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yǎng)了仇人的女兒十年。我親手把她養(yǎng)成了一個只會傻笑的廢人,用這種方式,
贖我當(dāng)年屠她滿門的罪。我以為這是對她最好的保護,直到她摔了一跤,記起了一切。
她提著劍,用沾滿我仇家鮮血的雙手,把我從幽月宮的地牢里拖了出來。我問她,
你怎么不殺我。她擦掉臉上的血,對我笑,說:“你給了我十年安穩(wěn),我還你一世人間。
”我才明白,這世上最狠的報復(fù),不是殺了我。是用最深的愛,把我釘死在她身邊,
讓我永世不得超生。引子十五年前,承平城。那晚的雨,下得像是要把天給砸穿。
雨點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不是滴答,是悶雷一樣的“砰、砰、砰”,
把人的慘叫和兵刃的脆響,全都吞進肚里,嚼得稀爛。一道慘白的閃電,像根巨大的骨頭,
狠狠劈開了墨黑的夜幕。一瞬間,穆府庭院里沖天的火光,
還有那些橫七豎八、死不瞑目的尸體,都被照得煞白。濃得發(fā)膩的血腥味,
混著雨水翻起來的土腥氣,再被火一烤,蒸騰出一種熟肉似的、令人作嘔的甜味。
幽月宮的“妖神”月幽華,就站在這片血水泥潭的中央。他一身黑衣,
雨水把他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讓他看起來像一柄淬了水的、隨時會融進夜色里的刀。
雨水順著他那張俊美到?jīng)]有人氣的臉頰往下淌,
卻怎么也沖不掉他眼底那片像是燒完的灰燼一樣的死寂。他是他兄長月詭影手里,
最快、也最鈍的一把刀。宮主讓他殺人,他就來了。腳下的血水已經(jīng)沒過了腳踝,
溫?zé)岬?、黏稠的,像是有生命一樣,纏著他的腿。
他踩著這些不久前還在江湖上呼風(fēng)喚ua雨的尸骨,心里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直到他推開內(nèi)室那扇虛掩的門。門軸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吱呀”聲,在這片死寂里,
刺耳得像一聲尖叫。門里,沒有血。反而有一股很奇異的冷香。這味道他太熟了,
是他自己調(diào)配的“凝魄香”,用一種雪山頂上才有的草藥混著自己的血制成,
專門用來壓制體內(nèi)那股不聽話的妖神之力。香氣在空氣里飄著,一個做工精致的搖籃,
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立在屋子中間。搖籃里,一個裹在錦緞襁褓里的小女嬰,
正睜著一雙黑曜石一樣、不染塵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他。她不哭,也不鬧。
當(dāng)聞到他身上那股獨特的、冰冷的香氣時,她竟然咧開了還沒長牙的小嘴,
“啊”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像一根羽毛,卻毫無防備地,
就這么直直地戳進了月幽華那顆早就凍成冰坨子的心臟。他整個人都僵住了。搖籃邊上,
穆夫人柳婉心靠著墻壁,胸口插著一柄斷劍,血把她半邊身子都洇透了,
生命正在她身體里發(fā)出“嘶嘶”的、漏氣一樣的聲音。她看著這個毀了她一切的男人,
又看看他跟自己女兒之間這種詭異的對視,用盡了最后一口氣,
發(fā)出了像是從血里嘔出來的詛咒。她的聲音嘶啞又怨毒,
像生了銹的刀片在刮著骨頭:“月幽華……你是毒蛇……她會記得……她永遠……會記得!
”話音剛落,她的頭就那么一歪,再也沒了聲息?!八龝浀谩边@四個字,像魔咒,
在他腦子里嗡嗡作響,讓月幽華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他低下頭,看向搖籃里的女嬰。
那雙清澈得能倒映出星辰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狼狽又冷酷的倒影。鬼使神差地,
他彎下腰,伸出了那雙還沾著穆家人溫?zé)狨r血的手,抱起了這個小小的嬰兒。她好輕,好軟,
像一團剛從天上摘下來的、帶著溫度的云彩。他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粗糙的衣袖,
輕輕地、笨拙地,把她臉頰上不小心濺到的一點血污給抹掉了。從這一刻起,
這個本該死在他刀下的女嬰,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也是他掙不脫的,永世的枷鎖。
01十年后,承平城。南城街角,天還沒亮透,一家叫“蘭青面攤”的小鋪子,
已經(jīng)升起了裊裊的白煙。生意不好不壞,一天到晚,總有那么些熟客街坊過來,
就為了吃口熱乎的。面攤老板叫蘭青,三十出頭的樣子,人很沉默,不愛說話,
眉眼間總帶著點兒化不開的疏離感。但那雙煮面的手,卻格外的穩(wěn)。一碗清湯面,
面是自己手搟的,扔在案板上能彈起來;湯頭是大骨混著幾種沒人知道的藥材,
小火咕嘟咕嘟熬上一整夜,鮮得人眉毛都要掉下來。幾片碧綠的青菜,再淋上幾滴香油,
簡簡單單,卻能把一股暖意,從胃里一直送到天靈蓋。他身邊總跟著個十二歲的小姑娘,
叫大妞。大妞有點“癡傻”,見誰都咧著嘴笑,話也說不利索,就只會幫著遞個碗,
收個銅板,像個不知道累的小陀螺,在小小的面攤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身上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的,
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是這個樸素小館里,最讓人心里踏實的一道風(fēng)景。沒人知道,
這個煮面的蘭青,就是十年前那個讓整個江湖聽到名字都打哆嗦的“妖神”月幽華。
也沒人知道,這個癡傻的大妞,就是當(dāng)年穆家唯一活下來的血脈,穆清溪。十年,
三千六百五十三個日日夜夜。月幽華用一碗又一碗的清湯面,為自己,也為她,
筑起了一道看似堅不可摧的避風(fēng)港。他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壓了下去,
把所有的棱角都磨平了,只想當(dāng)個普普通通的父親,守著他的“小傻子”,就這么過一輩子。
可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想抹也抹不掉。每到夜深人靜,
月幽華都會點燃一根“凝魄香”。那股冰冷的、帶著一絲血腥味的幽香,
很快就會彌漫在不大的屋子里。這是他壓制體內(nèi)那股蠢蠢欲動的妖神之力的必需品,
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而每當(dāng)這個時候,已經(jīng)睡熟的清溪總會在夢里蹙起小小的眉頭。
她那張?zhí)煺鏌o邪的臉上,會一閃而過一抹迷茫和痛苦,跟她平日里癡傻的樣子,
一點都不相符。月幽華只當(dāng)她是做了噩夢,會走過去,
用他那雙因為常年揉面而布滿薄繭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歌謠,直到她重新舒展開眉頭。這天下午,
過了飯點,食客漸漸少了。幾個地痞流氓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面攤前。為首的那個刀疤臉,
一腳踹翻了一張長條板凳,木頭發(fā)出的“哐當(dāng)”一聲,把街角的寧靜砸了個粉碎。
他嚷嚷著:“蘭老板,你這生意不錯啊,是不是也該孝敬孝敬哥幾個了?
”月幽華下意識地把清溪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聲音平淡得像一碗沒放鹽的白水:“小本生意,
還請幾位高抬貴手?!薄案咛зF手?老子今天就讓你看看什么叫高抬貴手!”刀疤臉獰笑著,
伸出那只臟兮兮的手,就要去砸那口正冒著熱氣的大鍋。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鍋沿的那一瞬,
月幽華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冰冷的寒光。一股無形的、冷得能鉆進人骨頭縫里的殺氣,
像寒流一樣,猛地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周圍的空氣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
溫度驟然降了好幾度,連街角打著旋兒的風(fēng)都停住了。那幾個地痞只覺得脖子后面一涼,
像是被一頭從遠古洪荒里走出來的兇獸給盯上了,渾身的血都快凍住了。
刀疤臉的手僵在半空中,冷汗跟下雨似的往下淌。他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上,
連滾帶爬地帶著手下屁滾尿流地逃走了,連句狠話都沒敢放。一場風(fēng)波,
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沒了。月幽華緩緩收回了那絲不小心泄露出來的氣息,他轉(zhuǎn)過身,
想看看女兒有沒有被嚇到??伤吹降?,卻是清溪一雙瞪得圓圓的眼睛。
她沒有看那些逃走的惡霸,而是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那眼神里,
再也不是往日的依賴和傻笑,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陌生的,帶著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困惑。
她的小手,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緊緊地攥住了衣角,指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了。
月幽華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那道他辛辛苦苦經(jīng)營了十年的堤壩,
好像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他還沒來得及想好該怎么解釋,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停在了小館前。一輛極其華貴的黑檀木馬車,車身上,
用金線繡著一彎詭異的血色月牙——那是幽月宮的圖騰。周圍還沒散去的百姓,
一看到這個標(biāo)志,臉都白了,紛紛往后退,像是看到了什么瘟神。
車簾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掀開了。一個面容陰柔,嘴唇總是帶著點笑意的男人探出頭來。
他的目光,像是長了眼睛一樣,越過簡陋的攤位,精準(zhǔn)地落在了月幽華的身上。那眼神里,
帶著幾分戲謔,又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懷念。他輕聲喚道:“師弟,十年不見,別來無恙。
”“月詭影宮主……想你了?!?2那聲“師弟”,像一道驚雷,
把月幽華苦心營造了十年的安穩(wěn)日子,炸得粉碎。來的人是月詭影的親信,月影從。
他一出現(xiàn),就意味著月詭影終于找到了他,意味著這十年的平靜生活,到頭了。
“我不是你的師弟,你認錯人了?!痹掠娜A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下意識地把清溪更緊地護在了身后,像一只護崽的野獸。月影從輕輕地笑了一聲,
也不跟他爭辯,只是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躲在月幽華身后的清溪?!皫煹苓€是這么會說笑。
”“宮主說了,他不急,他有的是耐心。他只是想提醒你,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躲不掉的?!闭f完,他放下車簾,那輛華貴的馬車緩緩啟動,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就好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月幽華的心,卻像是被洪水沖垮的堤壩,再也回不去了。他知道,
這只是一個警告,真正的風(fēng)暴,馬上就要來了。當(dāng)天晚上,為了哄白天受了驚嚇的清溪開心,
也為了驅(qū)散自己心里的那份惶恐,月幽華破例提前收了攤。他去集市上,
買了一只糊著金魚圖案的風(fēng)箏,帶著她去了城外的山坡。那金魚畫得有些歪歪扭扭,
一看就是最便宜的那種。夜里的風(fēng)涼颼颼的,天上的星星特別亮,一顆一顆的,
像是碎鉆撒在了黑色的天鵝絨上。清溪舉著風(fēng)箏,在草地上跑來跑去,
發(fā)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好像白天的陰霾一下子就都散了。月幽華看著她快活的背影,
心里涌起一股又酸又暖的感覺。要是能永遠這樣下去,該多好啊?!坝娜A叔叔,
飛……飛高高!”清溪回過頭,沖著他傻笑,臉蛋紅撲撲的。就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
腳下沒注意,被一塊凸起的石頭絆了一下。她“啊”地驚呼一聲,
整個人順著不算陡峭的石階滾了下去?!扒逑 痹掠娜A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目眥欲裂,
發(fā)了瘋似的沖了過去。清溪的后腦勺,不偏不倚地,
撞在了一塊被雨水沖刷得十分光滑的青石上。詭異的是,她沒有流血,甚至沒有昏過去。
當(dāng)月幽華驚惶地把她抱起來的時候,她只是愣愣地看著他,眼神空洞得嚇人。
而在她靈魂的最深處,一道由她母親柳婉心在臨死前,
血淚和生命鑄成的封印——那句怨毒的詛咒“月幽華是毒蛇”——在這次撞擊的巨大震蕩下,
轟然破碎!剎那間,被塵封了整整十五年的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咆哮著,嘶吼著,
涌進了她的腦海。沖天的火光。凄厲的慘叫。母親倒在血泊里那雙不甘的眼睛。
父親怒吼著撲向一個黑衣人的背影……最后,
所有的畫面都定格在了一張年輕卻冰冷無情的臉上。那張臉,
和眼前這個抱著自己、滿臉都是焦急和擔(dān)憂的男人的臉,慢慢地,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不是癡傻,她什么都記得!這十年的癡傻,不過是母親用生命下的詛D咒,
和這個男人用十年“凝魄香”共同編織的一場大夢。那“凝魄香”的味道……對,
就是血案當(dāng)晚,那個兇手身上的味道!原來,他每天晚上點的,根本不是什么安神香,
是封印她記憶的毒!滔天的恨意,幾乎要把她這小小的身軀給撕裂了。她渾身冰冷,
血液都好像凝固住了。然而,當(dāng)她抬起頭,
看到月幽華眼睛里那份不加任何掩飾的、純粹的痛苦和恐懼時,她卻鬼使神差地,
把那句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兇手”給咽了回去。她依舊維持著癡傻的模樣,伸出小手,
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用帶著哭腔的、糯糯的聲音喚他:“幽華叔叔,我怕。
”月幽華聽到這話,心里那塊懸著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
完全沒有察覺到,懷里這個他用十年心血守護的女孩,靈魂已經(jīng)徹底換了一個人。當(dāng)夜,
暴雨又來了,跟十五年前那晚一模一樣。數(shù)十名幽月宮的好手,在月詭影的親自率領(lǐng)下,
像鬼魅一樣突襲了那間小小的清湯小館。月幽華早有預(yù)感,
卻沒想到他那個兄長會這么迫不及不及。他本可以一戰(zhàn),甚至可以殺出去。
但當(dāng)他看到躲在床腳下,嚇得瑟瑟發(fā)抖的清溪時,他所有的殺意和決斷,都變成了顧忌。
他怕傷到她,怕嚇到她,怕這血腥的一幕,會成為她新的噩夢。就因為這一瞬間的猶豫,
數(shù)根淬了劇毒的鐵鏈,“噗嗤”幾聲,帶著撕裂皮肉的悶響,穿透了他的琵琶骨,
把他全身的功力都封死了?!盀榱诉@么個傻子,值得嗎?
”月詭影居高臨下地看著被鎖住的月幽華,語氣里滿是輕蔑和不解。
他看了一眼縮在暗處的清溪,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礙事的家具。
月幽華咳出一口血,血沫順著嘴角流下來,他卻笑了:“你不會懂。
”清溪躲在門后的陰影里,小小的拳頭攥得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她看著月幽華為了保護自己,
像個囚犯一樣被鎖著;看著月詭影那張和他有幾分相似,卻滿是殘忍的臉。
復(fù)仇的火焰和十年養(yǎng)育的溫情,在她心里像兩頭野獸一樣撕咬著。恨與愛,
在她小小的身體里,撕扯成了兩半。03月幽華被帶走了。小小的清湯小館里,
只剩下清溪一個人。雨停了,天亮了,她一夜沒睡。復(fù)仇?還是救贖?她的腦子里,
十五年前那片血海,和這十年來的點點滴滴,就像兩場演不完的戲,反復(fù)交替上演。
她記得月幽華那張冷得像冰的臉,也記得他教她寫自己名字時,握著她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