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時初,驛站膳堂蒸氣氤氳。
大木桶里金黃的小米粥氤氳著暖香,竹簸箕上堆著烤得微焦的胡餅。
錢昭獨自踞坐在角落的條凳上,就著幾根醬瓜,三兩口便將一塊冷硬的胡餅囫圇咽下。他按著腰間佩刀起身,玄色身影帶著慣常的冷硬,準備開始一天的巡防。
“錢大人留步!”一聲清亮的呼喚自身后響起。
錢昭腳步一頓,回頭便見林晚端著一只粗瓷碗快步走來,碗中盛著熱氣騰騰的新粥,白氣模糊了她認真的眉眼。
“辰時胃經當令,冷食傷陽?!?她將碗遞到他面前,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醫(yī)者堅持。
錢昭沉默接過,仰頭飲盡?!岸嗍??!蓖肴厮种?,指尖擦過她溫熱的掌心——
那觸感是如此的鮮活滾燙,帶著蓬勃的生命力,哪有半分“陰寒不舉”之人該有的冰冷?
林晚:“???” 她只覺得錢昭塞碗的動作比平時更急,指尖的溫度也高得驚人。
錢昭:“……”
他猛地收回手,只覺得剛才觸碰的地方莫名發(fā)燙,連帶著耳根也隱隱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他迅速別開眼,近乎是有些倉促地拂袖轉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獸。
林晚捧著尚有他余溫的碗,望著那幾乎是“落荒而逃”的玄色背影,滿頭霧水。
“這…一碗熱粥也能把人喝成這樣?” 她搖搖頭,實在搞不懂這位頂頭上司陰晴不定的脾氣。
不過眼下沒空深究,今早是她正式上工的第一天,必須好好表現!
顧不上多想,端上為喜甜的禮王精心準備的早食,快步走向殿下院落。
“早啊,林醫(yī)官!”于十三那標志性的帶笑嗓音老遠就飄了過來。
他倚在膳堂門框邊,桃花眼彎彎,目光精準地落在林晚手中的托盤上,“嘖嘖,姑娘家就是心靈手巧!這一大早的,是給殿下做了什么好吃的仙品呀?光是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林晚忙屈膝行禮,態(tài)度恭謹:“于大人,早上好。這是給殿下準備的牛乳燕窩粥和紅棗山藥糕。膳堂里還有些山藥糕,大人若是喜歡,可自行取用?!?/p>
“哦?還有我的份?林醫(yī)官真是體貼!”
于十三笑容更盛,正準備朝膳堂走去,眼風卻敏銳地掃到了遠處回廊下正按刀巡邏而過的錢昭。
他腳步微妙地一頓,非但不走,反而湊近林晚一步之遙,那雙含情的桃花眼微微瞇起,流轉著能將人溺斃的溫柔,刻意壓低了聲音道:
“哎呀,林醫(yī)官,你我之間何必如此生分?我虛長你幾歲,你叫我一聲于大哥便是!我呢,就叫你阿晚妹妹,可好?聽著多親近!”
這突如其來的親昵稱呼讓林晚瞬間感到一陣惡寒,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
她幾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大步,拉開安全距離,語氣也帶上了明顯的疏離和客套:
“于大人折煞下官了,尊卑有別,不敢僭越。殿下早膳要緊,下官先行告退?!?/p>
說罷,她端著托盤,像只受驚的小鹿般,腳步匆匆地朝著禮王殿下的院落方向快步離去。(內心OS:這位于大人熱情得有點嚇人,還是錢大人那種冷冰冰但界限分明的相處方式更踏實?。?/p>
于十三看著林晚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但不惱,反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洞悉一切的笑容。
他慢悠悠地搖著折扇,目光悠悠地轉向遠處回廊下那個高大的玄色身影。
只見錢昭不知何時已停下腳步。 他雖面朝前方,但繃緊的下頜和微微側向這邊的角度,分明將剛才一幕盡收眼底。
尤其林晚急退時,他握刀的手緊了一下。此刻,那挺直的背影透著一絲…莫名的輕松?
于十三挑眉,心道:“老錢,你這‘無意’的關注,還能再明顯點?” 他哼著小曲走向膳堂,心情大好。
錢昭待林晚身影消失,才重新邁步。
清晨的風拂過,他莫名覺得比剛才清爽許多,隨即甩甩頭,將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拋開,繼續(xù)巡邏。
禮王殿下對林晚準備的早飯喜歡得不得了。平時只吃幾口的小殿下,這次把東西吃得干干凈凈。
一頓飯的功夫,楊盈已經“林姐姐”長、“林姐姐”短地叫開了,要不是內侍提醒她該去上課了,估計還能拉著林晚聊半天。
直到林晚再三保證午飯也有好吃的藥膳,楊盈才依依不舍地放她走。
林晚牢記自己的身份,忙完早食后,她回房專心制定禮王的藥膳和針灸計劃。
這一忙就到了準備午飯的點兒。使團有專門負責殿下飲食的廚子,林晚只需要管藥膳部分,今天中午做的是黨參燉雞湯。她帶上寫好的完整的調養(yǎng)計劃,去前院找寧遠舟。
請門口守衛(wèi)的六道堂兄弟通報后,很快寧遠舟就叫她進去。
一進議事廳,林晚心里就咯噔一下——寧遠舟、錢昭、于十三、元祿全都在場。
她手心微微冒汗,心里打起退堂鼓:今天好像不是提要求的好時機?
她定了定神,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禮,然后雙手奉上寫好的計劃:“參見諸位大人。下官為禮王殿下擬定了調養(yǎng)身體的方案,請寧大人過目。”
寧遠舟沒接,示意懂醫(yī)術的錢昭:“老錢,你看看?!?/p>
錢昭頷首,接過林晚手中的紙張。
映入眼簾的是一手娟秀的楷書,他快速瀏覽,目光在某一處驟然停住,驚訝地抬頭:“你會金針渡穴?”
林晚在寫計劃時就反復思量過要不要暴露這個底牌。畢竟金針是林家絕學,祖父去世后就被認為失傳了。
六道堂雖然現在式微,但對梧國朝堂的掌控力依然很強。她自知不是善于隱藏的人,與其日后被看穿惹人猜疑,不如現在坦誠,也算遞個投名狀。
于是她正色拱手回答:“是。祖父臨終前已將全部技藝傳授于我。只是…因我是女子,祖父為保護我,并未對外宣揚。下官今日坦言此事,只為求大人應允一件事!”
寧遠舟一時猜不透她的心思,沉穩(wěn)道:“林醫(yī)官請講?!?/p>
林晚有些局促地看了一眼元祿,不太好意思地開口:“出發(fā)前我看過使團名單,知道…元祿小兄弟患有先天心疾。這病…只有金針之術或許…”
她越說頭越低,似乎有難言之隱,完全沒注意到隨著她的話,廳內幾人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我還沒給元祿兄弟診過脈,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治好…”
寧遠舟溫和地打斷眾人想開口的沖動:“林姑娘有幾成把握?所求又是什么事呢?”
林晚看了一眼元祿,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比了個“八”:“大概…八成把握吧。但是我…”
“多少?八成?!”
于十三只聽到“八成”就炸了,折扇“啪”地掉在地上,他激動地一把拍在元祿背上,“小元祿!快!快認姐姐!…不對,是妹妹!快叫林妹妹!你的小命有指望了!”
寧遠舟一個眼風掃過去,于十三立刻收聲站好,裝模作樣地作沉思狀?!傲止媚铮憷^續(xù)說?!?/p>
林晚心里默默吐槽:剛才還是“林醫(yī)官”,有用就變“林姑娘”了…
她吸了口氣,把話說完:“具體能治到什么程度,需要我給元祿仔細檢查后才能確定。我的請求是…希望使團任務圓滿結束后,能讓我…假死脫身,從此銷聲匿跡?!?/p>
寧遠舟目光掃過幾位兄弟,最后落在林晚身上,語氣沉穩(wěn):“林姑娘的要求,我們知道了。此事…容我們商議一下?!?/p>
林晚明白這是要私下討論讓她回避的意思,很識趣地行禮告退了。
議事廳的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
“錢大哥!她…她真能…”
元祿的聲音帶顫抖和難以置信的狂喜,他緊緊攥著錢昭的衣袖,指尖用力到發(fā)白,眼中迸發(fā)出的光芒幾乎要灼傷人。
錢昭沒有立刻回答。
他低頭,再次看向手中那份計劃書,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力透紙背的“金針渡穴”四個字上,握著紙張的手,緩緩收緊。
——這女子獻出的,哪里僅僅是一紙藥方?分明是賭上她自由和性命的投名狀!
寧遠舟看向錢昭,見他遲遲不開口,說道:“老錢,你怎么看?”
“金針渡穴…”
錢昭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在確認一個早已失落的神話,“元祿的病…古籍中確有記載,此術是唯一有望根治或極大緩解的方法。她既敢言八成…”
他看向寧遠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懇切,“頭兒,這是元祿…等了太久的希望。值得一試。”
“八成!”
于十三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來,彎腰撿起掉落的折扇,但臉上的激動絲毫未減,他繞著元祿走了兩圈,又看看緊閉的房門方向,
“我的乖乖!八成的把握!老錢,你以前不是說這病神仙難救嗎?這林妹妹…不,林姑娘簡直是天降福星?。☆^兒,這還有什么好商議的?答應她!必須答應她!
不就是假死脫身嘛,咱們六道堂干這個不是最拿手?包在我于十三身上,保證給她安排得妥妥當當,連根頭發(fā)絲兒都不讓人找著!”
“十三,稍安勿躁?!?/p>
寧遠舟抬手,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下了于十三的興奮和元祿幾乎要溢出的期待。
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后落在錢昭緊握計劃書的手上。
“林姑娘的醫(yī)術價值,毋庸置疑。她所求之事,于我們而言,也并非難事。假死脫身,抹去痕跡,六道堂確實能做到天衣無縫。”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一絲凝重:“但,問題在于時機和信任。
其一,她要求的是‘使團任務圓滿結束后’。這意味著在任務完成之前,她必須作為禮王殿下的醫(yī)官,與我們同行。她的安危,她的忠誠,以及她這份醫(yī)術是否會被他人覬覦利用,都是變數。”
寧遠舟的目光投向元祿,帶著安撫,也帶著冷靜的審視:
“其二,元祿的病,是先天心疾,根深蒂固。林姑娘雖有八成把握,但治療過程絕非一朝一夕,必然漫長且兇險。這期間,她與我們朝夕相處,知曉我們諸多機密,甚至掌握著元祿的命脈。若她中途反悔,或被人脅迫利用,后果不堪設想。”
他頓了頓,聲音更沉。
“其三,她此刻坦白醫(yī)術,并提出交易,固然有投誠之意,但也未嘗不是一種‘挾技自重’。我們若答應,便是將元祿的命,甚至使團的部分安危,系于她一人之手?!?/p>
寧遠舟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澆熄了部分過于熾熱的情緒。
元祿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許,但那份渴望依然強烈。
他下意識地看向錢昭,這是最了解他病情,也最值得他信賴的兄長之一。
錢昭一直沉默著,寧遠舟的話他聽進去了,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心頭。
作為元祿的實際“監(jiān)護人”之一和醫(yī)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孩子的痛苦和渺茫的未來,也比任何人都渴望抓住這絲生機。
但寧遠舟的顧慮,同樣是他無法回避的現實。
良久,錢昭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頭兒所言極是。風險,確實存在。”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掃過眾人,“但,這風險,值得一冒?!?/p>
他看向元祿,眼中是兄長般的疼惜和醫(yī)者的決斷:“元祿的心疾,這些年我翻閱古籍無數,遍訪名醫(yī),皆是束手無策。金針渡穴,是唯一在古籍中有明確記載可能逆天改命的禁術。錯過這次機會…”
他沒有說下去,但未盡之意所有人都明白。
錢昭的目光轉向寧遠舟,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堅定:
“至于風險,可控。其一,治療過程,由我全程陪同監(jiān)督。我懂醫(yī)術,懂藥理,更懂元祿的身體。林醫(yī)官施針用藥,我必寸步不離,既是輔助,也是監(jiān)察。她若有異動,我必能第一時間察覺。
其二,她的安全,由使團負責。既已入伙,便是自己人。她活著,元祿才有希望,使團也才能多一份保障。
其三,她所求不過是任務結束后的自由。此事,六道堂完全有能力辦到,且無損于使團任務本身。
我們應下,便是予她生路,她若聰明,就該明白唯有盡心竭力完成交易,才能得償所愿?!?/p>
他頓了頓,補充道:
“況且,她今日能坦言身份,獻出絕學,所求也并非金銀權勢,僅是一條生路。這份坦誠和所求之‘小’,反而讓我覺得…可信度更高。若她真有所圖,大可以待價而沽,或者以此要挾更多?!?/p>
于十三連連點頭:
“對對對!老錢說得太對了!這姑娘一看就不是那種貪得無厭的人!再說了,她做飯還那么好吃!殿下都那么喜歡!頭兒,咱們就賭一把吧!為了元祿!”
寧遠舟沒有立刻表態(tài),他沉吟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錢昭的分析條理清晰,將風險與收益都擺在了明面上。
他看向元祿,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帶著小心翼翼的祈求。他又看向錢昭,這位最沉穩(wěn)可靠的兄弟,此刻眼中也燃燒著一種他極少見到的、名為“希望”的火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份計劃書上,娟秀的字體,力透紙背的“金針渡穴”。
時間仿佛凝固了片刻。
終于,寧遠舟停止了敲擊,緩緩吐出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好?!?他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錘定音的力量,“這交易,我們應了?!?/p>
元祿瞬間瞪大了眼睛,巨大的喜悅沖擊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猛地看向錢昭,又看向寧遠舟,嘴唇哆嗦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但是,”
寧遠舟話鋒一轉,目光變得無比銳利,
“規(guī)矩必須立清楚。第一,元祿的治療,由錢昭全程負責監(jiān)督,林醫(yī)官所有治療步驟、用藥,必須經由錢昭確認,若有分歧,以錢昭為準。第二,林醫(yī)官的醫(yī)術,以及今日所談之事,為最高機密,僅限于我們四人知曉。若有泄露…” 他目光掃過眾人,寒意凜然。
于十三立刻正色道:“頭兒放心,我于十三的嘴,該緊的時候比鐵門栓還緊!”
錢昭重重點頭:“明白?!?/p>
元祿也用力點頭,激動得說不出話。
寧遠舟繼續(xù)道:“第三,假死脫身計劃,現在即刻開始籌劃,但具體執(zhí)行,必須等到使團任務圓滿完成,安全返回梧國境內之后。在此之前,她必須恪盡職守,扮演好禮王醫(yī)官的角色。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林醫(yī)官需立下重誓,無論治療成功與否,無論發(fā)生任何變故,絕不可利用元祿的病情或她的醫(yī)術,做出任何有損使團、有損梧國利益之事。否則,六道堂縱使追到天涯海角,也必讓她付出代價?!?/p>
寧遠舟看向錢昭:“老錢,這規(guī)矩,你去跟她談。讓她明白,我們接受了她的投名狀,也請她拿出足夠的誠意和擔當。元祿的命,托付給她了。她的自由,我們必踐諾。”
錢昭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了一下。
他握緊了手中的計劃書,那份承載著元祿生機和林晚孤注一擲希望的紙張,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是,頭兒?!?/p>
錢昭沉聲應道,聲音帶著一種肩負重任的肅穆,“我這就去找她?!?/p>
他轉身,大步走向議事廳門口。那扇剛剛被林晚關上的門,即將再次開啟。
門外,是那個賭上一切的女子;門內,是他們交付的信任和沉甸甸的期待。一場關乎性命與自由的交易,就此正式展開,而錢昭,將成為連接這一切的關鍵紐帶。
他心中那份對醫(yī)術傳承的震動,對元祿生機的渴望,以及對林晚這份孤勇的復雜審視,都將在接下來的接觸中,慢慢沉淀、發(fā)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