚主妖姬、禍水轉世這樣的惡名,在私下里被傳得沸沸揚揚,人人皆知。每當有嬪妃經過她的宮門,她們的眼神中充滿了忌憚和怨毒,那種情緒幾乎可以凝結成實質,讓人不寒而栗?;屎笊踔梁币姷胤Q病,連續(xù)多日免去了晨昏定省的禮節(jié),仿佛要徹底避開這個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不愿與這污糟之氣有任何沾染。宮中的氣氛因此愈發(fā)緊張,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被卷入這無盡的紛爭之中。
阿棲恍若未聞。她只是更安靜,更柔順,像一株依附著他瘋狂生長的藤蔓,汲取著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安和戾氣,默默地,貪婪地。
這日午后,天色陰沉得厲害,像是憋著一場遲遲不落的雪。寒風呼嘯,帶著刺骨的冷意,讓人不禁瑟縮。他卻難得沒有發(fā)作,只靜靜地歪在她殿內的軟榻上,雙目緊閉,似乎在養(yǎng)神。她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神情專注,指尖沾了清涼的薄荷膏,那藥膏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新。她動作輕柔,力道適中地替他按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她的雙手溫暖而細膩,仿佛能驅散他所有的疲憊與痛苦。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風聲的呼嘯和他們輕微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溫馨而又安詳的氣氛。
殿內暖香靜謐,只有她衣袖摩擦的細微聲響和他逐漸平穩(wěn)的呼吸。
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久未說話的沙?。骸澳慵亦l(xiāng)……春山,這個時候,該下雪了罷?”
她按摩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隨即恢復如常,聲音輕柔:“是呢陛下。春山的雪來得早,這時節(jié),漫山遍野都該白了。山茶花耐寒,雪壓著,紅得更艷,白的更清……別有一番風致。”
“嗯?!彼貞艘宦暎袷窍萑肓四撤N回憶,半晌,才低低道,“她……也最愛看雪里山茶?!?/p>
這個“她”,不再需要言明。
阿棲沒有接話,只是指尖的力道放得更緩,更柔。
又靜了片刻,四周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他深邃的目光緊緊鎖在她的臉上,那是一種復雜的情感交織其中,有掙扎,有渴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他微微抿起的嘴唇顯示出內心的緊張。片刻后,他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那份緊張瞬間轉化為一種近乎疲憊的沖動。他輕輕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腕,仿佛怕驚動了這份寧靜,又似帶著無盡的堅定,將她緩緩拉近。隨著兩人距離的縮短,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而她,亦沒有再掙扎,只是靜靜地任由他將自己拉近,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閃爍著未知的情緒,仿佛在期待著什么,又仿佛在訴說著無聲的抗議。
“朕帶你去個地方。”
他沒有喚儀仗,只披了件墨色大氅,攜著她,屏退左右,沉默地穿過一道道宮墻深院。四周愈發(fā)靜謐,唯有腳步回聲在空寂的廊道中響起。越走越偏僻,守衛(wèi)卻愈發(fā)森嚴,見到是他,才無聲跪倒放行,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儀式。寒風輕拂,帶來陣陣涼意,卻無法冷卻兩人間彌漫的淡淡溫情。
最終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宮苑前。門楣上懸著匾額,卻蒙著厚厚的布罩,看不清字跡。鎖頭落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灰塵和一絲極淡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殿內未點燈火,因而光線昏暗,難以明晰視物。然而,透過微光,依稀可見殿內陳設仍如往昔般精致考究,處處彰顯著曾經的輝煌與奢華。只是,這些家具與裝飾皆被白色的防塵布覆蓋著,宛如一個個沉默佇立的幽靈,在昏暗中更添幾分幽邃與神秘。踏入殿中,冷空氣撲面而來,刺骨之寒讓人不禁打了個寒顫。顯然,地龍早已熄滅多年,不再有絲毫暖意,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與變遷。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偶爾傳來的微弱風聲,似乎在輕聲訴說著這座宮殿往昔的故事。
他牽著她,徑直走向內室。
那里,沒有蒙白布。
一架斷了弦的焦尾琴孤零零地擺在琴臺上,顯得格外凄涼。琴身暗沉,尾端有一片灼燒過的焦黑痕跡,仿佛訴說著往昔的輝煌與不幸。這架琴靜靜地躺在那里,無聲地訴說著它的故事。
琴旁的小幾上,供著一只白玉瓶,瓶里卻空空如也。那只白玉瓶精致剔透,卻失去了應有的點綴,顯得有些落寞。幾上的紋理在微弱的燈光下若隱若現,仿佛也在默默訴說著歲月的無情。
墻壁上,掛著一幅畫像。畫中人身著宮裝,立于一片灼灼的山茶花叢中,側著身,只露出小半張臉,唇角含著一絲清淺的笑意。那笑意淡然,卻又似乎蘊含著無盡的深情,讓人不禁想要探究畫中人的內心世界。她的眼神卻疏離,如同望穿了世間繁華,帶著一種超脫塵世的寧靜,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望過來,卻又讓人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那眉眼,精致而靈動,仿佛蘊含著無盡的故事。那輪廓,優(yōu)雅而端莊,宛如古典詩詞中走出的佳人。
阿棲的呼吸驟然縮緊。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拋入沸水。
是姐姐。沈知書。
比她記憶中最后那個血泊里的身影更鮮活,更清晰,卻也……更遙遠。那個身影仿佛穿越了時空,被工筆細細描摹,被丹青永恒定格。歲月流轉,昔日的一切都已化為云煙,唯有這幅畫作,成了這深宮里一件精致的藏品,一個皇帝專屬的、用以憑吊的幻影。它靜靜地躺在宮殿的角落,默默訴說著那段被塵封的歷史,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仿佛能聽到畫中人的低語,訴說著往昔的輝煌與哀傷。而皇帝每當凝視著這幅畫作,心中便涌起無盡的思念與惆悵,那些曾經的美好與殘酷,都在這靜謐的夜晚,化作一縷淡淡的憂傷,彌漫在宮殿的每一個角落。
十年蝕骨焚心的恨意,和著眼前這荒謬絕倫的景象,幾乎要沖垮她苦苦維持的理智。她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壓制住撲上去撕碎那畫像、砸爛這琴臺的沖動。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刺痛讓她維持住最后一絲清明。
裴衍沒有看她。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癡癡地凝在那畫像上,像是要從那冰冷的絹帛上汲取一點早已不存在的溫度。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虛虛拂過畫中人的臉頰。
“知書……”他喃喃,聲音破碎得不成調,“朕……又夢見那晚了……火……好大的火……”
他身體晃了一下,像是支撐不住,猛地抬手捂住額角,發(fā)出壓抑的、痛苦的抽氣聲,額上瞬間布滿冷汗。
“陛下!”阿棲適時地上前一步,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聲音里充滿了驚惶和擔憂(那驚惶是真的,為這猝不及防的直面;那擔憂是淬了毒的刀),“您怎么了?頭又痛了么?這里太冷了,對您身子不好,我們回去好不好?”
她半扶半強迫地將他往外帶。他掙扎了一下,目光仍膠著在那畫像上,像是離水的魚,徒勞地張著嘴。
“藥……朕的丹……”他語無倫次地嘶聲道。
“回去就服,回去就服……”她哄著他,聲音柔得能滴出水,手下卻不容置疑,幾乎是將他拖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靈堂。
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同命運的判決,無情而決絕。那扇門的背后,隱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和無法言說的痛苦。門后,那架染血的琴靜靜地躺著,琴弦上似乎還殘留著昔日奏響的悲壯旋律,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又一個悲慘的故事。那幅疏離的畫懸掛在幽暗的墻壁上,畫中的景物模糊不清,仿佛隨時都會消散在黑暗中,帶著一種無法靠近的冷漠和孤寂?;ㄆ靠諢o一物,曾經或許插滿嬌艷的花朵,如今卻只剩下孤零零的瓶身,靜靜地訴說著時光的無情和生命的短暫。
這黑暗的殿堂中,似乎還彌漫著那十年不散的冤魂的哀嚎和血腥的氣息。它們在黑暗中徘徊、掙扎,無法得到解脫。這片死寂的黑暗,像是一個無盡的深淵,吞噬著一切光明和希望。再次落鎖的聲音,像是為這一切畫上了一個句號,將所有的痛苦、絕望和秘密都牢牢地鎖在了這片黑暗之中,永遠不見天日。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很安靜,靠在她肩上,閉著眼,眉頭緊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阿棲將他安置在榻上,喂他服下太醫(yī)開的鎮(zhèn)痛藥湯,又點燃了特制的寧神香。辛辣苦澀的藥味和幽冷的香氣混合在一起,縈繞在殿內。
他在藥物和香氣的作用下漸漸昏睡過去,呼吸卻依舊不平穩(wěn),時不時驚悸一下。
她坐在榻邊,一動不動。
殿外風聲嗚咽,像是無數亡魂在哭嚎。
許久,她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干凈修長的指尖。這雙手,剛剛撫摸過那架琴臺上或許還殘留著的、十年前春山夜火的溫度。
她慢慢收攏手指,攥成拳,骨節(jié)泛出青白色。
然后,她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無聲無息。
那笑意未達眼底,那雙眸子里,只剩下冰封萬里的死寂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
原來,這就是他懺悔的方式。
用一座冰冷的宮殿,一幅畫像,一架斷弦的琴。
真好。
她俯下身,唇幾乎貼到他耳邊,用氣聲,一字一字,緩慢地送入他沉淪的夢魘里。
“陛下……”
“您鎖著她的魂……”
“那……誰來鎖您的罪呢?”
睡夢中的人猛地抽搐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模糊的、痛苦的呻吟。
她直起身,面無表情地替他掖好被角,像一個最溫柔體貼的寵妃。
香爐里的煙絲,筆直地向上,然后,悄無聲息地散入一片昏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