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所沉在城市最幽暗的腹地,像一塊被遺忘的淤血。沒有霓虹招牌招攬,
只有一扇沉重、毫無特征的鐵門嵌在斑駁的磚墻里,門縫底下滲出一點污濁的暖光,
帶著舊書頁和過期藥片的混合氣味。每一次推開它,
鉸鏈發(fā)出的呻吟都像是從垂死者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里面永遠(yuǎn)是那種恒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昏暗,空氣凝滯厚重,
吸進(jìn)肺里帶著鐵銹和灰塵的顆粒感。柜臺后面,
管理員的臉孔永遠(yuǎn)沉在臺燈投下的那片濃重陰影里,
只有一雙骨節(jié)異常突出、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清晰可見。他(或許是她?
沒人知道)面前攤著一本巨大厚重的皮面賬簿,邊緣磨損得厲害,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線頭。
賬簿的紙張是一種病態(tài)的、陳舊的黃色,上面爬滿密密麻麻、意義不明的符號和數(shù)字。
他手中那支樣式古舊、筆尖尖銳的蘸水筆,偶爾抬起,在墨水瓶里蘸取濃稠如血的墨汁。
墨水瓶旁邊,擺著一個東西,
一個與這里死氣沉沉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東西——一個巴掌大小、材質(zhì)不明的透明容器。
它被無數(shù)根比頭發(fā)絲還細(xì)、閃爍著微光的銀線緊緊纏繞束縛著,像個被囚禁的活物。
容器內(nèi)部,一團無法定義顏色的混沌光暈在緩緩流轉(zhuǎn)、搏動,如同被壓抑的心臟。
每一次那光暈的脈動,都讓那些繃緊的銀線微微震顫,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令人牙酸的嗡鳴。
我每次來,目光都無法從那個東西上移開。管理員從不解釋它是什么,但直覺告訴我,
那是某種核心,某種骯臟交易得以運轉(zhuǎn)的黑暗心臟。這一次,我?guī)缀跏亲策M(jìn)門的。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肋骨的鈍痛。
口袋里那張被攥得發(fā)燙、邊緣幾乎要碎裂的紙片,是催命的符咒——女兒的危重通知單。
上面每一個冰冷的印刷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反復(fù)扎進(jìn)我的眼球。“典當(dāng)物。
”陰影里傳來管理員的聲音,平直得像一條凍僵的蛇,毫無波瀾。
他蒼白的指尖輕輕拂過賬簿的紙頁,發(fā)出干燥的沙沙聲。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塊燒紅的炭,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我張開嘴,嘶啞的聲音艱難地擠出來:“愛……對女兒的愛。全部。
” 最后兩個字耗盡了我胸腔里所有的空氣,眼前陣陣發(fā)黑。陰影中似乎有目光落在我臉上,
帶著評估一件物品價值的冰冷審視。那雙手沒動,但我感覺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冰冷、滑膩,
像章魚的觸手,猛地探入了我的腦海深處。它粗暴地翻攪著,
拉扯出無數(shù)碎片:嬰兒時期她在我懷里第一次睜眼時,那雙純凈如天空的眸子;蹣跚學(xué)步時,
她咯咯笑著撲向我,小手緊緊抓住我手指的觸感;她發(fā)燒時蜷縮在我胸前,
滾燙的額頭貼著我的頸窩,那依賴的呼吸;她第一次在幼兒園舞臺上笨拙地跳舞,
臺下我拼命鼓掌時,她望向我那瞬間亮起的、星辰般的笑容;還有此刻,
病床上她蒼白的小臉,插滿管子,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刀割在我心上……這些畫面,
帶著色彩、溫度、氣味和聲音,洶涌地沖擊著我。
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劇烈的、被撕裂般的絞痛,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攥住它,
要把它活生生扯出來。我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指甲深深掐進(jìn)冰冷的柜臺邊緣。
“價值:目標(biāo)個體生命延續(xù)及基礎(chǔ)生理機能修復(fù),標(biāo)準(zhǔn)單位量一次。
”管理員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像在宣讀一份過期賬單。他拿起蘸水筆,
筆尖懸停在泛黃的紙頁上方,一滴濃稠的墨汁懸在尖端,將墜未墜。
“確認(rèn)剝離‘父愛情感’復(fù)合體?”筆尖微微下壓?!按_認(rèn)!” 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
聲音在死寂的空間里回蕩,帶著絕望的顫音。為了她活!這個念頭是支撐我站著的唯一支柱。
蘸水筆尖落下,在賬簿上劃出一道濃黑、流暢得令人心寒的線條。
就在墨水觸碰到紙頁的瞬間——劇變降臨!那不是疼痛,是徹底的掏空!
一種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巨大空洞感猛然炸開!仿佛我的胸腔內(nèi)部,
心臟原本搏動的地方,被一股狂暴的吸力瞬間抽成了真空!不是物理的痛,
是比痛更可怕億萬倍的——絕對的、冰冷的虛無!眼前的世界驟然失去了所有色彩,
只剩下深淺不一的灰。聲音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像是隔著厚厚的棉絮。柜臺冰冷的觸感還在,
管理員蒼白的手還在,賬簿還在,那個被束縛的容器還在搏動……但所有這一切,
都失去了它們內(nèi)在的意義,變成了純粹的、冰冷的、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物體。
我像一個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填充物的玩偶,只剩下空蕩蕩的皮囊還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勢。
巨大的眩暈和失重感攫住了我,耳鳴尖銳地嘯叫。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只有一瞬,
管理員那毫無溫度的聲音再次響起:“剝離完成。交易生效。
目標(biāo)個體生命體征已穩(wěn)定并開始修復(fù)進(jìn)程。您的‘生命維持憑證’。
”那雙蒼白的手遞過來一張薄薄的卡片,卡片材質(zhì)非金非木,
邊緣閃爍著微弱、冰冷的金屬光澤。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卡片,
一股冰寒瞬間沿著手臂竄上來。卡片上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
只有一種微弱卻持續(xù)存在的“存在感”,像是一小塊被凍結(jié)的時間。
我麻木地把它塞進(jìn)外套內(nèi)側(cè)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雖然那里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空洞。
***醫(y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幾乎成了固體,頑固地堵塞著鼻腔。
我推開病房的門,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妻子撲在病床邊,肩膀劇烈地抽動,
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病床上,女兒小小的身體陷在白色的被褥里,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
但呼吸平穩(wěn)了許多,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床頭那些冰冷閃爍的監(jiān)護(hù)儀器上,
代表心跳和血氧的線條穩(wěn)定地波動著,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嘀嘀”聲。妻子聽到動靜,
猛地抬起頭。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布滿淚痕。她幾乎是踉蹌著沖到我面前,
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隔著衣服深深陷進(jìn)我的皮肉里。她的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未褪的恐懼:“活了!老公!她活過來了!醫(yī)生說……說簡直是奇跡!
挺過來了!她挺過來了!”她語無倫次,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那淚水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我微微一縮。我的目光越過她激動的肩膀,投向病床。
那個躺在那里的小女孩。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陰影。
頭發(fā)是柔軟的淺棕色,散在枕頭上。鼻子小巧,嘴唇?jīng)]什么血色。很安靜,
像一個精致的、沒有生命的瓷娃娃。妻子還在激動地?fù)u晃著我的胳膊:“你看她!多安靜!
剛才還睜開眼看了我一下!她知道!她一定知道我們守著她!
”她的話語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墻傳進(jìn)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但組合在一起,
卻失去了意義。我看著她臉上狂喜的淚水,
看著她眼中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失而復(fù)得的愛意,只覺得無比陌生。那是什么?
為什么她會這樣?為什么她看著那個女孩的眼神,像是看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藏?
我的視線再次落回病床上的女孩。她是我的女兒。我知道這個事實,
像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樣清楚。我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年齡,
知道她喜歡粉紅色和草莓冰淇淋,知道她害怕打雷。這些信息像檔案一樣儲存在我的大腦里,
清晰,冰冷,沒有任何溫度。但我看著她,內(nèi)心一片死寂的荒原。沒有喜悅,沒有憐惜,
沒有那種曾經(jīng)只要她一靠近就能充盈我整個胸膛的、幾乎要爆炸開來的溫暖和滿足。
什么都沒有。她只是一個占據(jù)病床的有機體,一個與我存在某種生物學(xué)和法律關(guān)聯(lián)的對象。
她活下來了,很好,完成了一項任務(wù)目標(biāo)。僅此而已。就像看著路邊一棵被救活的盆栽。
它活下來了,然后呢?與我何干?“老公?你怎么了?”妻子終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
她止住哭泣,困惑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你的臉色……好難看。是不是嚇壞了?別擔(dān)心,
醫(yī)生說最危險的關(guān)口已經(jīng)過了……”她伸出手,試圖撫摸我的臉頰。
在她手指即將碰到我皮膚的瞬間,我?guī)缀跏潜灸艿亍O其輕微地向后縮了一下。
這個細(xì)微的動作讓她僵住了,眼中的恐慌迅速放大?!拔覜]事?!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繇懫穑?/p>
平板、單調(diào),像一段劣質(zhì)錄音,“她沒事就好?!?我甚至嘗試著牽動了一下嘴角,
想做出一個類似“放心”的表情。但我從妻子驟然睜大的、充滿驚駭?shù)耐桌铮?/p>
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張肌肉僵硬、眼神空洞,如同劣質(zhì)面具的臉。
那不是一個父親看到女兒死里逃生后應(yīng)有的表情。那甚至不像一個活人的表情。
妻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更緊地抱住了病床上的女兒,
把臉埋在她小小的身體旁邊,肩膀又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喜悅,
而是混雜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恐懼。
病房里只剩下監(jiān)護(hù)儀單調(diào)的“嘀嘀”聲,和妻子壓抑的抽泣。那聲音鉆進(jìn)我空洞的胸腔,
沒有激起任何漣漪,只有一片死寂的回響。我像個局外人,站在自己生活的廢墟里,
感受著徹骨的寒冷。***日子像生銹的齒輪,在巨大的摩擦力下緩慢、滯澀地向前轉(zhuǎn)動。
女兒出院了,回到了那個曾經(jīng)充滿她笑聲和玩具的家。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
沙發(fā)上有她最喜歡的兔子玩偶,墻角堆著彩色的積木,
冰箱門上貼著她歪歪扭扭畫的“全家福”。但一切都不同了。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隔膜籠罩著所有空間,隔絕了曾經(jīng)的溫度。妻子變得異常沉默。
她包攬了照顧女兒的所有事情,喂藥、換衣、講故事、哄睡。
她看向女兒的眼神依舊充滿愛憐和劫后余生的慶幸,但轉(zhuǎn)向我時,
那雙眼睛里只剩下深重的疲憊、無法理解的痛苦,以及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恐懼的審視。
她不再和我分享女兒點滴的進(jìn)步,不再試圖拉我參與任何親子互動。
我們之間交流只剩下最必要、最簡短的句子,像兩個被迫同住的陌生人?!俺燥埩恕?/p>
”她低著頭擺碗筷,聲音平板?!班拧!蔽依_椅子坐下。“醫(yī)生說下周復(fù)查。
”她給女兒喂飯,頭也不抬。“知道了。
”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和女兒偶爾含混不清的咿呀聲。我機械地咀嚼著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