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食之令人好歡樂,忘憂思,故曰忘憂草”——《博物志》一、無憂“媽媽,咦?
咱們院子里種的萱草就是咱們現(xiàn)在要吃的黃花菜嗎?為什么長得這么像呀媽媽,
都是一根一根黃黃的呢”“傻瓜,萱草有毒的,不可以吃,黃花菜可以吃,
不是有那么句諺語嗎,黃花菜都涼了。”“那為什么會有這句諺語呢,
為什么單單是黃花菜涼呢,為什么不是紅燒肉燉排骨鹵豬蹄都涼了呢,是因為它不容易涼嗎?
再說了咱們一般不都涼拌嗎?那這不本身就是涼的嗎?”“嗯?把媽媽給問住了,
這小腦袋瓜里裝的都是啥啊,等你爸爸回來你問問他吧。洗手了沒有?”“洗了媽媽,
用香香洗的~”這個奶聲奶氣的小姑娘叫廖萱,此時的她正跪坐在炕上,
兩個小腳丫疊在一起放著,所穿的襪子腳后跟是不同顏色但是縫的規(guī)整的小補丁,
胳膊肘放在炕上的小飯桌上,兩只短短的小手撐在自己嬰兒肥的小臉上,
盯著面前這一盤黃花菜眨巴著眼睛,小腦瓜里仿佛有一萬個為什么等著要問。“廖萱!
爸爸回來了!看爸爸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廖國強的聲音就像被砂紙磨過,粗糲,有勁,
語氣中帶著一絲興奮。“爸爸!”小廖萱一蹦三尺高,銀鈴般的笑聲飄出了堂屋,
呼喊著跳下炕,笈拉著拖鞋向院子里跑去,撲到爸爸的懷里,廖國強單手抱起小廖萱,
用自己長長硬硬的胡茬輕輕扎著小廖萱的頸窩,小廖萱縮著脖子抗議似的蹬著兩條腿要下來,
廖國強放下自己的女兒,將手里的水果糖遞給女兒,牽著小廖萱進屋去了。前后腳的,
王淑梅系著圍裙,圍裙上還帶了星星點點的豆角沫,正好端進來一盤豆角,炒的油汪汪的,
香氣撲鼻。廖國強將手里的布袋子遞給王淑梅,王淑梅往圍裙上抹了兩把手,
伸手接過了袋子并將其打開,“呀”,王淑梅小聲驚呼了一聲,一縷劉海調(diào)皮的耷拉了下來,
廖國強親昵的為妻子別在耳后,指尖蹭過她鬢角的汗,帶點貨場的塵土氣息。
是青島那邊的緊俏貨,一條喇叭褲,褲腰那里還有一條棕色皮帶,很時興的樣式,
王淑梅望向丈夫,眼神里是開心,喜悅和幸福。廖國強蹲在炕邊解鞋帶,
嘴角微揚:“在車站看見的,那些女的好像是青島那邊過來的,穿得精神,
想著你穿上肯定好看,就去商場給你也挑了一條,春秋穿正好。
”王淑梅的手指在褲縫上摩挲,針腳密得很,膝蓋那兒收得緊,往下卻越來越寬。她沒說話,
把褲子重新疊好,放在了炕頭上,正好壓著廖萱去年穿小的薄毛衣,
她正打算把袖子跟下擺再織一截,孩子現(xiàn)在還小,長得快,開春一個身高,
入秋又是一個身高,補上一塊還能穿。母親轉(zhuǎn)身回灶臺時,嘴角抿著,
卻有笑意從眼角漫出來,撿饅頭的手都輕快了些。晚上小廖萱?zhèn)忍伤诳活^,
摸著王淑梅的乳房,睡得很香,夜?jié)u漸深了,小廖萱不老實的蹬被子,
可能是做飯做的炕頭有點熱,半邊屁股蛋兒露在外面,窗外的萱草在月光下攏著半開的花苞,
像藏了一捧細碎的銀輝。王淑梅借著窗欞漏進來的光,輕輕把女兒搭在自己身上的小手挪開,
扯過一個被角搭在小廖萱的肚子上,不能凍著肚臍眼。廖國強的鼾聲在旁邊均勻起伏,
混著窗外偶爾的蟲鳴,倒成了安穩(wěn)的催眠曲。王淑梅此時感覺自己是幸福的。
“明兒洗洗褲子再去找村后老李頭借個熨斗?!彼胫?/p>
“配去年那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穿正好,正好趕集能穿?!闭胫?,小廖萱翻了個身,
又露出了另外半邊屁股蛋兒。天剛蒙蒙亮,廖國強已經(jīng)出門去貨場干活去了,國家發(fā)展的快,
最近貨物運輸?shù)囊捕啵瑔挝慌荛L途的司機不太夠,廖國強盤算著要不要自己也跑一下長途,
雖然離家遠,出去一趟還得隔幾天還能回家,沒辦法天天老婆孩子熱炕頭了,但是掙得也多,
隔壁葉保國的兒子比自家廖萱就大一歲,都高出廖萱一個頭了,高高壯壯的像個小牛犢子,
廖萱也六歲了,自己得抓抓緊跟淑梅再要個大胖小子了,生小子花費多啊,
還得給臭小子娶媳婦兒,廖國強這樣想著,渾身都充滿了干勁,
他打算今天就去跟主任說一下這件事。很順利,廖國強開始往青島送諸城這邊產(chǎn)的啤酒瓶,
當天送去,第二天再從青島拉貨去濟南,到濟南后看需求再進行別的安排,
來來回回最長也得一個禮拜左右,當晚王淑梅和廖國強睡的都很晚,
聽著小廖萱平穩(wěn)的呼吸聲,王淑梅鉆進了丈夫的懷里,聞著丈夫身上的味道,
廖國強握住了妻子搭在自己肚皮上的手,“褲子不少錢吧?”“你管錢干啥,
穿著好看就行了。”“別亂花錢了,回來不用給我?guī)|西?!薄靶辛怂砂。魈爝€得早起。
”夫妻倆窸窸窣窣講了一會體己話,依偎著睡去。
二、霜打廖國強第一次見到那個叫春燕的洗頭妹,是在青島碼頭附近的巷子口。
那天啤酒瓶送得早,回程的貨車要等第二天裝貨,他揣著剛結(jié)的運費,
被巷子里飄來的廉價雪花膏味勾了腳步。春燕穿件半舊的紅襯衫,領(lǐng)口松垮地敞著兩顆扣子,
露出鎖骨處一點汗?jié)竦挠∽?。無袖的設(shè)計襯得胳膊格外白,大臂那顆痣像粒沒洗干凈的煤渣,
在白皮膚上格外扎眼。見他探頭就招手笑:“大哥,洗個頭不?兩毛錢,帶刮胡子。
” 她的聲音膩乎乎的,就像廖國強總是給廖萱帶的水果糖但是被陽光曬化了的感覺,
廖國強本想轉(zhuǎn)身,卻被對方辮子上的紅塑料繩晃了眼——王淑梅的頭發(fā)總用黑皮筋扎著,
松松垮垮的,沾著灶臺的煙火氣。洗頭時春燕的指甲蹭過他頭皮,帶著點皂角的清爽。
“聽口音是諸城那邊的?”她手里的篦子沒停,“我娘家是五蓮的,離著不遠。
” 廖國強“嗯”了一聲,心里卻莫名一動——王淑梅從來不問他路上的事,
只惦記著他車胎夠不夠氣,饅頭帶沒帶夠。第二次去青島,他特意繞到那條巷子。
春燕從搪瓷缸里倒出半瓢涼白開:“天熱,喝點水?!?水帶著點鐵銹味,他卻喝得痛快。
聽春燕講她在青島的日子:住閣樓,每天要洗十幾個頭,老板還總扣工錢。
“要是能有個家就好了。” 春燕說這話時,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
像極了當年王淑梅嫁給他時的模樣。廖國強開始隔三差五往巷子跑。有時帶包蝦皮,
有時捎塊肥皂,春燕每次都歡天喜地的接過東西再抱著廖國強的胳膊好一頓撒嬌,
偶爾也往他帆布包里塞兩個烤地瓜,“跑長途扛餓”。不像王淑梅,總念叨他亂花錢。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這樣對比,可能男人都這樣吧,他想著。有次他喝多了,
拍著炕沿說想要個兒子,春燕蹲在地上拾掇煤球,頭也不抬地說:“我能給你生啊,
我身子骨可壯實了。”這話像顆種子,在他心里發(fā)了芽。每次回家,
看王淑梅在灶臺前弓著背煎藥,藥味苦得嗆人,看廖萱扎著羊角辮追雞跑,
他就覺得這日子太素凈,素得像沒放辣椒油的餛飩。廖萱三歲的時候,
廖國強說還想要一個孩子,兩口子也努力過,但是一直沒動靜。
如今王淑梅也已經(jīng)喝了兩年的中藥了,喝得臉發(fā)黃,但是不知為何,總是無濟于事。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廖萱的毛衣再次放回了箱子,放的時候王淑梅還在想,
明年開春又得再接上一截了,好在一年織一次就夠了。王淑梅最早覺出不對,
是從廖國強的衣服口袋開始的。那天她正要洗他的帆布工作服,
從口袋里摸出半張揉皺的糖紙,橘子味的,不是廖萱常吃的水果硬糖,
是城里小姑娘愛嚼的軟糖,黏得能粘住牙。她捏著糖紙在灶臺上蹭了蹭,
沒蹭掉那層透明的膠,倒像把什么東西蹭進了心里,硌得慌。
廖國強小年都過了三天了還沒回來,走的時候說是趁年底置辦年貨的多,自己多跑幾趟,
要王淑梅不要擔心。往年也沒有這樣啊,王淑梅心里嘀咕,轉(zhuǎn)念又想,也許跑長途都這樣吧。
過年嘛,人人都是喜氣洋洋的,廖國強回家的時候給自己的老婆孩子帶了禮物,
往年都是年底一家三口去百貨大樓置辦的,款式也就那幾種,總也比不上大城市的洋氣。
今年廖國強給廖萱帶回來的是一件玫粉色收腰大擺呢子大衣,顏色更襯得廖萱小臉兒白皙,
只是穿上后將稚氣的廖萱顯得莫名成熟了幾分,
王淑梅打上眼剛看廖萱穿的時候覺得明艷好看,越看卻越覺得別扭。
給她的是一瓶她沒見過牌子的雪花膏,瓶身上印著燙金的“上?!弊謽?,王淑梅摩挲著瓶身,
想起自己用的蛤蜊油,鐵盒子上早被灶煙熏得發(fā)黑,她打開聞了聞,味道甜膩膩的,
她并不喜歡。貌合神離的年,就這樣平淡的過去了,他與她皆感受到了異樣,誰也不愿提,
仿佛都不愿意打破現(xiàn)有的安穩(wěn)似的,可悲,亦有點可笑。院角的萱草枯了又發(fā),
去年廖萱折花玩時壓彎的枝子,今年竟也冒出了花苞。王淑梅給花澆水時,
總盯著那根歪枝發(fā)呆——有些東西彎了,就再也直不回來了。
有回她翻他的布包找換洗的襪子,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塊花手帕,粉白格子的,
邊角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她認得,這不是她納鞋底剩下的碎布做的,針腳比她糙,
卻透著股新鮮的俏氣。她把帕子塞回原處,手指卻涼了半截,
廖國強這輩子除了給她買過那條喇叭褲,從沒碰過這種花哨物件,哦對,
還有那瓶勞什子雪花膏?!跋麓位貋?,給廖萱帶塊香橡皮吧,她同桌有塊熊貓的?!憋堊郎?,
王淑梅往他碗里夾了塊燉土豆,聲音盡量平常?!班拧!绷螄鴱妸A菜的手頓了頓,
筷子上的土豆掉回碗里,“不一定順路,再說她還小,用不上那講究東西。
”王淑梅沒再說話。以前他總說“廖萱要啥爸都給買”,現(xiàn)在連塊橡皮都成了“講究東西”。
夜里她聽見他在炕那頭嘆氣,比窗外的風(fēng)聲還沉。她悄悄轉(zhuǎn)過去,想拉拉他的手,
卻看見他把臉埋在臂彎里,肩膀繃得像塊石頭。日子一天天地過。
灶臺上的藥罐還在咕嘟咕嘟響,藥味漫了滿屋子。王淑梅起身去關(guān)火,火苗舔著罐底,
映得她臉發(fā)白。她知道這藥大概是白喝了,就像知道廖國強心里那點變化,捂不住,
也攔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點不對勁,像院子里的萱草,悄無聲息地長滿了半個院子。
春燕懷孕的消息傳來時,廖國強正在濟南裝貨,裝的差不多了,想喝口水的功夫,
東家出來喊他,說是有他的電話。電話里春燕哭哭啼啼的:“大哥,我有了,
醫(yī)生說是男孩兒,我找一個小姐妹幫我托關(guān)系問的?!?他握著聽筒的手直抖,
掛了電話就往青島開,發(fā)動貨車時差點撞在貨場的木樁上。車窗外的白楊樹往后退,
像要把那些年的日子都甩在腦后。他沒回家,在青島租了間帶院的小平房,把春燕接了過去。
春燕摸著肚子納鞋底,對廖國強說:“大哥,你說孩子叫廖家興咋樣”,
她在巷子里聽人說“男人外頭跑,家里得興旺”,便覺得這名字吉利,既喊著“顧家”,
又盼著日子能越過越紅火,比在洗頭房看人臉色強。廖國強盯著春燕納鞋底的線,
突然想起王淑梅懷廖萱的時候,夜里給他補襪子,線總在指節(jié)繞出紅痕。過了些日子,
同村跑運輸?shù)幕貋?,塞給王淑梅一個帆布包:“國強托我?guī)Ыo你的,
還說……說讓你別熬藥了,傷身子?!?王淑梅打開袋子,是廖萱愛吃的水果硬糖,
卻不是廖國強以前常帶的牌子?!爸懒??!彼ь^看了眼院墻,
萱草的殘瓣被風(fēng)卷著往門外跑,像要追著什么去。袋子底下有個信封,王淑梅打開,
抽出那張紙條:“我走了,別找?!痹钐爬锏幕鹂鞙缌耍砹税巡?,火星子噼啪跳起來,
映得墻上全家福里廖國強的笑臉忽明忽暗。王淑梅的指腹把“別找”兩個字磨得發(fā)毛。
廖萱從外面瘋跑回來,小臉紅撲撲的,舉著用狗尾巴草編的小兔子往她跟前湊:“媽媽,
爸爸啥時候回來呀?你看我會編小兔子了。” 王淑梅摸了摸女兒跑的凌亂的頭發(fā),
出門時剛纏著自己給她扎的辮子已經(jīng)歪向了一邊:“爸爸出遠門掙錢了,得去好久?!蓖砩?,
炕屋里關(guān)了燈,王淑梅坐在炕沿上給廖萱掖被角,忽的,前廳的電燈好像是被風(fēng)吹的,
輕微的晃了起來,將王淑梅的影子投在墻上,晃啊晃的,像他走時沒帶走的影子。
她想起那年他給她買喇叭褲,蹲在炕邊解鞋帶時說“咱日子會越來越好”,
話音像還飄在屋里,人卻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走。村西頭的廣播響了,
喊著誰家男人在青島碼頭捎了信。王淑梅攥著衣角站在院里聽,風(fēng)卷著萱草葉子打在臉上,
有點疼。她輾轉(zhuǎn)打聽到,廖國強有兒子了,是村里經(jīng)常跑青島的同鄉(xiāng)家里傳出來的。
突然想起廖國強走前那回,身上帶著股陌生的皂角味,她問起時,
他只說“貨場澡堂子的肥皂”?,F(xiàn)在才明白,那味道里藏著的,是她沒聞過的日子。
廖萱的舊毛衣拆了織,織了拆,胳膊已經(jīng)有兩圈不一樣的線了。線團滾到炕下,她彎腰去撿,
看見炕縫里卡著半塊水果糖——是廖國強以前總給廖萱帶的那種。窗外的萱草開得正旺,
黃燦燦的花桿被風(fēng)吹得直晃,像極了這兩年廖萱總愛問的那句:“爸爸啥時候回來呀?
”王淑梅捏著那半塊糖,指節(jié)發(fā)白,卻沒掉一滴淚。兩年多了,
廖國強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再無音訊,
廖萱也從一開始眼睛亮晶晶的詢問“爸爸怎么還不回來啊”,
變成了小心翼翼的問“爸爸是不是真像同學(xué)說的不要咱們了”,此時的她正給廖萱補襪子,
針一下子扎穿了兩層布,“胡說啥”,聲音硬邦邦的,像凍住的河面。夜深人靜的時候,
王淑梅又總懊悔不已,或許自己的肚子爭氣,能生個兒子,或許一切都不一樣吧,
她一直都知道的,他特別想要一個兒子。三、無常送廖萱上小學(xué)后,
王淑梅便找人托關(guān)系找了一份工作,去紡織廠當女工。北方好像沒有春秋,
漫長的夏季過去后,仿佛一眨眼就入冬了,就像今天,燥熱的中午過去后,
就是夾雜著寒意的傍晚。廖國強站在家門口的時候,娘倆兒正坐在堂屋門口聊天,
王淑梅手里捋著毛線,廖萱則像一只調(diào)皮的貓兒,撒著嬌。他直直的站在大門口,進也不是,
也不想退,王淑梅抬眼便看到了廖國強右側(cè)身體所靠著的拐?!笆缑贰?,廖國強艱澀的開口,
“我回來了”。他的聲音像一塊生銹的鐵皮,又粗又啞,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好像長著毛刺,
刮的王淑梅耳朵眼兒發(fā)緊。娘倆兒此時都愣在原地,廖萱嗓子眼的這聲爸,咽了又咽。
“你外面不是有兒子了嗎,還回來干什么?”王淑梅也不知道時隔兩年后,
她與自己丈夫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院子里起風(fēng)了。
廖國強的身子微不可察的晃了一下,像浮萍,像枯葉。“進來吧。”王淑梅開口道。
廖萱此時才敢快步走向廖國強,腳步中似乎有克制,她想極速的奔向自己的父親,
又覺得如果太快的話算不算背叛自己的母親?!拜孑?,
”廖國強從口袋里摸出幾塊糖攤開手朝向廖萱,
看著身高躥出來半個頭的廖萱“爸……給你帶了糖。”“爸……你的腿……”廖萱詢問道。
廖國強沒接話,被廖萱攙著往屋里走去,側(cè)頭看著王淑梅,原本恩愛的夫妻,
此時看對方的眼神都很復(fù)雜,揣測著對方的心思?!拔义e了淑梅,我……我不是個人。
”夫妻二人此時坐在一張桌子的兩側(cè),二人面對面,廖國強始終抬不起頭來。“說說吧”,
王淑梅抬頭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廖國強的右腿。時間回到兩年前,
廖國強被自己即將有兒子的喜訊沖昏頭腦后就帶春燕租了個新住處安頓了下來,
并讓春燕好好養(yǎng)胎,好好養(yǎng)著他老廖家這個來之不易的寶貝蛋子。時間一天天的過去,
春燕身上的本性也暴露無遺,用老一輩人的話說,那就是“奸、懶、饞、滑”。
廖國強在青島重新找了一份貨運的工作,并且?guī)椭b貨卸貨還能有一部分額外收入,
收入比之前可觀了接近一倍,但是卻支撐不起家用,春燕要吃好的喝好的,
連他覺得得是資本家才能吃的燕窩春燕都想吃,不買,那就來活了,一哭二鬧三上吊,
嚷嚷著要把孩子打掉,廖國強不是沒滋生過后悔的念頭,但是一想到自己要有兒子了,
那就無怨無悔了,工作愈加干勁兒十足。廖國強的這股子拼命勁兒也很快得到了領(lǐng)導(dǎo)的賞識,
與兒子出生一起到來的好消息便是廖國強升職了,當上車隊小隊長了,活少了錢多了,
他覺得兒子簡直就是自己的福星。有多久沒想起來他的女兒了,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兒子,
兒子便是他的一切。與春燕的日子過起來好像是喝了一口冰鎮(zhèn)的碳酸飲料,
剛?cè)肟跁r非常刺激,愉悅,解渴,第二口便有些麻木,第三口就趨于平淡了,
淡的比跟王淑梅在一起時的感覺要快,算了,為了兒子。變故就在距此時的一個月前,
剛帶隊跑了一個長途的廖國強風(fēng)塵仆仆的回家后,發(fā)現(xiàn)春燕帶著存折,帶著兒子,
無聲無息的消失了。打聽了街坊四鄰后從隔壁張嬸兒口中得知自己走后第二天,
就有一輛鈴木125來了他家門口,騎著這輛摩托車的是一個打扮時髦前衛(wèi)的男人,
上身穿著一個收腰的深棕色皮夾克,內(nèi)里搭一件棗紅色中高領(lǐng)毛衣,
下身是深藍色喇叭牛仔褲,一雙锃亮的黑色牛皮尖頭鞋,鞋頭微微上翹,一只腳蹬在地上,
一只腳踩在摩托車腳踏上。張嬸兒還說,那個男的頭發(fā)還是深棕色哩,說這話的時候,
眼神閃躲中帶了一點精光。廖國強如遭雷擊,自己的兒子毛毛的頭發(fā),也是深棕色,
此時的他如遭雷擊,進屋后先去衣櫥翻找存折,存折沒找到,
在放存折的地方卻看到了一張紙條:“大哥,我孩子他爸回來了,我走了,別找,
孩子不是你的?!比兆舆€得照常過,白天他出去跑車,最近都是短途的,晚上回家,
家里空落落的,廖國強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
他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滿心滿腦子的都是什么情緒了,憤怒?懊悔?終于,他出事了,高速打盹,
沖出了護欄,睜開眼的時候,自己的腿正纏著石膏吊在自己面前。在床上躺的這一個多月,
廖國強想起了王淑梅。他想了很多,想回那個家,又覺得沒那個臉。
四.灶邊廖國強留在家里的日子,像檐角掛著的冰棱,看著是凝固的,
內(nèi)里卻總在悄悄融化、下墜,濺起一地冰涼。他的腿能慢慢挪步后,
便總愛在飯點前倚著門框站著。王淑梅從紡織廠回來,手里拎著剛買的黃花菜,
他會主動伸手去接,手指觸到菜籃子時卻又猛地縮回來,像被菜上的水珠燙著似的。
“我來吧。”王淑梅沒看他,徑直進了灶房,鐵鍋撞在灶臺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開始學(xué)著干些輕活。比如蹲在院里擇菜,手指笨拙地掐掉菜根,
卻總把好的菜葉也捏爛了;比如幫廖萱削鉛筆,鉛筆芯斷了三根,最后削出的筆尖歪歪扭扭,
像他那條沒長直的腿。廖萱放學(xué)回來,見他把削壞的鉛筆扔進灶膛,小聲說:“爸,
以前你給我削的鉛筆,能畫出筆直的線。”他捏著剩下的半截鉛筆,指節(jié)泛白,沒接話。
矛盾總在不經(jīng)意間冒頭。王淑梅給廖萱改校服,把袖口接長一截,
用的是去年做棉襖剩下的藍布。廖國強蹲在旁邊看,突然說:“女孩子家穿這么素凈干啥?
我在青島看見……”話說一半又咽了回去——他本想說看見城里姑娘都穿花裙子,
卻猛地想起春燕也愛穿花的,那點念頭像被針扎了下,刺得慌。“萱萱不愛穿花的。
”王淑梅踩動縫紉機,針頭扎進布料,“她跟我一樣,耐臟就行。”夜里他???,
咳得西廂房的木板床吱呀響。王淑梅被吵得睡不著,就披衣起來煎藥,
藥罐里飄出的苦味兒漫到西廂房,廖國強的咳嗽聲會輕些。有回她端藥過去,
見他正對著墻發(fā)呆,墻上不知何時被他劃了道印子,像在量身高?!斑@是……”她剛開口,
他就慌忙用袖子去擦,印子沒擦掉,反倒蹭出片黑。“沒啥?!彼舆^藥碗,喝得急,
燙得直咂嘴,“以前想,要是有個兒子,每年給他劃一道,看能長多高?!蓖跏缑忿D(zhuǎn)身就走,
藥碗放在灶臺上的聲響重了些。她坐在炕沿給廖萱掖被角,女兒睡夢中咂了咂嘴,
大概是夢到了糖。窗外的萱草被風(fēng)刮得蹭著窗紙,沙沙響,像誰在低聲嘆氣。
廖國強開始往磚窯廠跑,說想找些輕活。廠長見他腿不利索,只讓他守夜,
夜里給磚垛蓋帆布。第一晚回來,他褲腳沾著泥,手里攥著兩張皺巴巴的毛票?!皬S長給的,
說先試試?!彼彦X往王淑梅跟前遞,手指抖得厲害。王淑梅沒接,讓廖萱拿來個鐵皮盒,
把錢放進去:“攢著給萱萱買字典?!笨伤亲永锏膱?zhí)拗沒改。有回廖萱數(shù)學(xué)考了七十九分,
王淑梅沒罵,只說:“下次仔細點。”廖國強卻發(fā)了火,
把卷子拍在桌上:“這么簡單的題都錯?我像你這么大時,算賬比誰都快!
”廖萱嚇得縮起肩膀,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王淑梅把女兒拉到身后,
看著他:“你小時候在貨場扛大包,連乘法表都背不全,忘了?”他愣了愣,
看著王淑梅眼里的冷意,突然想起剛結(jié)婚那陣,他總嫌她認字少,
她卻笑著說:“我會算賬就行,保證把你掙的錢一分不差存起來。”那時她眼里的光,
比灶臺上的煤油燈還亮。那天晚上,西廂房的燈亮到后半夜。王淑梅起夜時,見他蹲在院里,
對著萱草抽煙,煙頭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滅。她沒出聲,轉(zhuǎn)身回屋時,
聽見他用腳碾滅煙頭,低聲罵了句啥,像在罵自己,又像在罵別的。
鐵皮盒里的錢漸漸多了些,王淑梅數(shù)了數(shù),夠給廖萱買支新鋼筆了。她去供銷社時,
順便買了包水果糖,橘子味的,是廖萱小時候愛吃的那種?;貋頃r,見廖國強正坐在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