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批注·神川前一百一十五年】
時帝十三歲,春二月,鷹歸,程雁歸,帝星返京。諸侯震怖,遂以“幼帝擅殺”為辭,合十八鎮(zhèn)兵于帝京之外,號八十萬,欲挾大義以廢立。是年三月,南陽帝南宮瀚海初登城樓,以【無惑】之姿獨面千軍,開“安身之戰(zhàn)”第二幕——“斬東之戰(zhàn)”。史官據星樓焦氏《烽火目歷》、十八鎮(zhèn)盟書殘卷及守陵軍《城下血簿》合校而成。凡涉境界、軍陣、帝星氣機者,仍以小篆朱線勒之,庶免訛傳。
——太史閣·赤水書殘卷整理者·“無名”謹書
初春的帝京,殘冬的寒意尚未被新柳的嫩芽驅散,便已被另一種更沉重的冰冷徹底凍結。
八十萬!十八鎮(zhèn)諸侯聯軍,甲胄如連綿不絕的鐵色山巒,將帝京圍得水泄不通。旌旗蔽日,投下猙獰的陰影:北州李氏的“白狼”齜牙欲噬,東州曹氏的“赤鯊”血口大張,南州杜氏的“青狐”眼藏狡詐,西州盧氏的“金蝎”尾鉤森然……
空氣中彌漫著鐵銹、汗腥與馬糞混合的濁氣,沉悶的鼓點如同巨人垂死的心跳,每一次擂動,都震得城墻灰簌簌落下。城外曠野,仿佛被鋪上了一層蠕動的、散發(fā)著殺意的金屬苔蘚。
城頭,十三歲的南宮瀚海獨立于風暴之眼。玄青色的大氅在凜冽的朔風中翻卷如怒濤,未束的墨發(fā)飛揚,幾縷掠過他蒼白而輪廓初顯的臉頰。
那雙標志性的金色豎瞳,此刻沉靜得如同封凍的深潭,倒映著城下無邊無際的兵戈之海。
左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根堅硬冰冷的鷹羽,羽根的觸感帶來一絲遙遠的暖意;右手則穩(wěn)穩(wěn)按在腰側【未雨】劍的烏木劍柄上,劍雖未出,一股無形的鋒銳之氣已悄然彌漫,壓得腳下堅硬的雉堞發(fā)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腕上那枚古樸的銀環(huán),與身旁少女腕間之物相扣,隨著風勢,偶爾發(fā)出幾聲清越短促的嗡鳴,宛如孤雁劃破鉛云的唳叫。
程雁緊挨他右側而立,一身杏紅色勁裝似早春最倔強的花朵。她背負長弓【落霞】,弓身流淌著落日熔金般的光澤,腰間箭壺中僅余七支白羽箭,箭簇寒光內斂。
昨夜,她帶來的五百程氏子弟已悉數編入守陵軍,此刻正隱于城下甕城之中,如同蟄伏的猛獸,只待雷霆一擊。
馬海鯤如山岳般矗立于帝左,【歸心圓滿】的磅礴氣機如同深海中涌動的暗流,無聲地浸潤著整段城墻,腳下的磚石仿佛都染上了深海玄鐵的色澤與重量。
李天立負手立于帝右,【歸心后階】的劍意則如一道刺破陰霾的青虹,直指蒼穹,攪動著城樓上方的風云。陳將臣、朱成陰分守兩翼,身后是三千沉默如鐵的守陵玄兵、八百青衫如松的劍修、七百盤旋于低空、羽翼遮蔽天光的鷹騎。
陣列森嚴,殺氣凝成實質,與城外的喧囂形成詭異的死寂對峙。
城外,十二座高達十丈的猙獰望樓如同巨獸的骨刺拔地而起。樓頂,以隕鐵為弦的“破龍弩”閃爍著幽冷的寒光,丈二長的巨箭箭頭指向城樓,箭頭雕刻的破罡符文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波動。
十八鎮(zhèn)統(tǒng)帥簇擁著登上中央高臺,共推北州李方膺為盟主。李方膺身披重甲,手持一柄重新熔鑄的【斬鯨】巨劍,劍脊處一道新開的血槽內,幽藍色的鬼火如活物般不安分地跳躍游走,散發(fā)出陰寒刺骨的氣息。他深吸一口氣,鼓蕩起【無惑后階】的修為,聲浪如悶雷滾過曠野:
“南宮瀚海!擅殺諸侯之兵,屠戮四方之將!幼而無德,暴虐成性!今日,十八鎮(zhèn)諸侯,八十萬義師在此,廢爾帝位,以正乾坤!”
聲浪挾裹著血腥煞氣撲面而來,吹得城頭旗幟獵獵作響。然而,回應這雷霆之吼的,卻是一聲極輕、極淡,甚至帶著一絲少年清越的輕笑。
“呵……”
笑聲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鼓噪的聲浪,清晰地鉆進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士卒耳中,如同冰針扎入耳膜。
瀚海緩緩抬手。內城深處,那口沉寂的青銅夔龍鐘驟然騰空而起,懸于城樓正上方。鐘體古樸斑駁,無人敲擊,卻自行發(fā)出低沉而威嚴的嗡鳴!
“鐺——!”
鐘聲如無形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聲波所及之處,城外聯軍前陣數以萬計的戰(zhàn)馬,如同被無形的巨錘同時擊中腿彎,齊刷刷哀鳴跪倒!沉重的鐵甲轟然撞擊地面,發(fā)出連綿不絕、令人牙酸的“哐當”悶響,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痛苦呻吟。
“廢我?”少年清冷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寒泉滴落玉盤,“且問此劍?!?/p>
話音落,他拔劍。
【未雨】出鞘!
沒有驚天動地的劍嘯,沒有刺破眼目的光華。劍光如同初春解凍時,山澗流淌的第一縷清泉,看似柔弱,卻帶著沛然莫御的寒意與決絕,瞬息之間便鋪滿了整個城樓前方的天空。
那清淺如水的劍光掠過十二座高聳的望樓。
無聲無息。
每一座望樓的樓身中央,都浮現出一道比發(fā)絲更細、卻無比清晰的亮線——仿佛有神人以巨筆,蘸著月光在巨獸的脖頸上輕輕一劃。
下一刻——
“喀嚓…轟隆隆——?。。 ?/p>
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斷裂聲與震耳欲聾的倒塌聲同時爆發(fā)!十二座望樓沿著那道致命的亮線,如同被孩童推倒的積木,齊刷刷地斜向斷裂、坍塌!
沉重的弩床、碎裂的巨木、驚恐的士兵,連同漫天揚起的、遮天蔽日的嗆人煙塵,一同砸向地面,瞬間將聯軍前陣攪得天翻地覆!絕望的慘叫與戰(zhàn)馬的嘶鳴被淹沒在巨大的轟鳴中。
李方膺瞳孔瞬間縮成針尖,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狂吼一聲,【斬鯨】巨劍猛地橫在胸前,劍脊血槽中的幽藍鬼火如同被澆了滾油,“轟”地一聲暴漲三丈,扭曲盤繞,瞬間化作一條猙獰咆哮的百丈黑龍!
龍身由粘稠的鬼火構成,散發(fā)著刺骨的陰寒與怨毒,張牙舞爪,裹挾著毀滅的氣息,朝著城樓上的少年帝王猛撲而來!腥風撲面,城頭守軍呼吸都為之一窒。
“破龍弩——放??!”李方膺的嘶吼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殘存的望樓廢墟中,僥幸未毀的幾架破龍弩機括震響,數支隕鐵巨箭撕裂煙塵,帶著刺耳的尖嘯,后發(fā)先至,直射南宮瀚海!
面對黑龍噬城、巨箭貫空的雙重絕殺,城頭的少年帝王只是平靜地抬起了左手,五指張開,對著前方虛空,輕輕一握。
“天地囚籠——收?!?/p>
嗡!
一道淡金色的光幕以他掌心為中心,無聲無息地急速擴散,瞬息間便覆蓋了方圓十里的戰(zhàn)場!光幕看似輕薄如紗,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禁錮法則之力。
沖入光幕范圍的幽藍鬼火龍與那數支破龍巨箭,速度驟然變得無比緩慢,如同陷入了粘稠的琥珀之中。
更駭人的景象隨之發(fā)生:鬼火黑龍的身軀開始劇烈扭曲、波動,構成龍身的怨毒能量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瘋狂撕扯、剝離;隕鐵巨箭的箭桿表面,則浮現出細密的冰裂紋路,裂紋迅速蔓延,發(fā)出細微卻密集的“咔嚓”聲。
裂紋之中,冰藍色的寒霜與熾白色的雷火詭異地同時涌現、交織、沖突!
“噗…滋啦…轟!”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沉悶的能量湮滅聲。那條威勢滔天的鬼火黑龍,如同被陽光照射的雪人,在冰霜與雷火的撕扯下迅速消融、潰散,化作漫天飄飛的幽藍螢火。
而那幾支破龍巨箭,則在冰火交織中寸寸碎裂,最終化為齏粉般的鐵屑,被凜冽的春風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聯軍前陣一片死寂,隨即爆發(fā)出無法抑制的嘩然與騷動。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
李方膺臉色慘白如紙,握劍的手因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青筋暴起。極致的恐懼瞬間轉化為歇斯底里的瘋狂!他猛地提起【斬鯨】巨劍,狠狠劃破自己的左掌掌心!
滾燙的鮮血噴涌而出,并未滴落,反而被劍脊上的血槽貪婪地吸收!血槽中的幽藍鬼火瞬間變得赤紅如血,瘋狂暴漲,一股更兇戾、更狂暴的氣息沖天而起!他須發(fā)戟張,雙眼赤紅,仿佛要將自己的靈魂都獻祭給手中的魔劍,作勢欲再搏命。
然而,就在他力量催發(fā)到極致的剎那——
城樓上,南宮瀚海的身影,消失了。
下一瞬,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李方膺的馬前!
距離近得能看清少年帝王額前被風吹亂的碎發(fā),和他那雙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的、純粹的金色豎瞳!瞳孔深處,兩輪由無數玄奧符文構成的星環(huán)正緩緩旋轉,如同兩個獨立運轉的微型宇宙,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法則威壓。
【無惑·界】!
李方膺只覺周身空間瞬間凝固、扭曲、顛倒!手中的【斬鯨】巨劍變得重逾萬鈞,仿佛整座石鐘山都壓在了劍上,任憑他如何催動殘存的【無惑】之力,竟連抬起一寸都做不到!無邊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少年清冷平靜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的判詞,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當年石鐘山下,你族兄李乘龍,死于我手?!?/p>
“今日帝京城外,你死于我手?!?/p>
“李氏雙雄,一前一后,黃泉路上,也算……團圓了?!?/p>
話音落,劍光起。
【未雨】劍鋒,清淺如初,不帶一絲煙火氣,只在他眉心輕輕一點。
“噗。”
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響。
李方膺猙獰的表情瞬間凝固。眉心處,一點殷紅迅速擴散成一道血線。血線瞬間被極致冰寒凍結,隨即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咔嚓”一聲碎裂成無數猩紅的冰晶粉末,隨風飄散。
他魁梧的身軀依舊端坐在披甲的戰(zhàn)馬之上,保持著舉劍欲劈的姿態(tài),脖頸之上,卻已空空如也。唯有無頭的斷頸處,殘留著一圈晶瑩剔透的冰霜。
聯軍統(tǒng)帥高臺上,死一般的寂靜。隨即,是炸了鍋般的驚恐尖叫與慌亂拔馬!
“盟主!!”
“魔鬼!他是魔鬼?。 ?/p>
“快撤!撤——??!”
十八鎮(zhèn)統(tǒng)帥肝膽俱裂,再無半分戰(zhàn)意,爭先恐后地撥轉馬頭,只想逃離這修羅殺場,逃離那城頭如同神魔般的少年!
南宮瀚海并未追擊。他收劍回鞘,動作從容不迫,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葉。左手再次抬起,對著城上懸空的夔龍鐘,屈指一彈。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夔龍鐘發(fā)出前所未有的九聲巨響!鐘聲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潰逃士兵的心頭,徹底碾碎了他們最后一絲抵抗的勇氣。
甕城厚重的閘門轟然洞開!
三千守陵玄兵如同決堤的黑色鐵流,沉默而高效地涌出,所過之處,兵甲碰撞聲匯成死亡的潮音。
八百青衫劍修化作道道青色驚鴻,劍氣縱橫,精準地切割著混亂的軍陣。
七百鷹騎自低空俯沖而下,利爪撕扯,鐵喙啄擊,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
程雁眼神銳利如鷹,瞬間開弓!弓弦如霹靂驚弦!【落霞】弓上流光溢彩!
“嗖!嗖!嗖!嗖!嗖!嗖!嗖——!”
七支白羽箭連珠射出,箭簇撕裂空氣,發(fā)出凄厲的尖嘯!每一箭都精準無比地穿透一面象征著統(tǒng)帥權威的大纛旗旗桿!
“咔嚓!咔嚓!咔嚓……”
七面代表著北州、東州、南州等七鎮(zhèn)諸侯的統(tǒng)帥旗應聲折斷,巨大的旗面頹然墜落,被無數奔逃的鐵蹄踐踏入泥濘之中。帥旗一倒,本就混亂的聯軍徹底失去了指揮,陷入了更加瘋狂的自相踐踏。
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圍城之戰(zhàn),演變成了一場慘烈而迅速的潰敗。八十萬大軍,真正死于刀兵相接者寥寥,絕大多數亡于混亂中的踩踏、墜馬、以及被自己人推入冰冷的護城河中。
血水染紅了寬闊的護城河,濃烈的血腥氣彌漫數十里,連初春的嫩草都被染上了一層刺目的暗紅。幸存者如同被抽走了脊梁,成片成片地跪倒在地,武器丟棄一旁,磕頭如搗蒜,只求活命。
夕陽如血,緩緩沉入遠山脊梁。最后一抹殘光掙扎著涂抹在帝京城樓之上,將少年帝王的身影拉得修長。他單手持【未雨】拄地,支撐著微微消耗過度的身軀,玄青大氅的邊緣在風中輕輕擺動。
腕間銀環(huán)隨著動作發(fā)出細微而清越的碰撞聲。額前碎發(fā)下,一點極其細微、卻凝練著純粹龍威與法則之力的淡金色印記,在眉心靈臺處若隱若現——那是斬滅鬼火黑龍時,其精純魔元與龍氣碰撞、湮滅后,殘留的天地烙印,亦是【無惑】帝紋的雛形。
馬海鯤踏著染血的石階走上城樓,玄甲上沾染著敵人的血污,他單膝轟然跪地,聲音沉穩(wěn)如磐石,帶著劫后余生的豪邁:
“陛下!斬東之戰(zhàn),首戰(zhàn)——告捷!”
南宮瀚海的目光掃過城下黑壓壓、綿延至視線盡頭的降卒,如同俯瞰螻蟻。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清晰地傳遍城頭:
“降者免死。悉數編入‘龍團’前鋒營。舊旗……仍許他們用?!?/p>
他頓了頓,語氣轉冷:“然旗面之上,須以金線繡帝星玄鳥圖騰。一月之內,整軍完畢?!?/p>
程雁走上前,與他并肩而立,肩頭輕輕觸碰著他。她看著少年眉心的淡金印記,又望向東方那片被血色夕陽染紅的天際線,輕聲問道:
“下一步?”
少年側過頭,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半邊臉龐上,將那雙金瞳映照得如同燃燒的熔金。他緩緩抬起手,指向東方那片象征著東州曹氏“赤鯊”旌旗最后消失的方向,聲音平靜,卻蘊含著凍結血液的殺意,隨風傳遍整個血色戰(zhàn)場:
“東州曹氏?!?/p>
“那片赤鯊旗……”
“該浸透了血,再換新顏了。”
遠處,最后一縷殘陽徹底沉沒。懸空的夔龍鐘失去了光照,鐘身銘文卻仿佛自行吸納了戰(zhàn)場逸散的磅礴血氣與殺伐意志,在漸濃的暮色中,亮起點點幽深的、如同嗜血星辰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