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 年的南城,梧桐樹蔭把鎮(zhèn)政府后院的紅磚小樓罩得嚴實。王建軍背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剛跨進院門就聞到了飯菜香。廚房門口的石階上,父親王鐵牛正蹲在那兒磨鐮刀,左腿膝蓋處的舊傷讓他起身時總要頓一下 —— 那道月牙形的疤是 1949 年解放南城時留下的,炮彈碎片擦過膝蓋,也把他和林國棟的父親林青山一起 “釘” 在了這片土地上。
“爸!今天老師教了《東方紅》!” 六歲的王建軍撲到父親背上,軍綠色書包上的紅星蹭得王鐵牛脖頸發(fā)癢。王鐵牛丟下鐮刀,粗糙的手掌托著兒子的屁股往起舉,安徽鄉(xiāng)音混著笑意滾出來:“咱建軍唱一個,唱得好,晚上給你加個荷包蛋?!?/p>
后院的牽牛花架下,木滑梯正滴著水珠。那是王鐵牛前幾天熬夜做的,扶手被砂紙磨得光滑,還刻了歪歪扭扭的花紋。昨天林國棟來玩,站在滑梯頂上昂著頭說:“我爸是副縣長,我家有真正的鐵滑梯?!?王建軍當時就紅了臉,可王鐵牛摸著他的頭說:“鐵的金的不如咱親手做的,咱不跟人比爹,比志氣?!?/p>
少年時代的夏天總泡在護城河里。王建軍和林國棟早把 “滑梯之爭” 忘在腦后,倆人光著膀子在水里撲騰,比誰憋氣時間長,比誰摸的魚蝦多。傍晚躺在河邊的草地上,看夕陽把凱迪零部件廠的煙囪染成金紅色,聽著廠區(qū)傳來的汽笛聲,林國棟突然說:“我爸說這廠子以后要造全國最好的機器?!?王建軍叼著根狗尾巴草,拍著胸脯接話:“那我就當最好的技術(shù)員,讓機器轉(zhuǎn)得比誰都快!”
那時候王鐵牛常帶著王建軍去廠里。巨大的廠房里,車床轟鳴聲震得人耳朵發(fā)麻,工人師傅們穿著藍色工裝穿梭在鋼鐵之間,額頭的汗珠在燈光下亮晶晶的。王建軍總盯著那些飛速轉(zhuǎn)動的齒輪發(fā)呆,王鐵牛就給他講自己當年打仗的故事:“咱們流血犧牲,就是為了讓你們能安安穩(wěn)穩(wěn)搞建設(shè),讓這廠子、這城市,越來越好?!?/p>
中學(xué)的課堂上,王建軍的筆記本總記著兩樣?xùn)|西:前半本是密密麻麻的機械圖紙,后半本是抄滿的詩句。教語文的周老師是下放的知識分子,總在課后偷偷塞給他《朦朧詩選》。在操場邊的白楊樹下,周老師念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王建軍聽得眼睛發(fā)亮,覺得那些方塊字里藏著比齒輪更有力的力量。
1981 年夏天,綠色的錄取通知書像只鴿子落在門墩上。王建軍捏著那張印著 “南方工業(yè)大學(xué)機械工程系” 的紙片,沖進廚房時差點撞翻母親手里的菜籃子。王鐵牛那天請了假,把林青山和林國棟都叫到家里,八仙桌上擺著紅燒肉和炒青菜,一瓶南城老燒被擰開,香氣混著蟬鳴飄滿院子。
“老林,你看這倆小子!” 王鐵牛給林青山倒酒,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都考去工業(yè)大學(xué)了,以后就是廠里的頂梁柱!” 林青山舉著酒杯笑:“鐵牛啊,當年咱們在城墻根下盼的,不就是這日子嗎?” 。十八歲的王建軍穿著新做的的確良襯衫,和林國棟碰杯時,酒液灑在桌上,像濺起的星光。
大學(xué)的林蔭道上,王建軍總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專業(yè)課上他是最較真的學(xué)生,圖紙畫得比誰都仔細;文學(xué)社活動里,他又是最活躍的身影,站在路燈下朗誦自己寫的詩,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熱忱。宿舍墻上貼著保爾?柯察金的畫像,書桌上擺著《機械原理》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常對室友說:“咱們這代人,得把理想擰進時代的齒輪里?!?/p>
1985 年畢業(yè)晚會,王建軍作為學(xué)生代表站在聚光燈下。他穿著借來的西裝,領(lǐng)口有些發(fā)緊,可聲音清亮得像穿過廠房的風:“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要讓中國制造的機器,走遍全世界!” 臺下掌聲雷動,林國棟在人群里使勁揮手,眼里的光和當年在護城河邊一樣亮。
那晚的月光格外溫柔,灑在教學(xué)樓前的臺階上。王建軍和林國棟坐在那兒分喝一瓶啤酒,瓶身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濕痕?!拔野终f凱迪要擴建了,咱們回去正好趕上?!?林國棟望著遠處的燈火,“到時候咱們一起干,讓廠子比現(xiàn)在還紅火?!?王建軍用力點頭,心里的憧憬像漲潮的河水,漫過了少年時代的每一寸時光。
風從操場吹過,帶著梔子花的甜香,也帶著一個時代蓬勃生長的氣息。那時的王建軍還不知道,命運的風會在多年后變得凜冽,會吹散他的理想,吹舊他的工裝,最終讓他在無人問津的角落,成為時代塵埃里一聲微弱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