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會不恨他的父親?
京城門口有重兵把守,一問才知道是皇上在等那位大將軍回到京城去參加他的四十大壽
自從二十二年前正一品的大將軍帶領(lǐng)如今的皇上,當初的太子從儲臨殺回京城,消滅不忠的先皇殘黨,京城變得越發(fā)繁榮昌盛,誰看了不說這當初的太子,如今的皇上是個不折不扣的明君啊
馬蹄聲混合著風聲傳進城門口所有耳中,他們抬頭去看,一支軍隊浩浩蕩蕩的朝著城門口前進,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只黑色的馬匹,而騎著他的人身披一件黑色大氅,臉像是用什么膠水黏住了一般面無表情,眼神平靜地目視前方,卻讓人不由得感受到了一股涼意
顯然走在最前方的那位就是當今圣上寧愿晚點賀壽也要親自站在城墻上等待的正一品大將軍,一個月帶領(lǐng)軍隊連破蠻夷三道防線,每一場記錄下來的戰(zhàn)報統(tǒng)共只有三個字,捷,大捷,是無數(shù)黎民百姓心中的戰(zhàn)神
只是到現(xiàn)在為止,任何有關(guān)他的名字的信息都沒有被傳出來,大家紛紛猜測,說是這位大將軍不喜歡被別人討論,所以才沒有讓任何消息流出來
又或者是,當今皇上會親自為他賜名,更有甚者流傳出,將軍早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愛人,等到將軍十里紅妝的迎娶她的時候,自會告訴世人他的真名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沒有人相信,大將軍沒有名字是因為他還沒有想好給自己起什么名字
他走上陸地三十多年了,歲月不會在怪物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面容一如從前那般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看向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只有平淡
靳安勉見他來了,笑著走下了城墻,親自站在城門口等著這位大將軍再往前走幾步,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那雙純黑色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著任何人的時候都是一如既往地平靜,他期待著有一天那雙眼睛能迸發(fā)出其他的情緒,是愛也好,是恨也罷,只要能讓他的眼睛里不再那么冰冷,他想,什么都可以,什么都無所謂
遠遠就看到城門口有一大堆人,正中間的人還莫名其妙的一直盯著自己的眼睛突然露出邪惡的微笑的戰(zhàn)神大人:?神經(jīng)病是不是
但他近幾年所養(yǎng)成的良好的教養(yǎng)沒有讓他把心里話說出來,他繼續(xù)帶領(lǐng)這隊伍往前走,直至走到城門口,他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了一旁的士兵,朝著快要四十歲的皇帝點了點頭,就當做是打過招呼了
靳安勉對此接受良好,甚至有閑情去跟身旁的賢妃閑聊說,看,大將軍多把朕當自己人
賢妃微笑并點頭:是啊
后面站著的一眾妃子:陛下言之有理
戰(zhàn)神大人往前走的腳步一趔趄,隨后步履匆匆的離開了這里,給大家留下了一陣倉促的背影,引得士兵和眾人哈哈大笑
他整張臉因為氣惱變成了紅色,但聽著背后那些跟著自己出生入死的將士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他也不自覺的流露出一個笑
他聽到有屬于同伴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每個怪物都能夠和他的同伴聊天,哪怕他們之間隔著一整個宇宙,屬于他的歸宿的聲音依然會提醒著他“我們在你后面,不用害怕”
想到這里,他嘴角的笑又更深了一點,他聽到是松椎的聲音
“你在干什么呀?”
“班師回朝”
松椎:?
“你跑哪去了?。??就你也當上大將軍了?!”
戰(zhàn)神:哼
他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怪物在經(jīng)過同類的允許后可以在他的身上長出一只屬于自己的眼睛,沒有任何距離限制,所以松椎很輕易的就把自己的那一只眼睛長在了他的脖子上
妄文:...
“你非要把眼睛放在這里嗎?”
眼睛翻了一個白眼,表示“誰管你”
兩個人在腦內(nèi)大戰(zhàn)八百回合,列舉超過三十條眼睛不能長在脖子上的原因和眼睛長在脖子上的三十一個好處,直到靳安勉派來的小太監(jiān)在門口戰(zhàn)了半個時辰,他才在眾多皇帝賞賜的項鏈中找到一條能夠遮住那只眼睛又不會讓她看不清情況的項鏈,把他戴在了脖子上
嘻嘻,我就說把眼睛長在脖子上是最棒的吧!他翻了一個白眼給她,跟著小太監(jiān)一起走向皇宮
他從正門走進大殿,經(jīng)過的所有臣子都向他行禮問好,那些王公貴族們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向他行禮,年幼的皇子公主們看到他也會安安靜靜的坐會位置上,就連靳安勉也站了起來,表示對他的敬意
而他只是僵硬的點點頭,生怕有人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那只眼睛,而眼睛在腦子里跟他說:“不要把我擋住好嗎?”
他回答說不可以,他現(xiàn)在是一個人類將軍,身體上憑空長出一只眼睛是很會讓人感覺奇怪的,眼睛無語的閉了起來,又很快睜開來,她興奮的問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干巴巴的說,他沒有名字,腦袋里傳回了同類的嗤笑
“沒有名字是不能算作是個人類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在心里吶喊“但我想不出啊!”
“土鱉”
......
“誒那個菜看上去挺好吃的,給我端過來”
“不給”
“?”
一整個宴會中,戰(zhàn)神大人一直都在勤勤懇懇的伸出筷子低頭吃飯,同時還要裝作很忙的樣子掩蓋住他在偷偷給他的脖子塞吃的的事情,甚至還在左右腦互搏的思考到底要給自己起個什么名字,腦子亂的甚至連靳安勉叫了他三遍戰(zhàn)神大人他都無動于衷的低頭扒飯,直到他聽見了一個有些強顏歡笑的聲音,他才從叫什么名字好的思路中悠悠轉(zhuǎn)醒,施施然的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大殿中所有人都在看想自己,眼里的情緒各異,就連正中間坐著的靳安勉也在看著自己,眼睛里永遠是衣服自己讀不懂的情緒
算了,人遲早得面對的,不是人也得面對這一切
思考了一會兒解決對策,他還是決定聽信松椎的話,抬起頭,對著靳安勉把心里的疑問說出來:“你說什么?”
大殿里落針可聞,但主位上的人只是笑了笑,對著所有人擺了擺手示意無妨,隨后把剛才的問題重復了一遍
“此次大將軍班師回朝,可有什么獎賞想要?”
這種場合一般不適合用不知道搪塞過去,所以之前的每一年他都用沒有什么想要的來敷衍過去,但這次不同,脖子上的眼睛在腦中叫囂著說要新的布料做衣服,要一把好劍,要很多很多的寶石,要美人美酒要活人祭祀,她的聲音在腦中想了很久,戰(zhàn)斗力十分的強,甚至音量降低了八個度也是如此的吵鬧,以至于他突然也有了一股想要要點什么的欲望
但是要什么呢
想說的話在嘴里轉(zhuǎn)了個彎,他開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
從他走上陸地那一刻開始,他想要的就太多了
“我想要讓死去的將士復活”
皇位上的帝王搖搖頭,告訴他人死而不能復生,就算是帝王和神仙也無法做到
他退而求其次的說:“那我想要再沒有戰(zhàn)爭”
皇位上的帝王再次搖搖頭,告訴他戰(zhàn)爭是保衛(wèi)國家的手段,他們沒法停止
他不服氣,繼續(xù)問他:“那如果是一片海呢?”
皇位上的帝王笑了起來,他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海,但把海流進陸地上,他就只能叫做河了
他又要了很多,他說他想要吃一碗面,一碗來自那個會在海神廟前苦跪很久很久的寡婦煮的面,帝王又重復了一遍人死而不能復生,他做的東西也不能被任何人復刻出來;他說他想要在這里建議做海神廟,但還沒開口就被帝王用眼神制止了,他現(xiàn)在是赫赫有名的戰(zhàn)神而非會長著觸手和眼睛的海神,不能說這種話,所以他把這個愿望咽了回去;他說他想要自己現(xiàn)在去把蠻夷滅了,這樣就再也不會有戰(zhàn)爭,帝王笑得爽朗,他說愛卿有這種遠大抱負實在是臨國男兒之典范,但最近剛剛打完仗,現(xiàn)在再打太勞民傷財了;他說他想要回家,帝王笑著說好啊,愛卿的家鄉(xiāng)在哪,他說是在海里,但不知道那些人理解成了什么,連臺階下的所有臣子都俯首跪地扣頭,哭著說將軍不能離開我們;他說他想要那些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有害怕,帝王愣是把朝中所有在職官員的孩子都抱了過來,沒有一個孩子見到他的臉不是哇哇大哭的,就連宮里一直和他見面的孩子也沒有能撐得過一分鐘的,他看見帝王的臉上有清楚的尷尬,也只能搖了搖頭,說算了,他們還只是孩子而已
那個皇位上的人也只是一個會抱著自己哭泣的孩子而已
大殿中從原本的歡聲笑語變得沉默,所有人都低下頭不敢看這位戰(zhàn)神的眼睛,有人建議為什么不賜給將軍一位美人,靳安勉親自打斷了那人的話,他說將軍每日都在操勞戰(zhàn)事,怎么可能會關(guān)心那些兒女情長;也有跟著將軍征戰(zhàn)的將士提議說要賜給將軍一把好劍,這次是他親自拒絕了,他說他的劍用的很順手,不需要第二把,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他自己的觸手幻化而成,換了別的劍他會很不習慣,這個大殿用重新安靜下來
最后,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松椎懶散的女聲透過一個世界傳進他的腦海
為什么不要一個名字呢?
那我要什么名字呢?
妄文吧,好聽
于是妄文嘆了一口氣,問帝王討要了一個名字
“那愛卿想要朕給你起一個怎么樣的名字呢?”
帝王的笑格外晃眼,甚至叫欽天監(jiān)明天就去算一下,這個臨國百戰(zhàn)百勝的大將軍叫什么才會平平安安長長久久的庇佑這個國家
大殿中再次變回了歡歌艷舞的模樣,他的眼前一陣恍惚,看著那長長的臺階之上無數(shù)的鶯鶯燕燕朝著皇位上的人諂媚的笑,看著無數(shù)臣子為了皇位上的人一句隨意的夸獎而想盡一切辦法,看著那一條長長的用無數(shù)戰(zhàn)士的生命堆疊起來的皇宮里卻沒有一個安置戰(zhàn)士棺槨的地方,那個坐在皇位上的帝王的臉也從這個會抱著自己哭泣的孩子變成了那個最后背信棄義左擁右抱的海神祭司,他們兩個的臉慢慢重疊,最后映出了一張小孩子的臉
為什么會這樣呢?明明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妄文想不明白,但高高在上的怪物無需想明白這些事情
于是他開口說,不用了,妄文這個名字就很好了
“持劍惘聞,怎么樣,這個名字是不是很適配你的形象?!”腦海里的松椎得意洋洋到
妄文:...
他不好意思說自己沒聽清,但他覺得,妄文這個名字也不錯
大殿中再次變得沉默,高高在上的帝王緩緩站起來,慢慢走下那些鋪滿黃金的臺階,站在剛剛擁有了名字的戰(zhàn)神大將軍面前
沒有人告訴過妄文,其實很多人害怕他都不只是他那張冷冰冰的臉,還有幾十年都沒有變老的長相,坐在大殿中的誰不是人精,誰不是勤學苦讀考進京城的,沒有一個人看不出妄文是個妖怪,但也沒有人蠢到直接揭穿他的身份
所有人都在等,等是帝王的震怒先壓過來,還是妖怪的利刃先刺上去
但是都沒有,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妄文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也沒有那么威嚴,十幾年前的他還會比自己稍微高一點點,但四十歲的他也難免變得蒼老起來,身體素質(zhì)和氣質(zhì)都大不如前,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都顯得比自己矮了一截,和當初的靳崔安一模一樣
哦,靳崔安,他突然發(fā)現(xiàn)最近他經(jīng)常會想起他,但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你沒有辦法因為恨一個人而阻止你的腦袋不去想念他,更何況自己并不恨靳崔安,只是覺得他做錯了
看著面前那個和靳崔安十分相像的人,他會想起了靳崔安死前對他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對錯真的那么重要嗎?只要能往上爬不就好了嗎?”
怪物不理解人類想要往上爬的欲望,他只知道靳崔安破壞了他回家的計劃,那他就得死在他的劍下,這一點換做任何人都一樣
半晌,帝王的宣判砸了下來
“傳朕旨意”
他的聲音冷漠而帶著顫抖
“鎮(zhèn)國大將軍妄文征戰(zhàn)有功,封為南疆王,賜地雍州,無詔不得入京”
一瞬間,群臣跪地,唯有妄文站在原地,輕輕點了點頭
他說好
盛苛十七年,南疆王奉旨遷至雍州,此后十年,南征北伐,連奪十七城,皆并于雍州,并前十九城,合稱雍州三十六城,政通人和,安居樂業(yè),受萬民擁護,很大程度上為后來南方經(jīng)濟發(fā)達奠定了基礎(chǔ),也為之后南疆王的千革萬誅打下了極大的民眾信任
只是據(jù)野史記載,南疆王在雍州的每一年都會收到幾百件來自皇帝的書信,信里字字泣血,哭訴自己生活的事多么多么艱難,只是南疆王一封都沒看,全部拿來烤火了
盛苛二十七年冬,一人裹著黑色大氅,身騎黑馬,踏風雪而來,在夜半十分抵達了京城城門
“來者何人?”
那人迎著城門將守顫顫巍巍的問話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純黑色的瞳孔和絲毫沒有變老的容顏
“南疆王”
風雪聲把他的聲音沖淡了一點,他慢條斯理的把守衛(wèi)地在自己脖子上的劍彈了回去,翻身下馬,一手牽著韁繩,不顧他人阻攔就往前走
有人小聲的提醒他
“王爺,陛下親自下旨,讓您無召不得回京,您這樣算是抗旨不尊”
他的眼睛直直的盯著說話的人,很突兀的笑了一下,笑得讓人毛骨悚然,讓在場的所有守衛(wèi)愣在原地,沒有人敢攔他,他就這樣一腳踹開了被門鎖鎖住的城門
“就是抗旨不尊,那又如何?”
他的聲音被風吹的有些微弱,卻仍然叫在場的人聽了個真切,聲音里帶著桀驁和不懼一切的狂妄,活脫脫像一謀反的新王
正當所有守衛(wèi)都愣在原地的時候,一位位裝備齊全,腰帶配劍,身下騎著戰(zhàn)馬的雍州將士們笑著走進了城門,一刀抹了那群不長眼的脖子
現(xiàn)在是不長頭的了
盛苛二十七年,南疆王攜八十萬大軍和十萬精兵圍困京城,史稱盛冬圍困
而此時此刻,南疆王妄文正提溜著剛剛被裝在箱子里的小男孩的衣領(lǐng)子,把他舉到這位五十多歲的皇帝面前
乍一看,兩個人的氣質(zhì)一點都不像,全身上下大概也沒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但湊近了觀察,妄文才驚訝的發(fā)覺兩個人的眉眼竟然如此的相像,面前這個孩子的眼睛和靳安勉小時候的眉眼一模一樣,頭發(fā)的軟硬程度也是一模一樣,再看看這個臉型,差點讓他以為靳安勉學習了什么祭祀之術(shù),把自己返老回童了
但在看這個瘦削的身形,看他朝著自己露出的有些討好但更多的是狡詐的笑容,他也確認了,這不是靳安勉的小時候,唯一的解釋大概可能就是...
這是靳安勉和哪個女人的孩子,因為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這個孩子必須交給自己來撫養(yǎng)
想到這里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浩浩蕩蕩的帶著八十萬雍州將士和十萬精兵就這樣踹開了京城的大門,從正門大搖大擺的走(殺)進了皇宮,但他承認這確實是他的問題,雍州這十年確實讓他把日子過的有些太囂張了一點
囂張到什么地步呢
他覺得他和松椎的唯一的區(qū)別可能就是她喜歡變成女子的樣子,而他始終覺得男子才是更帥的
那時候的松椎抱著同伴們從他們那邊帶回來的名叫“手機”的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朝著他不屑的嗤笑,說只有你這種土鱉才會覺得男性更帥一點
他也反嗆回去,說啊對對對,你在海底下躲了幾百幾千年不出去,你不是土鱉,你是時尚人士
兩個人又開始左右腦互罵,最后他屏蔽了松椎的消息,松椎搶走了一大把珍寶首飾,他們自此不再聯(lián)系
但他覺得他或多或少被她影響到了,肉眼可見的就是,他說話的語氣和做事的方式都變得不太穩(wěn)重了一點
相比之下,遠在京城的靳安勉倒是變得更穩(wěn)重了一點,即使剛剛雍州軍隊的的刀刃下一秒就要捅穿他的心臟,他也淡定自若的躺在床榻上喝茶,曾經(jīng)那張據(jù)說迷倒一眾宮妃的臉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蒼老的容顏,只能依靠骨相才能判斷出這是曾經(jīng)的他
妄文或許在這一刻意識到了時間的流逝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就像是中原平坦的土地中流不進一片汪洋大海,展翅高飛的鳥兒不會因為剪斷了翅膀而停止飛翔的路途,這些都是無法改變的,而人類只能學會接受
但他不是人類,怪物不會接受每一個他覺得不需要,不想要的結(jié)果
他坐在已經(jīng)面容蒼老的皇帝對面,堪稱安靜的品嘗著小宮女顫顫巍巍遞給自己的茶,是很純正的烏龍茶,好喝但也簡陋,沒喝幾口就不想再喝了,索性把茶盞里面剩余的茶全部倒在了皇帝平常批奏折的桌上,墨韻順著那一灘烏龍茶向外擴散,像是一片小小的海洋
他問靳安勉,這是什么意思
已經(jīng)學會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驀的一笑,盯著南疆王純黑色的瞳孔問他,這像不像自己小時候的樣子
不像,他淡淡的吐出兩個字,隨后站起來,微笑著把那張平鋪著走著的桌子掀翻,混著墨水的茶水濺到了靳安勉的臉上,讓他的臉幾經(jīng)變化,卻還是沒有說出第二句解釋的話
南疆王轉(zhuǎn)身往回走,決絕的背影像是要把箱子里裝著的那個酷似小時候的靳安勉的小孩丟在了這諾大的皇宮里
但在踏出門檻的前一步,他聽到那個長得很像靳崔安的老皇帝說,他要走了
離開的腳步硬生生的停了下來,他瞪大了雙眼,轉(zhuǎn)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看著那張竟已產(chǎn)生出和藹的臉龐溫和的對他笑著,看著他眼角因為微笑而產(chǎn)生的皺紋,看著他頭上已經(jīng)滿是白發(fā),看著他僵硬的站起來,想像從前那樣向他走來,卻發(fā)現(xiàn)他每走一步都是如此的艱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最后被趕來的小太監(jiān)扶著才堪堪走出幾步
而他的臉依然和之前剛來到這片土地一樣,年輕,冷漠,純黑色的瞳孔,笑起來會讓人毛骨悚然,前不久才一腳踹開了正常十幾個壯漢拼盡全力也撞不開的城門,腳下走的每一步都帶著風聲,零下的天氣全身上下除了一件還裹著為融化的冰雪的黑色的大氅便是一套簡潔的軍裝——仔細聞聞還能聞到血腥味的那種,舞刀弄槍絲毫沒有受到影響
那一刻,他們之間的距離突然變得很遠很遠,明明妄文只需要再往前走三步就可以走到他的面前,而靳安勉卻需要克服一整個時間來朝他的方向邁出第一步,然后控制不住的摔在金色的地毯上
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
他聽到摔在地上的帝王這么說
“你愿意再輔佐一個新的皇帝嗎?”
他聽到一個年輕的,跪在那些親人鄰居師父墓前的靳安勉這么問
他沉默的盯著那位帝王親筆寫下的一封遺詔,沉默的跟著剛剛給自己遞茶水的小宮女去拿傳國玉璽,沉默的站在那個堪稱縮小版的靳安勉面前,流下了一滴液體,砸在金色的地毯上,很快就消失不見
最終,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人小小的,軟軟的手掌,帶著他往離開的方向走,還是沒能問出一句你現(xiàn)在還好嗎
他看得見,現(xiàn)在的南疆王,之后的攝政王在看到那杯茶的顏色的時候就想明白了,那是一杯喝下去之后一個月內(nèi)必死的毒藥
他不敢想象是怎么樣的疼痛才會讓這個奢華了大半輩子的帝王選擇用這么苦的毒藥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而怪物唯一不會的就是讓人起死回生
所以他只能牽著那個小小的他往前走,走出威嚴的勤政殿,走出一圈又一圈的深深宮墻,推開那扇他下一次推開就再也看不見那個曾經(jīng)會叫自己海神大人,看不見這個世界上僅剩的知道他曾經(jīng)是一個怪物的人了的那扇雕刻著金龍的豪華的大門
有雪落在了手上,不冷,卻有點痛苦
他沉默著,低頭看著那個身上沒有穿幾件衣服,明明被凍得發(fā)抖卻仍然執(zhí)著的不說話的,一個長得很像他的小孩子,最后還是下定決心,蹲下身,把他抱進了自己的懷里面,為他暫時的抵御一會兒的大雪
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個秘法
一個殺死和他骨肉相連的親人就能夠讓他復活的秘法
這對靳安勉太殘忍了,他就應(yīng)該死在這樣一個瓢潑的大雪里面,妄文如此想著
他叫靳野,是靳安勉死去的母親的妹妹的孩子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他偏偏和長得很像靳崔安的靳安勉長得很像
妄文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靳崔安以前姓林,是曾經(jīng)的戶部尚書家的嫡子,只是因為戶部尚書全家被抄,他和他的弟弟僥幸逃脫才在萬勉山附近躲藏起來,后來陰差陽錯的娶了一對姐妹,生了一對長得很像的孩子,然后孩子結(jié)婚,生子,最后死在了來投奔靳安勉的路上,全家只剩下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但是單從身形來看,他可能才十歲不到
一想到這兒,他給靳野投喂燒餅的動作又勤了一點,即使靳野手上已經(jīng)握著三個燒餅了,他還是沒有停止投喂的意思
靳野看著面前的燒餅,又看看穿著華貴的,看上去很年輕的人,思索半天還是選擇嘴甜一點
“哥哥,你難道很窮嗎?”
妄文:?
他盯著那個身高不到自己腰部的小孩子露出的稚嫩的微笑,耳邊回想起剛剛那句“哥哥,你難道很窮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靳野見他不回話,繼續(xù)表達對他的關(guān)心,實則卻是再插了一把刀
“哥哥,你是不是窮到只能吃燒餅了???”
妄文:?
“不然為什么你只給我吃燒餅呀”
妄文恍然大悟,這小孩原來是在內(nèi)涵自己克扣他的飲食,剛想發(fā)火,卻也發(fā)現(xiàn)他說的對,自己給營養(yǎng)不良的小孩子吃燒餅,確實是有點過分了
但他不也一口沒吃嗎?
他剛想低頭發(fā)火,又看到了那雙眼里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就差把“帶我去吃好吃的”幾個字刻在自己眼睛里的小孩子,終究還是沒舍得對他怎么樣,兩人對視許久,最后還是妄文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在他的腦門上彈了一下,在那張稚嫩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淡淡的痕跡
“去吃飯吧”他轉(zhuǎn)過身,大氅在空中劃出一道堪稱優(yōu)雅的弧度,對身邊的那幾個將領(lǐng)吩咐說找一家賣食物的,給所有將士們都買點肉啊菜啊之類的,隨后在衣服中摸索了一陣,丟給他們一袋袋沉甸甸的金子
“不夠來問我要,我這里有的是”
將領(lǐng)們捧著那幾袋金子歡天喜地的去和將士們分享去了,沒跟著妄文走幾步,他就聽到那群將士們發(fā)出了歡呼的喜悅聲,喊的最響的是一句“謝謝王爺,王爺威武!”,緊接著就是一陣笑聲
靳野努力的抬頭去看面前的人的表情,還是冷冷的,可他分明瞥見他嘴角有一絲向上的弧度
這樣的弧度名叫喜悅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會兒,還是選擇往前走,伸出手抓住另一只比他大很多的手,跟著他一步一步走過這繁華的京城,最后在一家大酒樓內(nèi)的一樓,最中心也是最惹眼的位置落座
他擺擺手,拒絕了小廝前進的步伐
“全部都上一遍吧”他伸出一只手枕著他的頭,又漫不經(jīng)心的補充道“除了酒以外”
小廝拿酒的手頓住,隨后訕笑著走回了后廚
靳野看著滿桌的食物和對面的人有點細嚼慢咽的動作,心里對這個身上帶有血腥氣的大人的偏見少了一點
他原本以為所有將士吃飯時都是狼吞虎咽的吃法,第一次見到一個會用筷子,還是有點細嚼慢咽的吃的將士,不,曾經(jīng)帶他的嬤嬤說,這叫將軍,比將士的地位高了好幾萬倍,他心里也難免產(chǎn)生出好奇
他一邊用筷子往碗里面夾菜,嘴上還沒個停歇的問他問題
“哥哥你多少歲了呀?叫什么名字呀?”
妄文夾菜的手頓了頓,他敏銳的感受到大廳里的所有人都因為這句話而屏住了呼吸,聲旁的喧鬧都停了下來,他們都在等待他的回答,而他的眼神只穿過任何聲音漂到那片屬于他們的海洋
“幾百歲了吧”他放下筷子,隨意的回答了稚童的問題,好整以暇的聽著圍觀群眾壓制住的驚呼和很輕很輕的幾句“怪物”,感受那些因為驚恐而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下一刻,那些人便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也無法再對他露出那種驚慌驚恐的眼神
他的眼神始終落在面前稚子的臉上,開始好奇他到底會露出什么樣的眼神
恐懼的,驚慌的,害怕的?或者是快樂的,流淚的,憤怒的?
但他的猜想錯了,他既沒有露出那種和別人一樣的驚懼,也沒有露出那種被人類稱作怪物的笑容,他只是隨意的撇了一眼四周的人群,哦了一聲,然后繼續(xù)愉快的,往他的碗里面夾菜
妄文感覺很神奇,他問面前那個小孩,你不害怕嗎?
“為什么要怕?”靳野繼續(xù)低頭扒拉他碗里面好似無窮無盡的飯菜,抽空給他了一個疑惑的眼神:“亂嚼舌根的人活該去死啊”
好吧( ??-?? )
他揮手叫來副官,又給了他一袋銀子,吩咐他去外面買點甜食
“但不要太甜”他囑咐道,副官朝他比了一個得令的姿勢,笑嘻嘻的就走了,沒過一會兒就端來了一整盒的糕點,頗像松椎向他展示過的未來直男送給女朋友的化妝禮盒,每一層都是口紅胭脂之類的,除了土的有病以外毫無優(yōu)點
妄文:……這是什么
副官:七寶琉璃塔啊,對面糕點鋪最貴的套餐,我還點了兩套呢!
副官又提起了他的右手,又是一個七寶琉璃塔
妄文:……
靳野:!
兩套琉璃塔,大半部分都進了靳野嘴里,剩下的小半部分是妄文挑著自己喜歡的扒拉了出來,還有一點習慣性的喂給了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的眼睛嚼了幾口,吐了出來,隨后腦海里就響起了松椎的怒罵聲
“王超立馬的妄文!苦瓜糕都敢喂,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
妄文得逞的笑了
靳野不明所以
實話實說,妄文是真的沒有養(yǎng)過孩子,三歲的孩子他還可以勉強會養(yǎng),八歲的孩子他也勉強可以養(yǎng),十二歲的孩子,對不起,不會養(yǎng),真的不會養(yǎng)
他本來想回憶一下十二歲的靳崔安或者是靳安勉,結(jié)果他有點悲涼的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十二歲的時候他都沒見過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妄文無法,只能在飲食方面多費一點心思,當然,其實也沒有費多少心思,只是去皇宮里綁架了幾個御膳房的大廚帶到王府里來給靳野做飯,順便一起抓了幾個太醫(yī)統(tǒng)統(tǒng)綁回雍州,皇宮里的每個人都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這是當然的,雍州九十萬大軍還在京城附近圍著,每天大魚大肉的伺候著,就連一起來的馬兒都胖了幾斤,一腳能踢飛三個宮妃,一刀劈開宮門的金龍也不在話下,即便南疆王半夜踹開某個宮妃的院門要她出去睡那個宮妃也只會訕訕的笑著離開自己的宮里(雖然他真的沒有這么做)
雍州軍圍了京城七日,最后收到了王爺要在雍州建一座更大更帥更氣派的王府的消息,大家歡天喜地的從正門走進京城,有歡天喜地的帶著國庫的鑰匙從正門走出了京城,是的,南疆王還膽大包天的拿走了國庫的鑰匙,每個將士兜里還塞著無數(shù)的美食,笑嘻嘻的問副官咱們王爺什么時候能變成皇上
副官沉吟了一會兒,說快了快了,我們王爺要當攝政王了
將士們又是一陣歡呼雀躍,一路上討論著那個要當上攝政王的好王爺,說王爺這是要娶親了,不然怎么要重新翻修南疆王府
妄文原本是打算帶靳野回雍州的,但一想到那個人只能活不到一個月了,別到時候還沒回到雍州就要在回來奔喪,索性就直接找了一個客棧住了下來,生怕別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南疆王住在這里,他還給客棧改了個名字
南疆客棧
嘻嘻,妄文對他的起名技術(shù)很滿意,店家對他遞過來的金子也很滿意,整個二三四樓都給南疆王打通了起來,用于那些一起綁過來的太醫(yī)御廚居住,當然,還有每晚都進來跳舞的歌姬樂姬,妄文對他想出來的八音盒計劃很滿意,但是每晚聽著那些人唱著什么悲傷狗血小短劇睡都睡不著的靳野滿不滿意就不知道了
在外人看來便是另一幅景象,南疆王狂妄殘暴,率領(lǐng)大軍圍困京城,還在京城里夜夜笙歌,燈紅酒綠,實在不是什么忠誠良將,必當除之
第一個喊著要清君側(cè)的是當今的大皇子,今年二十多歲,率領(lǐng)私兵浩浩蕩蕩的就奔向京城說要替父王解決叛黨,結(jié)果被素質(zhì)良好的雍州軍砍成臊子了,副官甚至不遠千里的把大皇子的骨灰再次運回了京城,說是送給王爺泡酒喝
第二波則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兩個人一合計,一波人打不過,兩波人還打不過嗎,呵呵,他們對雍州軍的數(shù)量一無所知
兩個皇子的頭被另外一個副官又千里迢迢的送了回來,做成了酒杯的樣子,里面還夾著一封信,妄文翻開了看了一眼,大意就是“看我倆想的多么細致,酒總得用酒杯裝著喝,這樣他們就團團圓圓了”
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