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批注?神川前一百一十八年】
時帝十歲，春草未生，程雁未返，而帝星將升。是年正月初三夜，石鐘山巔夔龍鐘第九鳴，聲裂百二十里，雪浪倒卷如瀑。史官據(jù)守陵軍《雪夜內(nèi)錄》、劍南密報及星樓焦氏殘簡，知帝于此夜破【立根】，入【無惑】，一步登堂，自此五境之路，再非凡軌。凡涉氣機(jī)交感之處，皆以朱線勒之，以戒后世妄修。
—— 太史閣?赤水書殘卷整理者?“無名” 謹(jǐn)書
神川前一百一十八年，正月初三。
帝京無雪，然寒氣凜冽，滴水成冰。夜色深沉，宮闕如墨。
亥時，十歲的南宮瀚海屏退所有侍從，獨自踏入御苑深處。慘白的月光如同冰冷的刀刃，將他瘦削的身影清晰地釘在覆滿寒霜的殘磚斷瓦之上。他身著素白練功勁裝，腰懸一柄木劍。劍身簡陋，卻是去年程雁離京前，親手用長峽谷的杏木枝削就，劍柄處刻著一個略顯稚拙的 “雁” 字，刀痕猶新。
自程雁西歸，少年帝王的生活便如同繃緊的弓弦。寅時即起，子時方眠。白日習(xí)文練武，治國理事；深夜則潛心于馬海鯤所授《龍息九轉(zhuǎn)》打熬根基，李天立《劍南心印》磨礪意志，朱成陰《九陰觀陣圖》錘煉神魂。百日未滿，他已能在百步之外，凝神御氣，引一片枯葉洞穿頑石！然那【立根】之境的玄關(guān)，始終如鏡花水月，觸之即散，難以真正叩開。
今夜，他決意以 “失” 叩門。
摒棄一切倚仗 —— 失卻程雁相伴的暖意，失卻父母庇護(hù)的溫存，失卻江山社稷的重壓 —— 將身心徹底掏空，唯余己身，立于這天地寂寥之間，看自己是否仍能站定腳跟，生根發(fā)芽。
御苑中央，立著一座奇特的石影。那是真正的夔龍鐘隨馬海鯤北征后，遺留于此的鐘魄投影，雖無形質(zhì)，卻蘊藏神韻。瀚海盤膝坐于鐘影之下，雙手將杏木劍橫放膝頭，閉目凝神，吐納天地之氣。
一呼 ——
御苑千株歷經(jīng)滄桑的老柳，無風(fēng)自動！枯瘦的枝條相互抽打、碰撞，發(fā)出清脆而密集的 “噼啪” 聲，如同萬千碎玉同時迸裂，打破了死寂的寒夜！
一吸 ——
九天之上的清冷月華，仿佛受到無形之力的牽引，化作一道肉眼可見的銀色匹練，自百會穴灌入瀚海體內(nèi)！月華入體，非是滋養(yǎng)，反而凝成無數(shù)細(xì)碎冰寒的 “霜刃”，沿著經(jīng)絡(luò)急速游走、切割！經(jīng)脈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如同被無數(shù)冰針穿刺！
痛楚如潮，洶涌欲將他吞沒。瀚海卻于這極致的痛楚中，固執(zhí)地在心海深處描摹一個身影 —— 程雁。她站在長峽谷料峭的寒風(fēng)中，驀然回首，沖他展顏一笑，懷中那只雛鷹正奮力撲打著新生的羽翼。畫面越是清晰，胸臆間的空洞便越是深邃，如同無底深淵。
空至極致！
“咔嚓！”
一聲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脆響，自瀚海體內(nèi)傳來！似冰層初裂，又如維系某種平衡的繩索驟然崩斷！
丹田深處，那團(tuán)自幼便蟄伏的、溫順如寵物的金色龍氣，驟然收縮！如同宇宙坍縮般，凝聚成一粒微不可察、卻蘊含著無盡生機(jī)的 “種子”！
種子生根！
無形的根須以超越閃電的速度，瞬間刺入周身三百六十處隱秘竅穴！每一處竅穴被根須刺入的剎那，便如同點燃了一盞星燈，驟然亮起一點璀璨的金芒！三百六十點金芒，沿著錯綜復(fù)雜的經(jīng)絡(luò)網(wǎng)絡(luò)逆流而上，如同百川歸海，最終盡數(shù)匯聚于眉心祖竅！
轟 ——！?。?/p>
難以言喻的轟鳴在瀚海識海深處炸響！并非聲音，而是純粹能量的爆發(fā)！眉心祖竅仿佛被無形巨力洞開，金光萬丈！
瀚海驟然睜眼！
金色的豎瞳收縮如針，視野中的天地已然劇變：
無形的風(fēng)有了沉重的軌跡，仿佛流淌的液態(tài)金屬；
冰冷的月輪邊緣生出清晰的、刀鋒般的棱角；
空氣中懸浮的微小冰晶，在他眼中呈現(xiàn)出完美的六棱結(jié)構(gòu)，每一道棱面上，都折射出光怪陸離、瞬息萬變的未來幻影！
更遠(yuǎn)處的宮墻，磚石縫隙間，竟有無數(shù)細(xì)如蝌蚪、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符文在緩緩游動！
他下意識抬起手，指尖輕觸掠過身畔的一縷寒風(fēng)。那風(fēng)竟如受敕令，瞬間化作實質(zhì)的銀色圓環(huán)，纏繞于指間！環(huán)生利齒，齒間隱有細(xì)小的電蛇跳躍、嘶鳴！
【立根境】！
氣機(jī)生根，內(nèi)天地與浩瀚外宇宙，于此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連接貫通！
這一步，他無聲踏過，水到渠成。
然則，體內(nèi)奔涌的氣機(jī)并未因此平息！
那三百六十點星火匯聚而成的磅礴洪流，在沖破祖竅之后，竟沿著督脈（脊柱）繼續(xù)向上狂飆突進(jìn)，直沖頭頂百會穴！
百會穴如同打開了一扇通向無盡虛空的門戶！門戶之后，并非黑暗，而是浩瀚無垠、星辰璀璨的宇宙星海！星海中央，一條身軀龐大到難以想象、純粹由金光構(gòu)成的五爪巨龍盤踞沉眠！巨龍垂落的龍須，末端恰好纏繞在瀚海的心臟之上！
巨龍睜眼！
冰冷的、漠然的、仿佛俯瞰萬古歲月的金色龍瞳，與瀚海的雙眸隔空對視！
一眼，萬年！
瀚海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瞬間與那悠長、緩慢、如同大地脈搏的龍息同步！血液如同熔巖般沸騰，皮膚表面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細(xì)密的金色龍鱗虛影！鱗影一閃即逝，卻留下了燒灼靈魂般的劇烈痛楚！這痛楚如同警鐘，在他腦海中轟鳴：
再進(jìn)一步，便是【無惑】！
十歲破【立根】，已是亙古未聞之奇事！若再強(qiáng)行踏入【無惑】，引動如此浩瀚龍氣，必遭天道妒忌，降下難以想象的反噬之劫！
“嗡 ——！”
手中緊握的杏木劍，因無法承受他體內(nèi)狂暴逸散的氣機(jī)與那無形的天道威壓，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劍身之上瞬間爬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
喀嚓！
一聲輕響，木劍碎裂！
碎屑紛飛中，一縷極淡卻無比清晰的、屬于杏花的清甜香氣，驟然彌漫開來 —— 那是程雁削制此劍時，指尖沾染、又融入木紋深處的氣息！
香氣鉆入鼻腔，如同清冽的山泉，瞬間澆滅了心頭的灼熱與沸騰的龍息。瀚海的腦海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去年寒冬城門前的一幕：程雁踮起腳尖，用冰涼的手指，溫柔地拂去他眉睫上的雪花……
那一抹冰涼的觸感，此刻化作一道清明的閃電，硬生生將他從與巨龍對視、即將被龍息同化的深淵邊緣，猛地拉回現(xiàn)實！
他毫不猶豫地松開了手，任由破碎的木劍殘骸墜落雪地。雙手迅速合十于胸前，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向天地宣告：
“今日 —— 只到此處！”
敕令既出！
奔騰咆哮的氣機(jī)洪流如同遭遇無形堤壩，轟然倒卷！匯聚于百會穴的星?；孟笏查g崩散，纏繞心臟的龍須虛影悄然隱去，眉心祖竅的金光熄滅，周身三百六十處竅穴的星燈次第黯淡。唯有丹田氣海深處，那粒由金色龍氣凝聚而成的 “種子”，依舊懸停，緩緩旋轉(zhuǎn)，散發(fā)著溫潤而內(nèi)斂的光輝。
瀚海緩緩起身，抬頭望向天穹那輪冰冷的圓月。
月光之下，月輪的邊緣，一道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裂痕，如同被無形的神劍劃過，赫然在目！
他轉(zhuǎn)過身。
十步之外，馬海鯤如山岳般矗立。不知已來了多久，玄甲肩頭積滿了厚重的寒霜，一雙銅鈴般的虎目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他，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的鏖戰(zhàn)。
“破了？” 馬海鯤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礫摩擦。
瀚海點頭，隨即又輕輕搖頭：“只破【立根】，未敢入【無惑】?！?/p>
馬海鯤緊繃的面容驟然一松，咧開嘴，那笑容卻比哭更顯沉重復(fù)雜：“好… 好小子！懂得‘止’，比懂得‘進(jìn)’…… 更難能可貴！此乃帝王心性！”
他解下自己厚重的玄狐裘，不由分說披在瀚海猶帶寒氣的肩頭 —— 正是去年寒冬，瀚海親手為程雁披上的那件。狐裘內(nèi)襯，用紅繩系著一根修長堅硬的鷹羽。紅繩末端，打著一個歪歪扭扭、顯然是孩童手筆的結(jié)。
“程雁托人送來的信，” 馬海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信上說，那只鷹已長成，翼展如云。她問…… 殿下敢不敢親赴長峽谷，將它接回？”
瀚海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根冰涼的鷹羽，感受著羽桿的堅硬與紅繩的粗糙。金色的豎瞳越過重重宮闕，投向西方那被夜色與寒霧籠罩的遙遠(yuǎn)天際線。
他輕聲回答，語氣卻帶著少年人罕有的篤定：
“敢?！?/p>
……
當(dāng)夜，星樓之巔。
司天監(jiān)正史焦桐，正以秘法觀測星象。陡然間，他渾身劇震！只見北斗第七星 —— 破軍星，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芒！那光芒之盛，竟如利劍般穿透了厚重的云層，化作一道凝練的光柱，筆直地投射在帝京御苑的方向！
焦桐臉色驟變，毫不猶豫地咬破指尖，以自身精血為墨，在一塊龜甲殘片上飛速刻寫：
“帝星十歲，立根已生！破軍裂芒，應(yīng)兆而鳴！十年之內(nèi)，【無惑】天驕 —— 必現(xiàn)于世！”
血字刻完，龜甲殘片竟無火自燃！幽藍(lán)色的火焰升騰而起，在跳躍的火光之中，一行更加細(xì)小、卻仿佛蘊含著無盡警示的血字，詭異地浮現(xiàn)出來：
“或一步登天，或一步 —— 入魔！”
火焰倏然熄滅，只余一縷青煙與焦黑的殘片。焦桐望著殘片，臉色慘白如紙，七竅之中，竟緩緩滲出一縷血絲。
而在御苑深處，夔龍鐘影之下。
十歲的少年帝王獨自面對殘鐘，緩緩抬起手指。指尖凝聚著尚未完全平息的【立根】氣機(jī)與清冷的月華。他以指為筆，以月光為墨，在身前潔白的雪地上，沉穩(wěn)有力地寫下四個字：
“立根?圓滿”
雪字瑩瑩生輝，尚未被寒風(fēng)吹散。
苑墻之外，枯柳枝頭，一點嫩綠到幾乎看不見的芽孢，悄然頂破了堅硬的樹皮。
一縷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春風(fēng)，已然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