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磕磕絆絆地往前走,曲宮枰上了小學(xué)。他依舊瘦小,坐在教室最前排,像一株缺乏光照的蒼白植物。在學(xué)校,他安靜得幾乎隱形,老師提問時,他總是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常常引來同學(xué)竊竊的笑聲。他沒有朋友,課間總是一個人縮在座位上看窗外,或者去廁所隔間里待著,直到上課鈴響。
那天下午,天色早早沉了下來,烏云壓頂,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放學(xué)鈴一響,孩子們像出籠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涌出教室。曲宮枰默默地收拾好書包,最后一個走出教室。
雨點(diǎn)開始砸下來,先是稀疏而沉重,很快就連成了雨幕,天地間一片混沌的嘩嘩聲。他沒帶傘,把書包頂在頭上,沿著熟悉的街道小跑起來。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單薄的校服,冰冷地貼在皮膚上,讓他不住地發(fā)抖。
跑到舅舅家樓下時,他幾乎濕透了,頭發(fā)黏在額頭上,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淌。他喘著氣,習(xí)慣性地伸手去摸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那是他小心翼翼保管的東西,丟了會挨很重的罵。
脖子上空蕩蕩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停下動作,慌忙把書包放下,里里外外、每一個隔層都翻了一遍。沒有??诖卜榱恕_€是沒有。
早上出門太急,或者是在學(xué)校不小心弄丟了?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站在冰冷的雨里,仰頭望著四樓那個熟悉的窗戶,燈黑著。舅舅舅媽還沒回來。
他抱著濕漉漉的書包,縮在單元門那狹窄的、幾乎擋不住風(fēng)雨的屋檐下,等待著。時間在雨聲中變得格外漫長。腳趾在濕透的鞋子里凍得發(fā)麻,身體不受控制地打著寒顫。他一次次踮起腳看向路口,期盼著那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
天徹底黑透了。路燈在雨幕中暈開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的光,街上行人稀少。
終于,一輛出租車停在樓下。舅舅一家從車?yán)锵聛?。舅舅李建國打著傘,舅媽王麗娟護(hù)著穿著漂亮小雨衣、手里還拿著新玩具的李嬌,說說笑笑地走過來,顯然剛從某個商場或者游樂場回來。
“舅舅!”曲宮枰像是看到了救星,從屋檐下沖進(jìn)雨里,聲音帶著哭腔和冰冷的顫抖,“我…我鑰匙丟了…進(jìn)不去門……”
三個人停下腳步。王麗娟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上下打量著他。他渾身濕透,頭發(fā)狼狽地貼在臉上,衣服往下滴著水,在腳下積成一灘泥水,像個無家可歸的小流浪狗。這副樣子讓她覺得晦氣又麻煩。
“鑰匙丟了?”王麗娟的聲音尖利起來,穿透雨幕,“你怎么不把自己丟了????那么大的鑰匙掛脖子上都能丟?你還能干什么?知不知道換一把鎖要多少錢?!”
李建國皺了皺眉,看著孩子凍得發(fā)青的嘴唇,似乎想說什么。但王麗娟一把拉過李嬌,沒好氣地說:“愣著干什么?還不開門上樓?想凍死嬌嬌???”
李建國嘆了口氣,掏出鑰匙,打開了單元門。王麗護(hù)著李嬌率先走了進(jìn)去,仿佛沒看見淋在雨里的曲宮枰。
“舅舅……”曲宮枰又怯怯地叫了一聲,眼里滿是乞求。
李建國看了他一眼,眼神復(fù)雜,有片刻的猶豫,但最終只是煩躁地?fù)]揮手:“你……你先在樓下等會兒,我上去給你找件干衣服拿下來?!彼f完,似乎也覺得自己這話站不住腳,但又不想違逆妻子,匆匆轉(zhuǎn)身進(jìn)了樓道。
單元門“砰”地一聲在他面前關(guān)上了。
曲宮枰愣在原地,冰冷的雨水繼續(xù)無情地澆在他身上。舅舅的話像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火星,被這盆冷水徹底澆滅。上去找干衣服?然后呢?把他關(guān)在門外換嗎?
他明白了。他們沒有讓他進(jìn)去的意思。
樓道里的聲控?zé)粝缌?,隔絕了里面溫暖的燈光和說話聲。世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冷雨和黑暗。他慢慢地、慢慢地退回到那個幾乎不起作用的屋檐下,蜷縮起來,把濕透的書包緊緊抱在懷里,仿佛那是唯一一點(diǎn)能汲取溫暖的東西。
雨還在下,又冷又硬。夜越來越深,氣溫越來越低。他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身體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耳朵里只有嘩啦啦的雨聲,還有樓上隱約傳來的、聽不真切的電視聲和碗碟碰撞聲。
他們吃飯了。他們坐在溫暖的燈光下。他們可能在看電視,在說笑。
而他被遺忘在門外,浸在冰冷的雨水和黑暗里。
為什么?因?yàn)樗獊G了鑰匙?因?yàn)樗莻€麻煩?因?yàn)樗緛砭筒辉撛谶@里?
一種冰冷的東西,比雨水更冷,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他心里。不是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茫然和無助。他好像被一堵無形的、冰冷的墻隔絕在了世界之外,無論他怎么努力,都無法靠近那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勢漸漸小了些,但夜更深,更冷了。他凍得幾乎昏厥過去,意識模糊。
樓道門忽然輕輕響了一下,開了一條縫。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寡淡的白米粥被放在門口的地上,接著門又迅速關(guān)上了。沒有一句話。
曲宮枰看著那碗粥,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伸出凍僵的手,端起來,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掉了。粥幾乎是溫的,很快就在冰冷的身體里失去了溫度。
他把空碗放回門口,重新蜷縮起來。
那一夜格外漫長。他聽著風(fēng)聲雨聲,看著天色從墨黑變成灰白。身體冷得麻木,心里某個地方,好像也跟著一點(diǎn)點(diǎn)冷掉,凍硬了。
第二天早上,王麗娟打開門,看到他蜷在角落,臉色慘白,嘴唇發(fā)紫,幾乎沒了人氣。她嚇了一跳,隨即是更大的惱怒:“還真在外面待了一夜?你是傻子嗎?不會去鄰居家借個電話?存心給我找麻煩是不是?病了還得花錢給你治!”
她罵罵咧咧地,但還是讓他進(jìn)了門。一股暖烘烘的、帶著早餐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讓曲宮枰凍僵的身體刺痛了一下。
他低著頭,沉默地?fù)Q下濕透的鞋子,走向自己的小角落,沒有看客廳里正在吃煎蛋喝牛奶的表妹一眼。
那天之后,他好像更安靜了。以前那種偶爾還會出現(xiàn)的、微弱的期待和好奇,就像那天晚上碗里那點(diǎn)微弱的暖氣,徹底消失了。眼睛里的光,似乎也被那場冷雨澆滅了。
他學(xué)會了更仔細(xì)地保管鑰匙,再也沒有弄丟過。他也學(xué)會了,不要期待那扇門會為他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