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夜,風(fēng)從北溟吹來,攜碎玉之雪,削得人骨縫生寒。
寒星崖頂,萬籟俱寂,唯有鎮(zhèn)天碑矗立如巨神之劍,碑面覆冰,冰下卻隱隱流動金線,像一條潛伏的金龍,正緩緩蘇醒。
碑前,三十六名長老衣袍獵獵,銀發(fā)與雪同色。
他們手執(zhí)青玉簡,簡上篆刻“大善”二字,筆鋒圓潤而無鋒,似笑非笑。
最前方,大長老顧玄空抬眼,眸中映著碑光,也映著那對被鐵鎖束縛的男女。
林遠(yuǎn)山、沈如晦——林燼的父母。
二人跪在雪上,素衣早被血與霜染成淡紅。鎖鏈勒進(jìn)皮肉,卻無人呼痛。
沈如晦側(cè)過臉,用唇輕輕碰了碰丈夫的耳廓,像少時并肩看春燈時那樣,悄悄說了句什么。
林遠(yuǎn)山微微點頭,眼底浮出一層柔光,隨即將脊背挺得更直。
風(fēng)雪撲打在他們臉上,吹不散那層近乎圣潔的安寧。
林燼被兩名執(zhí)法弟子拖上崖頂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他十四歲,身量尚未長足,手腕細(xì)得仿佛一折便斷,可鐵鏈仍鎖了他一路。
雪粒鉆進(jìn)破靴,割出密密血口,血珠滾落,一觸雪面便凝成猩紅冰珠,滾出細(xì)碎聲響,像是誰在暗中撥動一串極小的鈴。
“爹——娘——!”
聲音出口便碎,被風(fēng)撕成三截。無人回頭。
執(zhí)法弟子反扣他雙臂,將他重重按跪在崖沿。膝骨撞碎薄冰,寒氣順著血脈逆流而上,幾乎瞬間凍住他的嗚咽。
顧玄空抬手,玉簡輕叩碑身,發(fā)出清越一聲,如磬。
“今日冬至,陰極陽生?!崩先寺曇舨淮?,卻蓋過風(fēng)雪,“林遠(yuǎn)山、沈如晦,自愿獻(xiàn)祭,以全蒼生大善。”
自愿?林燼猛地抬頭,眸子里血絲炸開。
他看見母親回眸,對他笑了一下——極輕,像雪落唇畔即化。那笑里藏著一句無聲的安撫:別哭。
玉簡第二擊碑。碑面金線驟亮,浮起一枚丈許高的“善”字,筆畫如藤蔓瘋長,纏住整面碑身。
風(fēng)雪忽止,天地像被一只巨手按了靜音。萬籟俱寂里,唯有碑頂傳來低沉的嗡鳴,仿佛神祇在胸腔里嘆了一口氣。
“善?!鳖櫺蘸险?,聲音悲憫,“入碑?!?/p>
兩名長老上前,一人扣住林遠(yuǎn)山肩胛,一人扣住沈如晦后腰。
動作并不粗暴,甚至帶著幾分恭敬,像托起兩盞即將獻(xiàn)于神案的燈。
夫婦二人也未掙扎,只在被提起的一瞬,同時側(cè)首,目光穿過風(fēng)雪與夜色,齊齊落在林燼臉上。
那一眼很短,又很長。林燼看見父親干裂的唇動了動——
“活下去?!?/p>
沒有聲音,他卻讀懂了。
下一瞬,長老臂彎一送,兩道素色身影如折翼之鶴,輕飄飄墜入碑前深淵。
碑底黑暗濃稠得像一池化不開的墨,人影觸之即沒,連回響都無。
轟——
碑頂噴薄出萬千光雨,粒粒如星,逆沖夜空。光點升至最高處,倏地綻開,化作漫天流螢,拖著長長的尾跡四散。雪原被映得金白交錯,仿佛一瞬白晝。
崖上眾人仰頭,眼底映滿星火,神情莊穆而迷醉,像飲了圣酒。
林燼卻看見,每一粒光雨升空,碑面的“善”字便更亮一分。
那光不是祝福,是咀嚼后的殘渣。
他胃里翻江倒海,卻死死咬住牙關(guān),不肯漏出一絲哭腔。
血從齒縫滲出,腥甜味在舌尖炸開,混著雪水咽進(jìn)喉嚨,像咽下一把碎刃。
執(zhí)法弟子松了手。
鎖鏈“嘩啦”一聲墜地,他卻仍跪著,十指摳進(jìn)冰層,指甲翻裂,血順著指縫滲入雪中,殷紅沿著冰裂游走,像一株極細(xì)的赤藤,正悄悄爬向鎮(zhèn)天碑。
顧玄空垂目,目光落在他頭頂,溫和得像看一只迷途羊羔。
“林燼,你父母以身證道,乃九霄大幸。你可愿承其遺志?”
聲音慈藹,落在耳中卻如毒蜂。
林燼全身血液剎那倒灌,耳膜嗡嗡作響。
他想起昨夜母親還為他縫補(bǔ)破衣,針尖挑起燈花,父親在旁磨著一把木劍,笑說開春便教他新招。
如今,那盞燈滅了,劍斷了,他們卻告訴他——這是大幸。
他張開口,吐出的卻是一口血沫,落在雪上,開出一朵細(xì)小的紅梅。
顧玄空嘆息,似早知此答。袖中滑出一截赤銅令牌,令牌上同樣鐫“善”字,只是筆畫扭曲,像被火灼過。
“既不愿,便去雜役院吧。天道仁慈,容你一隅殘喘?!?/p>
兩名弟子再次上前,鐵鏈纏上林燼脖頸。
他不再反抗,任他們拖向崖邊。崖下是千仞絕壁,黑霧翻涌,隱約傳來鬼哭。弟子要將他扔下去——像扔掉一塊無用破布。
就在腳尖離崖只剩一寸時,異變陡生。
鎮(zhèn)天碑底,忽傳一聲極輕的“噼啪”,像有什么東西裂開了。
緊接著,一粒暗紅火種自碑座陰影里竄出,不過米粒大,卻在風(fēng)雪中逆風(fēng)而行,軌跡筆直如箭,直指林燼心口。
嗤——
火入胸膛,衣襟未燃,皮膚先焦。
一股劇痛從膻中炸開,像有萬根燒紅的針順著經(jīng)絡(luò)瘋長,又似滾燙鐵水倒灌血管。
林燼眼前一黑,喉間迸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
鐵鏈瞬間被灼得通紅,兩名弟子慘叫著松手,掌心已烙下焦黑掌紋。
風(fēng)雪復(fù)起,呼嘯聲中,隱約夾雜一聲極低的笑,像是誰在火里嘆息。
顧玄空猛地轉(zhuǎn)身,白眉倒豎,玉簡當(dāng)空劈下,一道碧青劍光直斬林燼眉心。
可劍光未至,林燼胸口已亮起一點赤芒,火粒旋轉(zhuǎn),凝成一朵極小極黑的火蓮,蓮瓣層層綻開,將劍光吞得一干二凈。
余焰反噬,顧玄空袖口倏地焦黃,一股烤肉味彌漫。
老人疾退三步,眼底終于浮出駭色。
林燼蜷在雪中,痛得渾身抽搐,卻死死按住心口。
他能感覺到那?;鹫谏?,像一顆惡毒的種子,以他的骨血為壤,以他滔天的恨意為水,一寸寸頂破心膜,長出漆黑藤蔓,纏住整顆心臟。
每纏一圈,便有一縷極細(xì)的暖流自丹田升起,與寒意對沖,冰火交煎,痛得他幾乎咬碎牙關(guān)。
意識模糊間,他聽見母親最后那句無聲的“活下去”,像一根細(xì)絲,穿過火海,系住他即將潰散的神魂。
——活下去。
他猛地睜眼,眸底映著碑頂未散的光雨,也映著那朵黑蓮的倒影。
蓮心處,一縷赤火搖曳,如豆,卻倔強(qiáng)地不肯熄滅。
顧玄空已穩(wěn)住身形,再抬手,五指虛握,雪地上頓時浮起數(shù)十道金色符紋,交織成網(wǎng),向林燼當(dāng)頭罩下。
那是“善縛陣”,專鎖逆種。符紋未落,林燼胸口黑蓮忽地一顫,蓮瓣盡數(shù)收攏,火粒沉入血肉。
下一瞬,他整個人如遭巨錘,被一股無形之力掀飛,直墜崖下。
風(fēng)聲在耳邊拉成長嘯。崖壁黑雪撲面,像千萬把鈍刀。
林燼卻奇異地冷靜下來,身體在空中翻轉(zhuǎn),調(diào)整成蜷縮之姿,任由自己墜入深淵。火在胸口燒,燒得他眼眶干澀,卻再無一滴淚。
下墜中,他最后望見崖頂。
顧玄空俯身,面容在金光里模糊,像一尊慈悲的惡鬼。碑頂光雨已盡,夜色重新合攏,唯有“善”字仍亮,像一盞永不熄滅的天燈,高懸眾生之上,冷冷俯瞰。
黑暗吞沒了他?;饏s燒得更旺,沿著血脈奔涌,一路向下,將他墜入的軌跡點亮成一道細(xì)細(xì)的紅線,如流星逆墜,直刺寒星崖底最深處的黑暗。
那里有風(fēng),有雪,有亙古不化的冰,也有——
新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