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朵極大的燈花，噼啪一聲，在死寂中驚得人心口發(fā)顫。那跳躍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愈發(fā)顯得陰森可怖。
他眼底的暴怒并未消散，反而沉淀成一種更可怖的東西，黑沉沉的，像是結(jié)了冰的深淵，讓人不寒而栗。掐在她下頜的手指非但沒有松開，反而緩慢地收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她能感覺到疼痛從下頜傳來，骨頭似乎在咯咯作響，可她卻無法掙扎，只能無力地承受著。
“朕的皇后，”他一字一頓，聲音低啞得磨人，每個字都裹著冰碴，“也是你能提的？”
她疼得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淚花，晶瑩的淚水在臉頰上悄然滑落。視野里，他扭曲的面容模糊了一瞬，仿佛被痛苦和無奈所籠罩，但那點模糊很快被強行壓下。她咬緊牙關(guān)，甚至沒有試圖掙扎，只是維持著那個仰視的姿態(tài)，任由劇痛從頜骨蔓延開，如同電流般傳遍全身，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然而，她的聲音卻奇異地穩(wěn)，沒有絲毫顫抖，甚至帶上了一點更深的、蠱惑般的輕柔，仿佛在訴說著無盡的堅韌與執(zhí)著。那聲音如同春風(fēng)拂過，沉靜而溫暖，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忘卻了周圍的喧囂與痛苦。
“奴婢……知罪?！彼⒅伦钟行┢D難，“只是陛下夜夜望著奴婢出神……奴婢愚鈍，惶恐不能為陛下分憂萬一……故而妄自揣測，罪該萬死……”
“揣測？”他嗤笑一聲，猛地甩開手，像是厭惡極了她皮膚的觸感。
她猝不及防，如同被猛然抽離了所有支撐的力量，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傾倒，最終跌坐在了冰冷的地磚上。那堅硬而冷酷的地面仿佛在這一刻化作了整個世界，她的臀部與之重重相撞，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瞬間蔓延至全身。散落的長發(fā)如同一片黑色的帷幕，輕輕拂過她的臉頰，遮住了半張臉。唯有那一點蒼白的下巴顯露在外，好像一座孤島般孤獨而無助。迅速泛紅的手指印在她的皮膚上格外醒目，仿佛是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證明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夢境。
他緩緩站起身，那明黃的袍角如金色的波浪般輕輕拂過她的眼前，帶來一陣清幽的龍涎香氣，仿佛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種尊貴的氛圍。他背對著她，沉默地望向窗外，那沉沉的夜色如濃墨般漆黑，一輪彎月掛在天邊，灑下微弱的光芒。他的肩背繃得極緊，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壓，渾身散發(fā)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yán)與孤獨。
“你確實罪該萬死?！彼穆曇魪那胺絺鱽恚謴?fù)了那種聽不出情緒的平穩(wěn)，卻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膽寒，“但朕現(xiàn)在不殺你?！?/p>
她伏在地上，沒有動。
“抬起頭來?！?/p>
她依言抬頭，散亂的發(fā)絲下，目光平靜得近乎詭異。
他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正居高臨下地審視她。那目光冰冷如探針，一絲絲剝離她的皮肉，試圖刺探內(nèi)里最深藏的魂魄。她感到自己仿佛被看穿，秘密無處遁形。這種感覺讓她心生恐懼，卻又帶著一絲無法言喻的好奇。她不知道他為何會這樣看著她，心中充滿疑惑和不安。而他，依然站在那里，目光如炬，仿佛要將她的一切都看透。
“你的琴藝，跟誰學(xué)的？”他問，問得突兀。
“家鄉(xiāng)……春山一帶，曾有位避禍的琴師，奴婢兒時……偷學(xué)過幾日。”她答得流暢，眼底適時地掠過一絲被觸及往事的哀慟，很快又強壓下去，只剩下卑微的惶恐，“奴婢技藝粗陋，污了圣聽?！?/p>
“春山……”他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語調(diào)平平，聽不出任何意味，目光卻依舊鎖死在她臉上，“沈太傅的祖籍，似乎也是春山?！?/p>
殿內(nèi)空氣瞬間繃緊至極限。
她心臟驟停了一拍，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冰冷下去，四肢百骸都僵住了。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甚至逼著自己極輕微地、困惑地蹙了一下眉，像是努力回想一個遙遠(yuǎn)又模糊的名字。
“沈……太傅？”她喃喃，眼神空茫，“奴婢……奴婢孤陋，只知春山多茶農(nóng)，不曾聽聞……”
他盯著她，許久，久到她幾乎能聽見自己血液重新開始流動的汩汩聲。
終于，他挪開了視線，語氣淡漠：“罷了。前朝舊事，與你無關(guān)?！?/p>
他踱回榻邊，重新坐下，姿態(tài)慵懶，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劍拔弩張只是幻覺。
“過來。”
她膝行過去，依舊垂著頭。
冰涼的指尖再次輕輕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這次，力道明顯輕了許多，仿佛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隨意，像是審視一件屬于自己的玩物一般。他的指腹緩緩擦過她下頜那處鮮明的紅痕，那微微的觸碰帶來一絲細(xì)微的刺痛，仿佛在提醒她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她的心在胸腔中劇烈跳動，不知所措地與他對視。他的眼神深邃如夜，帶著探究與玩味，讓她無法看透他在想些什么。周圍的氣氛變得微妙而緊張，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這點疼就受不住了？”他語氣里聽不出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
“奴婢不敢?！?/p>
“朕看你敢得很?！彼砷_手，靠回軟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繼續(xù)?！?/p>
她沉默地重新剝了一顆葡萄，剔透的果肉遞到他唇邊。
他張口吃了，目光卻不再看她，而是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像是透過層疊的宮墻，看到了極遠(yuǎn)的地方。
“她從不……”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又驀地頓住，像是驚覺失言，唇角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殿內(nèi)只剩下她剝開果皮時細(xì)微的黏膩聲響，和燭火燃燒的嗶剝聲。
那一晚之后，她似乎真的成了某種“影子”。
賞賜依舊源源不斷，甚至有了名分，一個低等卻足以讓她擺脫奴籍的“才人”。宮人看她的眼神從鄙夷變成了敬畏與探究交織的復(fù)雜。她搬離了狹窄的宮室，有了獨立的院落和伺候的宮人。
這一切的改變，仿佛如夢初醒。她曾經(jīng)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宮女，每日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為奴為婢，任人差遣。而如今，那些曾經(jīng)對她不屑一顧的宮人們，開始對她畢恭畢敬，甚至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她的居所也從那陰暗潮濕、狹小逼仄的宮室，搬到了寬敞明亮、布局精致的院落。院落中花木扶疏，假山流水，環(huán)境宜人。還有那些專門伺候她的宮人，對她唯命是從，讓她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榮和待遇。
她深知，這一切的轉(zhuǎn)變都源于那源源不斷的賞賜和那來之不易的名分。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才人”，但這個身份卻足以讓她擺脫曾經(jīng)那低賤的奴籍，讓她在這個等級森嚴(yán)的皇宮中，有了一席之地。
宮人們敬畏她，是因為她得到了皇上的恩寵；探究她，是因為他們不明白，一個曾經(jīng)地位如此卑微的人，是如何在一夜之間飛上枝頭的。他們在她的背后竊竊私語，猜測著她的過去，揣摩著她的未來。而她，只是靜靜地坐在自己的院落中，看著天空中的云卷云舒，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對過去的感慨。
她知道，這只是她人生的一個起點。她要更加努力地把握住這個機會，讓自己在這個充滿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皇宮中，能夠立足得更穩(wěn)，走得更遠(yuǎn)。她要利用自己的智慧和美貌，去贏得更多的賞賜和更高的名分，讓自己在這個皇宮中，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存在。
裴衍來她這里的次數(shù)漸漸多了起來。
有時是在陽光明媚的白日，他處理完繁重的政務(wù)，感到疲憊不堪，會不由自主地信步走來，來到這個讓他心緒寧靜的地方。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靜靜地靠在窗下的軟榻上，默默地注視著正在臨帖的她。她的神情是那樣專注，筆鋒婉轉(zhuǎn)間仿佛勾勒出一個寧靜的世界。抑或是細(xì)心地擺弄著庭院里那幾株他特意命人移來的白山茶。這些白山茶開得正盛，花瓣潔白如雪，散發(fā)著淡淡的芬芳，仿佛能洗凈一切塵埃。他的目光沉靜，深邃得如同無底之潭，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凝望，卻又似乎透過她，看向了更為遙遠(yuǎn)的別處，那里或許藏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和思念。
有時則是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他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和揮之不去的陰郁走進(jìn)來。酒氣中混雜著朝廷紛爭的疲憊與無奈，陰郁里蘊含著對命運無常的憤懣與掙扎。他屏退左右，只留下她和這滿室寂靜。他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溫柔卻又復(fù)雜的情愫，命令她彈琴。她輕輕坐下，素手輕揚，不點明曲目，便信手撥弦。琴音如潺潺流水，清冷孤寂，卻又蘊含著無盡的哀愁與思念。那調(diào)子仿佛穿越千山萬水，訴說著古老而又永恒的故事。他閉目聆聽，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那敲擊聲與琴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獨特的旋律。他的眉宇間原本凝聚著深深的戾氣，在那泠泠琴音里一點點化開，又沉淀為更深的寂寥與落寞。他的心仿佛隨著琴音飄遠(yuǎn)，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回到了那個曾經(jīng)讓他充滿希望的青春歲月。然而，現(xiàn)實卻是如此殘酷，那些美好的回憶只能成為他心中永遠(yuǎn)的痛。
他偶爾會說話，聲音低沉而沙啞，顛三倒四，像是夢囈。他訴說著自己的迷茫與困惑，訴說著對權(quán)力的渴望與厭倦，訴說著對生命的珍視與無奈。她默默地聽著，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憐憫與同情，卻又無法用言語來表達(dá)。她知道，他是一個孤獨的王者，背負(fù)著太多太多的責(zé)任與壓力。她只能用自己的琴音來安撫他受傷的心靈，讓他在這短暫的時光里找到一絲慰藉。而他，也在這琴音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寧靜與平和，盡管那只是短暫的瞬間。
“……她彈《猗蘭操》最好，卻不喜……說哀音不祥……”
“……性子烈，像你……又不像……她不會這樣看人……”他說這話時，正捏著她的下巴，仔細(xì)端詳她的眼睛。她的眼睫顫了顫，努力維持著一種溫順的、空茫的神氣。
“……那株山茶，她沒能看到開花……”
她總是沉默地聽著，那份靜謐仿佛能吸納世間所有的喧囂。在他微醺之際，她會適時地遞上一杯溫?zé)岬男丫茰?，那溫度不偏不倚，恰似她?xì)膩的心思；或用浸濕的帕子替他擦拭額角并不存在的汗，動作輕柔得如同拂過心湖的一縷清風(fēng)。她就像一個最忠實的傾聽者，一個最完美的容器，悄然無聲地盛放著他那些無法對旁人言說的、基于血海之上的悔愧與思念。
她的溫順和柔婉，讓她恰到好處地扮演著他需要的那個幻影，仿佛她生來就是為了填補他內(nèi)心的那片空白。然而，只有當(dāng)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時，那尖銳的疼痛才能將她拉回現(xiàn)實，提醒她自己是誰。她在他面前扮演著那個完美的幻影，而在內(nèi)心深處，她卻與自己默默對話，提醒自己不要迷失在這虛幻的角色之中。
這虛假的平靜，終結(jié)于一個沉悶的夏夜。
雷聲在遠(yuǎn)處翻滾，如同天邊戰(zhàn)鼓隱隱響起，預(yù)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諝獬睗穸?，仿佛被水汽浸泡過一般，讓人呼吸都感到困難，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噬黏稠的液體。他靜靜地坐在寬大的書案后，面前堆疊如山的奏折見證著他漫長的批閱過程。終于，他批完最后一份奏折，那只朱筆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雅的弧線，最終被重重地擲于案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仿佛是長久勞累后的一聲嘆息。這聲音在寂靜的殿內(nèi)回蕩，顯得格外清晰而突兀。殿內(nèi)侍立的宮人們，一個個早已被從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低沉氣壓所震懾，他們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唯恐引起他的注意。那股氣壓如同實質(zhì)般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讓他們感到無比的壓抑和拘謹(jǐn)，只能垂首站立，靜靜地等待著這場無聲的風(fēng)暴過去。
他揉著眉心，目光掃過一旁垂手侍立的她，忽然開口：“過來，替朕揉揉?！?/p>
她依言上前，指尖剛觸及他的太陽穴，便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力道極大，帶著一種莫名的焦躁。
“今日朝上，有人舊事重提，為春山沈氏鳴冤?！彼⒅?，不錯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變化，聲音壓得低，卻字字清晰，“說當(dāng)年所謂通敵罪證，乃是構(gòu)陷?！?/p>
她的呼吸在那一剎那徹底停止了，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抽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被他攥住的手腕，那股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于她的手腕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壓迫感。隨后，那股洶涌的血流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只留下冰涼的麻木，如同寒冬中被冰雪覆蓋的樹枝，毫無生機。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跳動都仿佛重錘敲打著她的靈魂，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瞬間崩塌。殿外適時炸開一道驚雷，那巨響如同天神的怒吼，震耳欲聾。慘白的電光撕裂昏暗的殿宇，如同利劍劃破黑夜，映亮他深不見底的眼眸。那眼眸中仿佛隱藏著無盡的深淵，讓人心生寒意。同時，電光也映亮她瞬間失血的臉，那臉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如同即將凋零的花朵，脆弱而又無助。
但只是極短的一瞬。
借著那雷聲的掩蓋，她猛地抽了一口涼氣，胸口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整個人瞬間僵住。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和駭人的雷聲雙雙驚嚇到，她的手腕不由自主地在他掌中細(xì)微地顫抖起來，那是無意識的本能反應(yīng)，絕非偽飾。她的眼神中滿是驚愕，嘴巴微微張開，卻發(fā)不出聲音。周圍的一切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只有那雷聲在耳畔回響。
“陛、陛下……”她聲音發(fā)顫，帶著真實的惶惑（為這突如其來的試探，而非那舊案），“朝堂大事……奴婢愚鈍……聽、聽不懂……”
她試圖低下頭，卻被他的目光釘在原地。
“聽不懂？”他重復(fù)，指尖摩挲著她的腕骨，那細(xì)膩皮膚下的脈搏正失控地狂跳，“沈家滿門傾覆，當(dāng)年震動天下，你竟未聽說過？”
又一道閃電劃過，他看清她眼底迅速積聚的水光，和一種小獸般的驚恐無助。
“奴婢……奴婢那時還小……只隱約聽人唏噓過……說、說是很大的官……犯了事……”她語無倫次，眼淚恰如其分地滾落下來，滴在他手背上，冰涼，“陛下……奴婢害怕……求您別說了……”
她身體發(fā)軟，幾乎要站立不住，全憑他攥著手腕才沒滑下去。那恐懼如此真實，如此撲面而來，完美地掩蓋了所有其他情緒。
他盯著她看了許久，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這具皮囊，驗證內(nèi)里的魂魄。
最終，他猛地松開了手。
她脫力地跌坐在地，伏在地上，肩頭微微聳動，壓抑著低泣聲。
頭頂傳來他聽不出情緒的聲音，比窗外的雷聲更沉悶：“也是。你怎么會知道。”
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殿：“滾出去?！?/p>
她幾乎是爬著退出大殿的，每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冰冷的夜雨如細(xì)針般扎在她的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微微顫抖。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鼓起勇氣允許自己停下來，靠在濕冷的宮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仿佛要將胸中郁結(jié)的所有情緒都隨著這呼吸吐出去。雨水混合著淚水肆意流淌，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她的心。她用力抬手，狠狠地擦去臉上的淚水，仿佛要將所有的軟弱和委屈一并抹去。
腕骨上那一圈紅痕，在下一次閃電亮起時，清晰得刺目。
這一次，她賭贏了。
他似乎真的相信了她的無知與恐懼，在那之后，他甚至對她更“好”了些。賞賜變得越來越豐厚，珠寶、綢緞、珍饈美味，應(yīng)有盡有。而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收下這些賞賜，心中卻不敢有絲毫的松懈。偶爾，他還會問起她“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她則用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虛構(gòu)的故鄉(xiāng)的細(xì)節(jié)來謹(jǐn)慎應(yīng)對。她描述著那不存在的山川河流、虛構(gòu)的民俗風(fēng)情，努力讓自己的言辭聽起來真實可信。她的心中充滿了矛盾，一方面，她渴望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生存下去，得到他的寵愛和庇護(hù)；另一方面，她又無法擺脫對自己真實身份的隱瞞所帶來的負(fù)罪感。她的思緒常常飄向那遙遠(yuǎn)的、真正的故鄉(xiāng)，想象著親人、朋友的面孔，心中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和對未來的迷茫。然而，她知道她必須在這個充滿陰謀和權(quán)力的世界里，繼續(xù)扮演著她的角色，用謊言來編織自己的生存之路。
但她知道，那根刺已經(jīng)埋下。他眼底的審視從未真正消失，只是藏得更深。
她不再是那個只能被動等待的貢女。恩寵是蜜糖，也是毒藥，更是武器。憑借著他的“眷顧”和有意無意的縱容，她的手，開始悄無聲息地伸向這座宮殿的陰影里。她學(xué)會了在光明與黑暗之間游走，利用恩寵作為掩護(hù)，悄然展開自己的計劃。每一步都充滿了算計，每一個微笑背后都隱藏著深不可測的心機。她知道，這座宮殿中充滿了權(quán)力斗爭和陰謀詭計，只有掌握主動權(quán)，才能保護(hù)自己和她想保護(hù)的人。她開始收集信息，拉攏盟友，在幕后悄然編織著自己的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她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貢女，而是一個在陰影中悄然崛起的女王，用智慧和勇氣書寫著屬于自己的傳奇。
那些曾被裴衍以雷霆萬鈞之勢打壓下去的舊勢力，依舊在暗處茍延殘喘。他們對這位靠著屠戮和鐵腕手段上位的皇帝心懷怨恨，時刻等待著復(fù)仇的機會。那些在先帝時期或是沈家故舊中僥幸存活下來的暗線，如同潛伏在深淵中的毒蛇，靜靜地等待著蘇醒的時刻。她用十年時間精心編織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那些深深埋藏在各個角落的釘子，如今開始被逐一喚醒。他們?nèi)缤毁x予新生命的傀儡，在黑暗中逐漸匯聚，準(zhǔn)備掀起一場打敗的風(fēng)暴。
通過一個被買通的小黃門，一盒摻了特殊香料的胭脂，一首看似尋常卻能傳遞密信的宮怨詩……
信息像涓涓細(xì)流，悄無聲息地匯聚。
她知道了當(dāng)年構(gòu)陷沈家的幾個關(guān)鍵人物的名字，知道了那份“通敵密信”的偽造者如今已高升，知道了姐姐沈知書那架被鮮血浸透的琴，竟真的被裴衍收在了私庫深處。
也知道了他近來頻頻頭痛失眠，太醫(yī)院開的安神湯收效甚微。
機會來了。
她親手調(diào)制了安神的香丸，成分尋常，唯獨多加了一味極珍稀的、來自春山懸崖峭壁上的野生茗荷子，磨成極細(xì)的粉，氣味被其他香料完美掩蓋。這味藥，單獨用寧神靜心，但與皇帝每日必服的另一種養(yǎng)生丹藥中一味不起眼的輔材相遇，長期下來，會一點點侵蝕心神，令人多思多夢，焦躁易怒。
她將香丸進(jìn)獻(xiàn)給他，語氣恭順又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怯：“奴婢見陛下難以安枕，心中憂慮……這是奴婢家中祖?zhèn)鞯姆阶樱赣H在世時常用……若陛下不棄……”
他拿起那枚深褐色的小丸，在鼻尖嗅了嗅，目光落在她寫滿擔(dān)憂的臉上。
“你有心了?！?/p>
他沒有立刻用，但她知道，他收下了。
幾日后，她再去伺候筆墨時，聞到了那縷極淡的、屬于她香丸的冷冽氣息，自獸爐中裊裊飄出。
她垂下眼，專注地磨著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他靜靜地伏在案上，身體微微傾斜，仿佛被某種無形的重?fù)?dān)所壓迫。從表面看，他似乎陷入了沉睡，然而那緊鎖的眉頭和額角上細(xì)密的汗珠，卻無聲地揭示著他內(nèi)心的掙扎。他的呼吸急促而不穩(wěn)定，時快時慢，像是正經(jīng)歷著一場激烈的追逐，又或是被無形的恐懼緊緊纏繞，讓人不禁猜想，他是否深陷在某個令人不安的噩夢中，無法掙脫。
筆從他松開的指間滾落，“啪”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殿內(nèi)格外清晰。
他猛地驚醒，眼底布滿血絲，帶著未散的驚悸和戾氣，直直射向她。
窗外一聲凄厲的蟬鳴，嘶啞地割破沉悶的空氣。
夏蟬。
她停下磨墨的動作，溫順地垂下眼簾，等待著他的指令，或是怒火。
心跳在胸腔里，沉緩地敲著節(jié)拍。
像戰(zhàn)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