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光束刺破黑暗,映照著污水中依偎的身影。
時予并未沉睡,或許是怕肩上的人淹死。時間流逝,沈沐皙在他肩頭動了動,意識模糊地蘇醒。
“能動嗎?”時予的聲音清醒依舊。
沈沐皙費力睜眼,嘗試挪動僵硬的身體,劇痛和無力感瞬間襲來,使他悶哼出聲。
“…能?!彼а罃D出。停下就是死。
時予不再言語,小心地將沈沐皙挪開,避免觸碰傷腿。
失去那滾燙依靠,刺骨寒意再次兇猛襲來,沈沐皙控制不住地顫抖。
光束重新亮起,時予站起,利落地活動肩臂,檢查靴中匕首。
“走?!北涞淖盅?。光束刺向前方更深的黑暗。
前路愈發(fā)艱難。污水更深,寒意鉆髓。
沈沐皙左腿幾乎廢掉,每一步都靠右腿拖拽和手臂劃水,傷口在污水中撕扯,劇痛鉆心。眼前陣陣發(fā)黑。
時予的腳步明顯放緩。光束不時掃過沈沐皙身前水面,照亮需要避開的障礙。光束偶爾還會停留在管壁的穩(wěn)固凸起上,無聲地為他提供喘息支點。
當然,下水道里難免會有小驚喜。
令人窒息的跋涉中,沈沐皙疲憊的視線掃過右側墻壁,幾點猩紅的光點驟然閃爍。
是幾只碩大無比的老鼠,皮毛濕漉漉地黏在枯瘦的身體上,正瘋狂撕咬著同伴的殘骸。
“這么大的老鼠?吃什么長大的?”沈沐皙低語。
話落,一只老鼠猛地抬頭,沾滿血污的尖嘴對著他們的方向嗅了嗅,“吱吱”直叫。
沈沐皙瞬間頭皮發(fā)麻,腳步下意識頓住。
時予似乎感覺到了身后的停頓,光束略略后移,掃過那片陰影,漠然道:“幾只耗子,死不了人。跟上?!?/p>
“……”
沈沐皙咬緊下唇,加快腳步想貼著另一側墻壁繞過去。
一只體型格外碩大的老鼠,被沈沐皙快速移動的身影刺激,猛地從鼠群中竄出,直撲他的小腿。
“啊——!”沈沐皙魂飛魄散。好在時予的手精準地扼住了老鼠的脖頸。
老鼠在他手中瘋狂扭動掙扎。
時予拎著它,懸在驚魂未定的沈沐皙面前不到半米,微微歪頭:“嘖,膽子這么???”
沈沐皙看著近在咫尺的老鼠,聲音發(fā)抖:“沒…沒有……”
“吃過老鼠肉嗎?”時予慢悠悠地問。
“沒有!”沈沐皙抗拒地喊道,身體又往后縮。
“哦?”時予挑眉,“那……想嘗嘗嗎?”他作勢要把老鼠往前遞。
“不想?。?!拿走!快扔掉?。 鄙蜚屦p手胡亂揮舞。
“那就放生了吧?!睍r予手腕一甩,那只老鼠被精準地扔飛出去,砸在遠處的管壁上。
“甩哪里去了……”
“放心,肯定摔死了?!?/p>
“……”
光束重新指向前方。沈沐皙驚魂未定,下意識地緊緊跟在時予身后。
時予不解:“靠我這么近干什么?”
沈沐皙一噎,臉頰莫名發(fā)燙?!拔摇悴淮┩馓渍娴牟焕鋯??我怕你冷……給你……取取暖?!?/p>
時予腳步似乎頓了一下:“?”
“那要不要我抱著你走?更暖和?!?/p>
沈沐皙:“……”
短暫的沉默后,一只手突然向后伸來,精準地抓住了沈沐皙冰冷顫抖的手腕,然后向下滑去,握住了他的手掌。
“害怕就牽著,”時予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別淹死了。”
“……謝謝你?!鄙蜚屦獩]有掙脫,反而下意識地緊緊回握。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在污水中跋涉。
手電光越來越弱。
光束猛地頓住,聚焦前方管壁。
“看?!睍r予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沈沐皙艱難抬頭?;椟S光暈邊緣,前方是銹蝕斑駁的金屬柵欄。
柵欄后,隱約透入一絲極其微弱的灰白天光,還有……帶著涼意和草木氣息的流動空氣。
生的氣息!
沈沐皙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心臟狂跳。“出口…是出口嗎?”
時予沒有回答,但握著手電的手指關節(jié)泛白。
光束仔細掃過柵欄。粗壯的欄桿銹蝕嚴重,底部被重物撞彎,留下一個狹窄的空隙。
空隙外,那灰白的光和流動的空氣,如同致命的誘惑。
沈沐皙體內涌起一絲力氣。但時予動作更快,他猛地熄滅手電。
“別動!”壓低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警告。
絕對的黑暗與死寂降臨。幾秒后,聲音傳來——側后方岔道口,刻意壓低的蹚水聲,模糊的對話。
“……那小子能躲這鬼地方?”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剛才好像看到點光?”
“別讓我抓著他了??!”
追兵不止一人。他們被堵在了通往希望的絕路上。
黑暗中,一只滾燙的手猛地抓住沈沐皙胳膊,將他拽向身后。時予用身體將他完全擋住。手電筒被塞進沈沐皙冰冷顫抖的手里。
“光滅。躲好。無論聽到什么,別出來?!?/p>
緊接著,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塞進他另一只手里——是那把時予從不離身的匕首。
“拿著。防身?!?/p>
不等反應,時予已悄無聲息地滑向追兵聲音的方向,消失在黑暗中。
他把生路留給了我?為什么?
絕對的黑暗里,沈沐皙背靠冰冷管壁,一手緊握手電,一手死死攥著那把帶著時予體溫的匕首。
前方是微光生路,后方是時予孤身迎向的殺機。
沈沐皙死死咬住下唇,靜靜聽著水流變化,追兵摸索的蹚水聲……還有時予消失方向傳來的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
時予已經開始動手了。
“噗嗤!”利器入肉的悶響,壓抑的慘哼戛然而止,重物砸水的嘩啦聲。
“艸!老三?!”驚怒恐懼的吼叫炸開。
“有埋伏!小心!”另一個聲音尖利慌亂。
黑暗中響起混亂的蹚水聲、武器破風聲、驚恐喘息。
水流急攪的嘩啦!刀刃破空的銳鳴!沉重的撞擊聲!骨頭碎裂的咔嚓聲!
“啊——!我的眼睛!”凄厲變調的慘叫。
每一秒都像世紀般漫長。一個極其輕微的蹚水聲,從側前方靠近出口柵欄處傳來。
沈沐皙猛地扭頭。蹚水聲越來越近。對方發(fā)現了他。
恐懼瞬間攫緊。掌心的匕首在燃燒。
蹚水聲近在咫尺,粗重興奮的喘息可聞。沈沐皙動了。他用盡全力,將即將熄滅的手電筒朝聲音來源斜上方狠狠砸去。
“砰!”手電砸中管壁,最后一絲光芒徹底熄滅。聲響暴露了對方位置。
“艸!小兔崽……”咒罵剛出口——
沈沐皙憑借聲音定位和求生本能,拖著劇痛的左腿,猛地朝那個方向撲去,撞上一個濕漉漉的身體。
沒有思考。
“呃啊——!”短促痛苦的慘叫在耳邊炸響。
匕首毫無阻礙地刺入溫熱的軀體,鮮血瞬間噴濺。
沈沐皙身體僵住,大腦空白。他殺人了?
被刺中者發(fā)出嗬嗬抽氣,身體劇烈抽搐,沉重地壓向沈沐皙。他被撞得踉蹌后退,匕首脫手滑落。
“小雜種!我宰了你!”另一個憤怒咆哮從側后方逼近,刀鋒破空的寒意襲來。
完了。
“砰!”沉重的悶響,撲向沈沐皙的身影被巨力狠狠撞飛,砸在管壁上,骨裂聲清晰——是時予。
獲救了……
時予擋在沈沐皙身前。赤裸上身布滿新血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左肩斜劃至肋下,鮮血混著污水汩汩涌出。他大口喘息。
下水道陷入死寂。
時予沒有回頭,一只沾滿血污的手猛地抓住沈沐皙冰冷顫抖的手腕。
“走!”聲音力竭。他拽著沈沐皙,大步流星沖向那透出灰白天光的柵欄空隙。
時予的手很暖。沈沐皙被拖著踉蹌前行。腿傷劇痛、殺人沖擊、冰冷虛脫…所有感覺混亂交織。
他下意識回頭瞥向黑暗,隱約看到水面漂浮的模糊黑影…還有那把遺落在污血中的匕首。
沈沐皙不再是什么琉璃美人了。如同銹籠里的時予,他生出了一身銹骨……
空隙近在眼前,時予率先彎腰鉆出,同時用力將沈沐皙拽了過去。
“嘩啦——!”
半個身體被拖出狹窄銹蝕的空隙,冰冷的空氣和傾盆暴雨瞬間將他包裹。
外面是城郊荒蕪洼地。暴雨如注,瘋狂沖刷著他們身上的污穢與血水。
時予松開沈沐皙手腕,身體晃了一下,靠在一棵枯樹干上,劇烈喘息。肋下傷口在雨水沖刷下,翻卷的皮肉猙獰。
沈沐皙癱倒在泥濘雨水中,渾身冰冷顫抖。他抬起沾滿血污泥污的手,看著雨水將暗紅沖刷成淡粉水流。
“嘔——!”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俯身劇烈嘔吐。生理淚水混著雨水沖刷臉上污血。
他殺人了。那個沈家精心養(yǎng)護的琉璃美人,終究在這污濁雨夜,染上了洗刷不掉的血色。
遲早有一天,這雙手會沾上沈恪的心頭血,會親手打開囚禁他的雙籠……
時予喘息著,看著泥濘中嘔吐顫抖的沈沐皙。沒有言語。
待嘔吐稍歇只剩虛弱喘息,他走到沈沐皙身邊,抓住胳膊,將人從泥水里拽起。
“沒時間了。”聲音在暴雨中幾乎被淹沒。這意味他們仍在銹籠。
時予肋下傷口涌出更多血,目光投向雨幕深處隱約的城市輪廓——A市的方向,沈恪的王國。
“追兵…很快會出來…或…通知沈恪。不能停留?!彼е蜚屦?,迎著傾盆暴雨,走向遠離城市的方向。
沈沐皙踉蹌跟隨。冰冷雨水沖刷身體,試圖洗去血污惡臭,卻洗不掉靈魂深處的新烙印。他低頭看著自己空空卻仿佛沾滿鮮血的手。
然后,抬起另一只相對干凈的手,用力抹去臉上雨水淚水,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跟上時予的腳步。
活下去。無論代價。跟著他。
沈沐皙被時予拖著,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在泥濘洼地,左腿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釬在骨髓里攪動。
時予肋下那道猙獰傷口在雨水沖刷下,翻卷的皮肉白得刺眼。
沈沐皙淋雨后又開始發(fā)燒,意識在冰冷和灼熱間沉浮。
“別焉了,清醒點!”時予身體重心不穩(wěn),聲音壓抑。
透過模糊雨簾,沈沐皙也看到了那猙獰傷口。“時予……你要死了嗎?流了好多血……”
“你別咒我就能活?!睍r予聲音低沉嘶啞。
巨大的恐慌攫住沈沐皙,發(fā)燒導致腦子昏沉,崩潰的哭腔帶著關切:“你……千萬別死……我……我會帶你出去的……”
“你……別死…嗚…我什么都做不了……”
沈沐皙發(fā)燒的頭腦徹底混亂了。他猛地掙脫了時予的拖拽,在瓢潑大雨中,轉身撲進了時予懷里。
冰冷的身體撞上時予濕透卻滾燙的胸膛,雙臂死死環(huán)抱住時予的腰背,腦袋深深埋在他的頸脖里:“嗚……嗚嗚……我會救活你的……時予……你別死……”
“你救了我,可以……用我的命去要挾他們…你一定能離開這里……”
時予無言,身體僵住了。
沈沐皙依舊語無倫次:
“這里太可怕了……這么多年……你不好受吧?嗚……一定不好受……”
“別怕……會變好的……會……變好的……”
他抱得太緊,哭得太兇。
冰冷的雨水打在兩人身上,時予低頭,只能看到沈沐皙濕透的發(fā)頂和劇烈顫抖的肩膀。
他那只原本想推開的手,最終只是有些僵硬地落在了沈沐皙劇烈起伏的后背上,笨拙地拍了兩下。
時予沉默了。
十五年了……除了阿禺,從沒有人問過他好不好受。
在銹巷那個陰暗角落,他早已習慣獨自舔舐傷口。
八歲那年空著記憶來到這里,身邊唯一的“家人”是阿禺。兩人在地獄里生活了十五年。
除了那個總用怯生生又亮晶晶眼神望著他的阿禺,從沒有人會為他的生死掉一滴淚。
阿禺,銹巷里唯一的光與暖。可那點微光,五年前也熄滅了。阿禺失蹤了。時予拼了命想爬出銹巷,唯一執(zhí)念是找到阿禺。
他以為自己心如鐵石。別人的眼淚?不過是弱者哀鳴。
可現在,冰冷暴雨中,泥濘絕望的邊緣,卻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崩潰哭喊。
不是阿禺。
一股極其陌生洶涌的情緒猛地撞進時予胸膛。是茫然無措、帶著恐慌的酸澀。
怕擁有,又怕失去。
瓢潑大雨中,他那只沒怎么沾血卻同樣冰冷的手,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抹去沈沐皙眼角不斷涌出的淚水。
冰冷的雨打在手背,那溫熱的淚卻燙得指尖微顫。
“哭什么?還沒到你替我收尸那地步?!边@已是時予能說出的,最接近安慰的話。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安慰完,沈沐皙眼淚更兇了。
“別哭了,小少爺,”時予聲音似乎又放輕一點,“多大的人了……”
他頓了頓,輕輕拍了拍沈沐皙冰涼的臉頰,“放心吧,我命硬得很?!?/p>
“如果有機會,我們一起回家吧……”
“嗯……”
“嘩啦——砰!”
右側不遠處另一個銹蝕柵欄口,污水猛地噴涌。
兩個濕漉漉,面目猙獰的身影掙扎爬出。其中一個捂著明顯塌陷變形的胸口,咳著血沫,眼神死死鎖定兩人。
沒死?來尋仇了?
“媽的!在這兒!他們跑不遠!”另一個稍完好的追兵抹去臉上雨水污泥,從腰后抽出砍刀,眼中兇光爆射。
剛出地獄,又被堵在這死亡洼地。
時予猛地停步,將沈沐皙往身后一推。
“待著……別怕?!睍r予松開沈沐皙,反手拔出靴筒里另一把沾血的備用匕首。
那完好的追兵獰笑沖來,砍刀帶風直劈時予受傷的左肩。
時予沒有硬接,砍刀及身瞬間,他猛地右側滑步,左腿精準踹中對方持刀手腕麻筋。
“呃??!”追兵手腕劇痛,砍刀脫手飛出。
時予動作毫不停頓。滑步慣性未消,借擰腰轉胯之力,右手匕首自下而上,狠捅對方腰腹軟肋。
“噗嗤——!”匕首深深沒入。
追兵臉上獰笑凝固,轉為極致痛苦。時予眼神冰冷,手腕猛地一擰。
“哇——!”追兵噴出血箭,身體軟癱。
沈沐皙看得目瞪口呆。
那個胸口塌陷的追兵見同伴斃命,眼中閃過極致恐懼,唯一的生路就是抓住沈沐皙。
“抓住他!”他嘶啞指著沈沐皙,對時予吼叫分散注意,同時掙扎著撲向沈沐皙。
時予剛拔出匕首,氣息未勻,看到這一幕,眼中血光暴漲。
“找死!”他怒吼,不顧傷口撕裂劇痛,強行發(fā)力欲撲。
但沈沐皙的反應比他預想更快,眼中最后一絲恐懼猶豫被冰冷決絕取代。他沒有后退,反而迎著對方撲來方向猛地矮身。
追兵重傷動作變形,一抓落空,身體慣性前傾。
沈沐皙看到了對方腰間掛著的短柄消防斧。在對方前撲暴露斧柄瞬間,手指如鐵鉗死死扣住,用力一抽。
“唰!”沉重的消防斧握入手中。
追兵撲空踉蹌轉身,看到沈沐皙手中寒光閃閃的斧頭,眼中驚駭填滿。想后退求饒,已晚。
沈沐皙瞳孔燃燒冰冷火焰——求生的意志,復仇的渴望。
“啊——!”嘶吼聲中,沈沐皙用盡全力,將沉重消防斧對著那因恐懼扭曲的頭顱,狠狠劈下。
“噗——咔嚓!”沉悶牙酸的碎裂聲穿透暴雨。斧刃深嵌顱骨。追兵身體猛僵,泥水迅速漫過破碎頭顱。
沈沐皙雙手死死握著斧柄。冰冷雨水沖刷臉上手上新濺的溫熱腦漿血液。他沒吐。
又一條命……終結在他手里。那個干凈的沈沐皙,死了。
“走!”時予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急促。他用力抓住沈沐皙冰冷僵硬的手臂,將他從尸體旁拉開,拖向稀疏枯樹林。
就在這時——
“啪!啪!啪!”
幾聲清晰、帶著戲謔意味的鼓掌聲,突兀地在暴雨聲中響起。
沈沐皙和時予的身體同時僵住!
[沈沐皙:我殺人了……(害怕)]
[時予:干得好!(摸摸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