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的春天，南城的風里帶著一股躁動的氣息。凱迪零部件廠的宣傳欄里，"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的新標語覆蓋了斑駁的舊口號，紅色的字跡在陽光下有些刺眼。王建軍蹲在車間門口抽煙，看著對面墻根下曬太陽的老工人，心里像壓著塊濕漉漉的棉絮。車間里的機器聲早就沒了往日的轟鳴，幾臺澆注機停在原地，銹跡像黃褐斑一樣爬滿了鋼鐵外殼。
"建軍，聽說了嗎？中原機車廠這個月的訂單又砍了一半。" 老劉師傅湊過來，手里的搪瓷杯豁了個口子，"咱們廠現在連鑄鐵砂都快買不起了。" 王建軍掐滅煙頭，望著廠區(qū)主干道盡頭的辦公樓，那里的窗簾總是拉得嚴嚴實實，像藏著什么秘密。
消息很快被證實。在全廠職工大會上，廠長的聲音嘶啞而疲憊："同志們，由于市場變化，中原機車廠今年給我們的訂單額從一個億降到了一千萬。廠里現在資金周轉困難，從這個月開始，工資可能要拖欠一段時間..." 臺下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質問聲像潮水一樣涌上來。王建軍看見曹勝利坐在主席臺上，臉色蒼白得像張紙，手指緊緊攥著茶杯，指節(jié)泛白。
散會后，王建軍在食堂門口攔住了林國棟。他穿著嶄新的夾克衫，頭發(fā)梳得油亮，正和銷售科的人說著什么。"國棟，到底怎么回事？中原機車廠怎么突然砍這么多訂單？" 林國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拉著他走到僻靜處："這事說來復雜，中原機車廠的許總小舅子開了家公司，叫運達實業(yè)，現在他們的零部件都從那兒進了。"
"憑什么？咱們的質量比他們好！" 王建軍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林國棟嘆了口氣："質量好沒用，人家價格比咱們低三成，而且結賬快?，F在是市場經濟，講究的是靈活變通。" 他壓低聲音，"說起來，史來運 —— 就是許總的小舅子，最近找過我，想讓我參股運達實業(yè)，給我留了個副總位置。"
王建軍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你答應了？那可是搶咱們廠子生意的公司！" 林國棟皺起眉："建軍你怎么這么死板？凱迪現在這情況，撐不了多久了。我這也是為自己打算，更是為你考慮。" 他從口袋里掏出張名片遞過來，"史來運說了，讓你去當技術科長，工資是你現在的三倍，還配專車。"
王建軍看著名片上 "運達實業(yè)有限公司" 幾個燙金大字，只覺得刺眼。"林國棟，你忘了咱們剛進廠時說過什么？要讓凱迪的產品走遍全國！現在廠子有難，你不想著怎么幫忙，反倒去幫外人搶生意？" 他把名片拍回林國棟手里，"這技術科長誰愛當誰當，我王建軍不干！"
"我這是靈活變通，不是忘恩負義！" 林國棟也來了火氣，"現在是什么年代了？還抱著老思想不放？許光達說了，只要你到遠達來，運達就給你提供發(fā)揮才能得舞臺。你守著凱迪這個空殼子能有什么出息？最后連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起！" 這句話像針一樣扎進王建軍心里，他盯著林國棟陌生的臉，突然覺得兩人之間隔了道看不見的墻。
"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建軍轉身就走，后背挺得筆直，夾克衫的下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林國棟看著他的背影，把名片捏成一團塞進褲兜，嘴角勾起一絲不屑的冷笑。
日子一天天過去，凱迪廠的情況越來越糟。車間里的產品堆積如山，鑄件上落了厚厚的灰塵，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倉庫管理員老周每天都去清點，手里的賬本記滿了滯銷的型號和數量，最后只能無奈地搖搖頭。采購科的人跑斷了腿也貸不到款，供應商的催款單像雪片一樣飛來，貼滿了財務科的墻壁。
第一個月發(fā)工資的日子，廠里貼出通知：工資推遲發(fā)放。工人們議論紛紛，但大多還抱著希望，覺得只是暫時困難。曹勝利挨個兒車間做思想工作，拍著胸脯保證："大家放心，廠里正在想辦法，工資肯定會發(fā)的。咱們是國企，國家不會不管的。" 他說這話時，眼神卻有些躲閃。
王建軍的妻子開始唉聲嘆氣。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奶粉尿布樣樣要錢，家里的積蓄很快見了底。"要不你去找找林國棟？" 妻子小心翼翼地提議，"聽說他現在混得不錯，運達實業(yè)的生意好得很。" 王建軍把臉埋在手里，悶聲悶氣地說："我不去。那種挖老東家墻角的事，我做不來。"
第二個月，工資依舊沒發(fā)。廠里的氣氛變得壓抑起來，往日熱鬧的食堂冷清了不少，工人們見面也只是搖搖頭，說不出話來。有人開始偷偷聯系別的廠子，想找條出路。曹勝利每天在廠里轉悠，看到聚在一起議論的工人就趕緊驅散，嘴里不停地念叨："快了，快有辦法了。" 但他眼底的紅血絲越來越多，背也比以前駝了。
一天晚上，王建軍路過辦公樓，聽見里面?zhèn)鱽頎幊陈?。他停下腳步，看見曹勝利正對著廠長激動地嚷嚷："我當初放著好好的鄉(xiāng)黨委書記不當，來這破廠當什么工會主席，就是聽信了你說的 ' 國企福利好、待遇高 '！現在倒好，工資發(fā)不出來，工人人心惶惶，你讓我怎么向他們交代？" 廠長的聲音疲憊而無奈："老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我也是沒辦法..."
王建軍悄悄退了回去，心里五味雜陳。他第一次知道，曹勝利原來是從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位置上調來的。難怪他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原來心里也憋著這么多委屈。
第三個月，廠里正式宣布停產。這個消息像晴天霹靂，炸得所有人都懵了。王建軍站在空蕩蕩的車間里，撫摸著冰冷的澆注機，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這臺機器陪了他七年，見證了他從青澀學徒到技術骨干的成長，現在卻要和它說再見了。老劉師傅拍著他的肩膀，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停產之初，工人們還是習慣性地每天按時來廠里。大家聚在車間里，聊著過去的輝煌，抱怨著現在的困境，偶爾也會暢想一下未來。王建軍每天都來擦拭機器，檢查設備，仿佛只要這樣做，工廠就還能恢復生產。曹勝利則天天泡在辦公室，打電話四處求援，聲音越來越沙啞，希望卻越來越渺茫。
但生活總要繼續(xù)。隨著拖欠工資的時間越來越長，從一個月到三個月，再到半年，最后整整一年沒發(fā)工資，各家的日子都捉襟見肘起來。有的工人家里孩子上學交不起學費，有的老人看病拿不出醫(yī)藥費，往日體面的國企職工，如今連基本生活都成了問題。
一天早晨，曹勝利在廠門口召集大家，頭發(fā)花白了不少，眼窩深陷。"同志們，" 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廠里實在沒辦法了。我對不起大家，但日子還得過下去。我號召大家自救，放下架子，找點活干，先把日子撐下去。" 說完，這個曾經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堂堂的工會主席，眼圈紅了，慢慢低下了頭。
自救的日子開始了。曾經的技術工人放下扳手，拿起了泥瓦刀，在建筑工地上搬磚抹灰；細致的檢驗員蹲在街頭，支起小攤給人修鞋；能說會道的銷售員扛起了貨郎擔，走街串巷收廢品。他們不再談技術參數，不再論生產流程，每天琢磨的是怎么多掙幾塊錢，怎么讓家人吃上飽飯。
王建軍的日子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孩子發(fā)燒住院，妻子急得直掉眼淚，他東拼西湊才湊夠醫(yī)藥費。出院那天，妻子紅著眼睛說："建軍，咱別硬撐了。我在菜市場看見有人收廢品，要不你也..." 王建軍打斷她："我是技術工人，怎么能干那種活？" 妻子嘆了口氣："技術不能當飯吃?。∧憧纯锤舯诶侠?，以前是車間主任，現在不也在街頭給人修自行車嗎？"
那天晚上，王建軍一夜沒睡。他看著墻上 "先進工作者" 的獎狀，想起剛進廠時的雄心壯志，心里像刀割一樣疼。但一想到病床上的孩子，想到妻子憔悴的臉，他咬了咬牙，做出了決定。
第二天一早，王建軍推出那輛半舊的 28 紅旗自行車，后座綁上鐵架，開始在大街小巷轉悠，幫居民搬運液化氣罐充氣。他低著頭，盡量避開熟人，汗水浸濕了后背，肩膀被罐子壓得生疼。有一次，他在小區(qū)門口遇見了老劉師傅，老人背著蛇皮袋收廢品，兩人對視一眼，都尷尬地別過頭，心里說不出的酸楚。
這天中午，王建軍在充氣站排隊，突然聽見有人喊他。他抬頭一看，林國棟正從一輛嶄新的桑塔納里下來，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金戒指，身后跟著兩個穿工作服的年輕人。"建軍，真的是你！" 林國棟走過來，上下打量著他，眼神里帶著驚訝和一絲憐憫，"你怎么干這個了？跟我去運達實業(yè)吧，技術科長的位置還給你留著。"
王建軍把液化氣罐扛上自行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不用了，我現在挺好的。" 林國棟皺起眉："你這叫什么好？風吹日曬的，一天能掙幾個錢？跟我回去，月薪三千，比你干這個強多了。" 王建軍笑了笑，笑容里帶著苦澀卻很堅定："國棟，人各有志。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堅持。雖然我現在干的是苦力，但心里踏實。"
林國棟嘆了口氣，從錢包里掏出幾張百元大鈔遞過來："拿著，先給孩子買點營養(yǎng)品。" 王建軍擺擺手："不用，我自己能掙。" 他跨上自行車，叮叮當當地騎走了，背影在陽光下拉得很長，雖然有些佝僂，卻透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
林國棟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里的鈔票被捏得皺巴巴的。身后的年輕人小聲說："林總，咱們該去中原機車廠了，許總和史總還在等著呢。" 林國棟點點頭，鉆進桑塔納，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傍晚時分，王建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妻子迎上來，接過他手里的錢，眼圈紅了："今天累壞了吧？我給你燉了排骨湯。" 王建軍搖搖頭，抱起炕上的孩子，小家伙咯咯地笑著，用小手抓他的胡子?？粗⒆犹煺娴男δ?，他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王建軍開門一看，是曹勝利。他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手里提著個酒瓶，醉醺醺地站在門口。"建軍，" 他打了個酒嗝，"我對不起大家啊... 當初要是不離開鄉(xiāng)政府，現在我還是堂堂的黨委書記... 哪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王建軍把他扶進屋里，倒了杯熱水："曹主席，別這么說，誰也沒想到會這樣。" 曹勝利喝了口熱水，眼淚流了下來："我后悔啊... 真后悔...“”
看著曹勝利痛哭流涕的樣子，王建軍心里也不好受。他拍著老領導的肩膀，安慰道："曹主席，別灰心。困難是暫時的，總會好起來的。咱們工人有力量，只要肯吃苦，總能活下去。" 曹勝利點點頭，又搖搖頭，嘴里喃喃著："好起來... 還能好起來嗎..."
窗外的風越刮越大，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打著旋兒在空中飛舞。凱迪零部件廠的方向，夕陽的余暉灑在空蕩蕩的廠房上，像給這座曾經輝煌的工廠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挽歌。王建軍望著窗外，心里默默地想：不管未來多么艱難，他都會堅持下去，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像他一樣在困境中掙扎的工人們。
夜色漸濃，南城的燈火一盞盞亮起，溫暖而微弱。王建軍家的窗戶里，也透出昏黃的燈光，在風雨飄搖的歲月里，像一盞小小的燈塔，照亮著前行的路。雖然前路漫漫，充滿未知，但只要這盞燈不滅，希望就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