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燕麥奶混合著被碾碎的谷物粒，在林曉雅的帆布鞋邊蔓延開一片絕望的白。那黏膩的觸感和空氣里彌漫的、與此刻慘烈氛圍格格不入的谷物甜香，讓她靈魂都快要出竅。
寂靜。
露臺上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送風(fēng)聲。
時間像凝固的焦糖，粘稠而緩慢地流動著。林曉雅僵硬地杵在原地，成了這片狼藉唯一且悲壯的注腳。她甚至不敢去看窗玻璃上映出的那雙深淵般的眼睛。
跑？跑不動。腳好像被地上的白色粘合劑粘牢了。
道歉？喉嚨像是被燕麥糊堵住，半個音節(jié)也擠不出來。
就在她感覺自己即將成為史上第一個因社死而原地石化的悲劇女主時，身后露臺的玻璃門被急促地拉開。
“哎呦我的天！”一個清亮爽利的、帶著點風(fēng)火輪般氣勢的女聲響起，“曉雅？！你怎么——呃……”聲音在看到地上那攤壯觀的白色“地圖”和林曉雅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時，硬生生剎住。
是張莉！追杯子的債主來了！
林曉雅絕望地閉上眼。很好，前有冰山煞神，后有烈火債主，她的人生劇本果然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然而預(yù)期中的憤怒并未降臨。
張莉的目光飛快掃過現(xiàn)場，掠過那攤“奶跡”，又瞥了一眼不遠處那個背對著她們、似乎依舊在安靜看窗外的挺拔背影（江逾白），她的眼神瞬間閃過一抹了然，隨即化作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嘆與憋笑的復(fù)雜神情。
下一秒，林曉雅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一只溫暖有力的手一把抓住。
“愣著干嘛？等著它干透當(dāng)畫展??？”張莉低聲飛快地說，語氣里沒了之前的火氣，反而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急促，“快快快！跟我來！”
不容分說，張莉手上用力，竟真地把全身僵硬的林曉雅從粘稠現(xiàn)場拔蘿卜似的拽了起來！力氣大得驚人。
林曉雅像牽線木偶一樣被張莉半推半抱著拉出了露臺門，臨走前，她絕望地最后瞥了一眼窗子。玻璃上，那個模糊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他似乎……輕輕地、極輕地，抬了一下手，像是在……整理袖口？
那個動作太過自然，太過云淡風(fēng)輕，仿佛身后發(fā)生的慘烈事件只是背景板上無關(guān)緊要的噪點。他甚至吝嗇于回頭看一眼。
這種徹底的、無聲的漠視，比任何嘲諷或訓(xùn)斥都更讓林曉雅窒息。她心里那點卑微期盼的小火苗，徹底被澆熄了。
被張莉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拖到僻靜的樓梯間，遠離了那片社死現(xiàn)場和那位低壓中心，林曉雅才像終于找回了一點活氣，后背緊緊抵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粗氣，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澀。
“莉……莉姐……我……”她想道歉，想解釋那杯奶，想說自己并非故意制造二次破壞，但話堵在喉嚨口，變成哽咽。
“行了行了！知道你啥都別說！”張莉叉著腰，表情活像看完了一場離譜的默劇，“我就說，你剛才跑那么急還一臉赴死相是怎么回事！感情不是去續(xù)命，是去制造命案現(xiàn)場??！”她看著林曉雅那張快哭出來的臉，夸張地嘆了口氣，語氣卻又軟了幾分，“一個杯子的事兒，算了算了！我看你這心理陰影面積比我們?nèi)块T加起來都大！”
她從包里摸出一包紙巾塞進林曉雅手里，“喏，擦擦手！至于江主管那兒……”張莉頓了頓，用一種過來人帶著點同情又有點高深的語氣說，“他那種人，深著呢。天塌下來也是那副死人臉。摔個杯子潑個奶，在他那兒估計都沒濺起水花。他那‘嗯’，更看不懂，誰知道是啥意思！你該干嘛干嘛吧！別自個兒嚇自個兒了！”
這番話，如同雪中送炭（雖然炭是張莉搶著塞過來的）。雖然沒能完全驅(qū)散心頭的陰霾和羞恥，但張莉那爽利直白的“別矯情”的態(tài)度，以及暗示江逾白反應(yīng)無常的論調(diào)，奇異地給了林曉雅一點喘息的空間。至少，辦公室明面上的債主似乎消氣了？
她吸了吸鼻子，胡亂用紙巾擦著手腕上濺到的奶漬，帶著濃重的鼻音：“莉姐……謝謝你……”
“謝什么謝！”張莉擺擺手，想起什么，又忍不住露出八卦的笑容，“不過……那畫著豬頭的稿紙……嘿嘿，畫得其實挺傳神的！”她促狹地眨眨眼，“放心，我嘴嚴！但我估計吧，就憑你這連續(xù)兩天精準制造頭條的轟動效應(yīng)……”她拍拍林曉雅的肩膀，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今天提前下班吧，姐放你條生路！趕緊回家洗洗，去去霉運！”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和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回到家，林曉雅把自己摔在沙發(fā)上，感覺渾身骨頭都在哀嚎。社死疲勞綜合癥全面爆發(fā)。
她像條咸魚一樣癱著，眼神放空地盯著天花板。那個坑爹的戀愛系統(tǒng)，自從在露臺徹底黑屏后，就再也沒亮起來過。腦子里一片空寂。
她拿出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小心翼翼地點開匿名群。里面的消息已經(jīng)堆了999+，全在瘋狂討論下午的“奶灑事件”和江逾白的謎之反應(yīng)。各種截圖、分析、小道消息漫天飛。有人拍到了她被張莉“搶救”出來的狼狽樣，有人繪聲繪色描述那灘白色的狼藉有多壯觀。
但神奇的是，關(guān)于那張要命的稿紙和江逾白的“嗯”，竟然沒有后續(xù)發(fā)酵！仿佛那個最高能的“罪證”在那個“嗯”之后，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按下了暫停鍵，沒人再敢公開討論猜測。
這……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還是江逾白那冰山體質(zhì)自帶“信息屏蔽場”？
林曉雅猜不透，也暫時沒有心力去猜。她現(xiàn)在只想和腦子里的系統(tǒng)一起宕機到天亮。
她麻木地走進廚房想倒杯水，視線卻無意間瞥到冰箱旁邊的小置物架上，那個被包裹在厚厚紙巾里、小心翼翼放在角落的東西——正是她從垃圾堆里搶救回來的、屬于張莉的“女王大人專享杯”的殘骸。
看著那幾塊帶著優(yōu)雅花紋的白瓷碎片，在廚房暖光燈下泛著冰冷的微光，林曉雅心里某個角落忽然被觸動了一下。
張莉嘴上說得厲害，甚至最后還反過來安慰她。但這個杯子……對張莉來說很重要吧？不然也不會特意放在桌上顯眼的位置。她雖然暴躁了點，但最后關(guān)頭卻是唯一向她伸出手的人。
一絲愧疚涌上心頭，壓過了那無處宣泄的社死感。
也許……她可以做點什么？
一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修復(fù)它！
這個念頭像一顆小小的火星，掉進了她亂成一鍋粥的腦子里。
說干就干！林曉雅幾乎是帶著一種自我救贖般的執(zhí)著，開始在手機瀏覽器里瘋狂搜索“修復(fù)茶杯”、“鋦瓷”、“金繕修復(fù)”……各種信息涌入眼簾。她的手指劃過屏幕，點開一個個鏈接，看修復(fù)大師的作品展示，了解金粉銀粉的價格，搜索本地有沒有能接這種小活的匠人……
這個專注而“正經(jīng)”的小目標(biāo)，奇異地讓她從被社死泥潭浸泡的狀態(tài)中稍微抽離了出來。她查得很認真，眼神因為全神貫注而亮了起來，甚至沒有注意到，在她專注瀏覽手機時，她腦中那片黑暗深處……
【滴……滋……】
一絲極其微弱、仿佛來自遙遠星際般的電流音，輕顫了一下。
緊接著，那個沉寂已久的藍色操作面板，極其艱難地、如同被凍住的湖面裂開一道細縫般，閃出了一點點模糊的光暈。一行殘缺不全、不停閃爍的文字，像是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機屏幕一樣，費力地、斷斷續(xù)續(xù)地拼湊顯現(xiàn)：
【系……統(tǒng)……維……護……中……請……耐……心……等……待……】
【……進……度……90%……】
就在林曉雅終于在一個本地的文玩論壇角落，找到一位愿意嘗試修復(fù)馬克杯的民間藝人，并激動地記下聯(lián)系方式時——
滋滋……
那片微弱的光暈，連同那行只差臨門一腳的“90%”進度條，毫無征兆地……閃！退！消！失！了！
黑暗再次籠罩。
整個腦內(nèi)世界，重歸死寂。
林曉雅似有所感地茫然抬頭，摸了摸毫無感覺的額頭，又看看手機上找到的修復(fù)匠信息。
“算了……能修好就是萬幸了?！彼÷曕止疽痪?，注意力重新回到那個小小的“希望”上，根本沒意識到，她那位坑爹的“戀愛導(dǎo)師”，剛剛似乎在黑暗中，偷偷向她冒了個頭。
另一邊，江氏集團頂層的辦公室依舊燈火通明。
江逾白處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摘下鼻梁上架著的無框眼鏡，揉了揉有些疲憊的眉心。辦公室空曠而安靜。
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桌角的一份報告上。那份藍色的項目報告下面，依舊壓著那張畫著潦草豬頭、背面寫著“面癱診斷書”的稿紙。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讓秘書清理掉這些看完的資料，也沒有隨手將它丟進碎紙機。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張畫風(fēng)清奇的紙，不知想起了什么。
幾秒后，他那張常年被冰山封鎖的臉上，線條幾不可查地柔和了半分。那緊繃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個微乎其微的、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的弧度。
幅度之小，變化之微妙，甚至可能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隨即，他隨手拿起手機，指尖飛快地點了幾下。
片刻后，辦公區(qū)某臺電腦發(fā)出新郵件提示音——
【發(fā)件人：江逾白】
【主題：FYI】
【內(nèi)容：附件為宏遠項目前期市場調(diào)研補充信息匯總。
林曉雅：
這份信息補充報告整合了第三方數(shù)據(jù)，與前期基礎(chǔ)數(shù)據(jù)存在部分交叉。我需要你重新整理、梳理核心邏輯，整合成一份完整的、更具深度分析性的前期綜合報告（注意：聚焦客戶畫像與競爭壁壘部分）。明天下班前提交初稿至我郵箱?！?/p>
【附件：補充數(shù)據(jù)包.zip】
郵件發(fā)送成功。
江逾白將手機丟回桌面，站起身。經(jīng)過那張被“診斷”過的、沾了些許奶漬的昂貴地毯時，他的腳步極其自然地微微偏轉(zhuǎn)了一個角度。
精準地，繞開了下午那場“燕麥奶雨”事故后、清潔阿姨即使奮力擦洗也未能完全清除的、殘留的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黏膩微白痕跡。
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玻璃窗映出他挺拔冷峻的輪廓，還有那眼底深處，似乎還殘留著幾分……尚未散盡的、極其清淺的……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