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多年前,我們的村子比較散,從省道邊一條鄉(xiāng)馬路走到底,
路的盡頭便是這個村的最后一個村民小組。往里走的人,大部分都是住在那里的村民,
偶爾也會來些面生的人,那都是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的。平日里,上街趕集,
出門辦事或是走出村外也都是走這條鄉(xiāng)馬路。也有些羊腸小路,
那都是通向各個院子或是田埂上的干農活的小路。小組又都被幾大垅稻田分割開來,
當地人稱為甸,整個村也就三四個甸。有什么事情,甸這邊的人一嗓子,
對面的人馬上就可以呼應過來。離省道不到六百米的那個甸,一條小溪從中間流過,
有一座獨拱門的小石橋格外地搶眼,它不僅連接著來往車輛行人,還是當地人歇涼,
閑聊的好地方。周圍有幾棵老松柏樹,一年四季地挺拔著。
橋頭的那棵歪脖子松柏樹斜跨向溪水方向生長著,成年累月就那么歪斜在那里。
石橋旁邊有一大塊空地,順延過去的便是可以望得見頭的大小不一的稻田。
稻田的盡頭有一小片茶樹林,穿過茶樹林就是另一個村子。除了寒露節(jié)氣,人們摘茶籽,
一般極少人會選擇從這里路過。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小橋流水,溪水潺潺的地方,
有一天會成了兇案現場。發(fā)生了這樣的大事情,讓所有的鄉(xiāng)親們都陷入陰影之中。打這以后,
再也沒有人停留下來歇息,胡吹亂侃了。很多年過去了,還有人說,歪脖子松柏樹那里,
夜里總是發(fā)出些莫名其妙的聲音,陰森可怕。二那時候,鄉(xiāng)下人普遍都會養(yǎng)一些雞啊,鴨啊,
有一些人家里養(yǎng)些狗,喂幾頭豬,談不上規(guī)模,但似乎家家戶戶都會花些時間來照料它們,
都當寶貝一樣的養(yǎng)著,長到差不多的時候,就擺弄到集市上去換些錢回來。
這份收入是農活以外的活錢,不僅可以貼補家用,還可以適當地改善一個家庭的窘迫。
平日里,張家走丟一只雞,李家不見了一只鴨,都會熱鬧好一陣子,
吵吵嚷嚷地也會瘋傳了半個院子。鄉(xiāng)里是藏不住事的,也藏不住秘密的。這兩天,
張嬸家的雞莫名的少了好多只。早上放開雞籠喂食的時候,她是數了又數,
到第二早上再清點一遍,又莫名的少了。張嬸全院子罵開了:哪個吃了我家的雞,不得好死。
穿腸子爆肚子。她是越罵越歹毒,越罵越難聽,越罵越起勁。張嫂的潑辣是出了名的,
一個村子里總會有幾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只要張嬸破口大罵,沒有個把鐘,是停不下來的。
人們遠遠地看著,沒有人回應,她就自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數個沒完沒了,
直到喉嚨嘶啞,沒有了連貫的語句了,她才罷休。起初,大家以為只是張嬸自己數得亂了,
或者雞被黃鼠狼給叼走了。也有人認為張嬸又在發(fā)癲,借鼻子發(fā)血,指桑罵槐,
指不定又要找人吵架了。直到接二連三又有不少人家的雞開始少了,
大家才意識過來:一定是來賊了。這個賊偷雞也偷得奇怪,這一家摸幾只,那一家又捉幾只。
一家一家地摸過來,看似隨機抽取,實則是很有規(guī)律。被偷的幾戶人家,都有一個共同點,
雞晚上都關在雜屋里。雜屋離房子少說也有個三十米開外。只要沒有太大的動靜,
屋子里的人是很難聽見外面的聲音的。加上那時候的電視劇都是一集緊跟一集的播出,
全部沉浸在情節(jié)里了,哪里還顧得上雜屋里的聲響。這還了得,
偷雞摸狗的事情在鄉(xiāng)下是最沒體面的,也最是讓人看不起的,又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大家恨不得馬上抓住這個偷雞賊,再狠狠地暴打一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很快就達成一致,
這些天守到凌晨再睡,無論如何,都要抓住這個偷雞賊,幾個甸的鄉(xiāng)親到時候一包抄,
任他三頭六臂,刀槍不入,還弄不死他。那時候鄉(xiāng)下的稻田剛插完秧苗沒幾天,
長得快一點的已經穩(wěn)根了,那些插得淺一點的秧苗,在微風中輕輕來回晃蕩,碰上一陣急風,
便一把從田間的泥巴里翻轉出來,散散地飄在水中。鄉(xiāng)親們也沒什么卵事了,
頂多是白天再去補補秧苗,或許施一下二次化肥。大家聚在一起,
談論最多的就是如何去抓住這個偷雞賊,方法都想出了一籮筐,補全了又補,生怕漏掉一些,
各個甸的青壯年勞力都做了包抄的明確分工。這份分工沒有人組織,也沒有人領頭,
都是自發(fā)自愿的,仿佛都在盡一份自己的力,都在掙一份面子。窮盡了主意,
可沒有人想到事情竟然演變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也沒有人想過,后來的事情會越來越糟糕,
越來越亂。那天夜里,月光特別明亮,像個探照燈一樣,把整個甸都照得如同白晝,
平坦的甸里,幾乎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大家以防萬一,還是備足了手電筒,
墻頭準備好了棒子,鋼釬,鋤頭把。
還有人把珍藏在家里的老古董—銹跡斑斑的梭鏢都拿了出來。
上了年紀的老人不由得感嘆:鄉(xiāng)親們齊身的勁頭都趕上了民國三三年走日本了。
這個偷雞賊是進得來,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了。大概夜里不到九點的樣子,
有一個孤獨的身影出現在月光下,沿著鄉(xiāng)下馬路一直向里走,在經過甸里時,
時而這個田埂邊停停,時而那個田埂邊看看,好像在尋找著什么。張嬸一家是最先發(fā)現他的,
張嬸差點喊叫出來,被她家男人捂住嘴,一把拉扯進屋子里,
低聲兇狠地罵了一句:你腦膜炎??!捉賊捉贓,捉奸要見雙。你這一嗓子,還不把他嚇走了,
我們不是平守了這么多天。張嬸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差點就要崩落出來。張家兄弟多,成家后房子又都在一個院子里,招呼起來方便得很。
張嬸男人說,你在屋子里看著他,別亂跑,我去叫兄弟們抄家伙。
今晚上還不逮住這個狗日的。張家男人又說,盯緊了,千萬別出聲,等我回來。
甸里的身影在夜風里,在月光下,拉得扁扁長長的。張嬸狠命地瞪大雙眼,
緊緊地注視著那個身影,生怕他從自己的視野里消失。心又提到嗓子眼了。
“抓賊啊”這三個字好幾次要從嗓子里沖撞出來,又死命地憋了回去。那道身影越來越近,
最后突然拐進了院落里的雜物間。不到幾分鐘的光景,
那道身影又閃電般的閃進另一個院子里。張嬸滿眼看到的都是飄來飄去的身影,不著地,
又是扁扁長長的,在月光下疹得很。后來,張嬸逢人就說,
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分明就是鬼魂出沒,哪里像個人,正常的人怎么那樣飄來蕩去的。
張家兄弟操著家伙,齊刷刷地站在張嬸面前,小聲地問了一句:人去哪里了?
張嬸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另一個院子,張家男人說,讓這狗日的偷個夠,偷個飽。
張家兄弟商議著,到小石橋那邊去堵他,沿路能通知幾戶就通知幾戶。
最后再三囑咐張嬸:那狗日的再現身,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扯開了嗓子喊,
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他指定了是要往回跑的。三后來警察調查取證時,張家兄弟交代,
他們剛到小石橋,甸里那邊就炸開了鍋,人聲鼎沸?!白ベv啊!”,“抓賊??!
”到處都是人的喊叫聲,狗的狂吠聲,到處都是手電筒的光束。
四面八方從甸里涌出來一波又一波的人來。他們是在小石橋這邊截住偷雞賊的,
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從背上甩下來一個鼓鼓的編織袋,拼了命地直接沖進了稻田里。
可能是想從田埂上跑進茶樹林里去。幾十個鄉(xiāng)親們一窩蜂地擠進稻田里,趕鴨子一樣的,
他怎么可能逃得掉呢?我們也沒有看清楚,到底是誰先動的手,太混亂了,棒子,棍子,
石塊,泥巴,能用的,不能用的,全部招呼上了,在稻田里哪里跑得動,
他一個人怎么沖得出去?包圍的圈子,里里外外,層層疊疊,稻田里全是人,
田埂四周也全都是人。我們只看見他突然就倒在田埂邊,一動不動了。
大家你推我搡地把他拖到歪脖子松柏樹那里,用麻繩在他身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牢牢地捆綁在樹下,打了一個又一個死結。群怒群憤太可怕了,動手的人更多了,
攔都攔不住。我們兄弟們當時也想沖上前去,給他幾棍子,可一聽見他凄慘的叫聲,
嚇得個半死,硬是怔在那里,挪動不了腳。緩了好久,我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了家。
連丟在旁邊的編織袋的扎口,都沒有氣力去解了。里面有些雞,也顧不上了,大哥催促我們,
趕快離開,說可能要出大事,這樣下去遲早會死人的。第二天清早,
就瘋傳了偷雞賊被活活打死了。法醫(yī)到現場解剖,聽說圍觀了很多人,我們嚇得都不敢出門。
張嬸是與張家兄弟分開取證的,張嬸完全沒有了潑婦的霸蠻氣場了,一下子就萎縮了下去,
人都好像被抽走了幾分魂魄,半天回不過神來,她神神道道地說,
那天夜里看到的就是偷雞賊的鬼魂,影子那么長,像是掛在空中,
跟電視里的鬼片一樣一樣的。我家男人和兄弟們出去沒多久,
就聽見傳來一聲喊叫:“抓賊啊!……”,我當時直接一哆嗦,
就遠遠地看見一道身影飄了過去,像箭一樣飛出去,人哪里可以那么快的,
我是在喉嚨里打轉了許久,才喊出來一聲:“抓賊??!”起初只有幾聲喊叫,
后來聲音越來越喧囂,狗吠聲一聲緊過一聲,無數的手電筒的光束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
我跑出房間,胡亂摸了一把掃帚,跟著追趕的大隊人,搏了命地往前沖。一到現場,
我就怕了,黑壓壓的人群,全都亂了套。我不敢湊上前去,聽不得那樣的慘叫聲,
遠遠地躲在角落邊,全身顫抖個不停,牙齒都在打著戰(zhàn)。直到看到我家的男人和兄弟們,
才勉強扶著掃帚沒有癱下去?;丶业穆飞希覀冋l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腦海里晃蕩的全部都是血淋淋的影像,還有那打在身上的啪啪的響聲。整個晚上都在做噩夢。
我也是第二天清早,聽別人說的,那個偷雞賊死在那里。造孽啊!
四盡管外村人流傳著很多的版本,我們本村的還是沒有一個人亂說的,
也沒有哪一個站出來指證的,人命關天的大事,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會引禍上身。
外面?zhèn)餮?,那天夜里,動手的不少于五十人,又都是下得死手,但具體是誰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