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和泥土的氣味糊住了我的半張臉,另一只尚能視物的眼睛只能望見阪泉原野上低垂的天空。鉛灰色的云壓著新翻起的、浸飽了血的土壤,遠(yuǎn)處,幾縷黑煙歪斜地升起,像是給這場戰(zhàn)事畫上潦草的句點。我的左腿自膝蓋以下,以一種絕不該有的角度扭曲著,骨頭大概碎得徹底。痛?不,只剩下一片麻木的沉重,和身體其他部分一樣,正在慢慢變冷。
我是神農(nóng)氏炎帝麾下的一名小卒,如今,是被遺棄在這片死地上的腐肉。耳邊是野狼拖沓而貪婪的腳步聲,間或夾雜著烏鴉沙啞的啼叫。它們正在享用盛宴,而我,即將成為下一道餐點。
意識浮沉間,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狼群的逡巡。幾聲呵斥,兵器頓地的悶響,那些綠油油的獸眼不甘地退入漸濃的暮色里。
一張沾滿血污和汗水的臉俯下來,擋住了那片令人絕望的天空。他的眼神銳利,帶著久經(jīng)沙場的疲憊,卻并無惡意?!斑€有個喘氣的!”他扭頭喊。
我被粗魯卻小心地抬起,放在一副簡陋的擔(dān)架上。每一次顛簸都幾乎讓我把內(nèi)臟嘔出來。他們把我抬回?zé)艋鹜鞯拇鬆I,空氣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味道和傷員壓抑的呻吟。一個穿著染血麻布的人過來,摸了摸我的斷腿,然后示意幾個壯漢按住我。
接骨的劇痛瞬間刺穿了麻木,我眼前一黑,喉頭擠出不成調(diào)的嘶吼。汗水浸透了我破爛的衣甲。
就是在那痛楚稍歇、意識模糊的間隙,我聽到了帳外的低語。聲音壓得極低,但在死寂的夜里,字句卻驚心。
“……蚩尤不死心,聯(lián)合了七十二部族,正撲向涿鹿……”
“金屬兵器,詭霧妖法……比上次更難纏……”
“陛下之意,必須盡快……”
我的心猛地一縮,幾乎忘了呼吸。蚩尤…反撲…涿鹿!這些字眼砸在我心頭。他們是軒轅黃帝的人,在議論如何征討我舊日君主炎帝的盟友——雖然炎帝已敗,部族星散。我本該恨他們,恨這帳中每一個人,是他們擊敗了炎帝,讓我落得如此下場??伞麄兙攘宋?。
恩與忠,像兩條毒蛇,在我心里撕咬。
帳簾被掀開,一股夜間的寒涼氣息涌入。營帳內(nèi)的火光跳動了一下。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原本圍在我身邊忙碌的醫(yī)者和兵士都無聲地退開一步,垂下了頭。
他身形并不特別魁梧,卻自帶一種山岳般的沉凝。戰(zhàn)袍上沾染著塵土與暗褐色的血斑,面容有風(fēng)霜雕刻的痕跡,眼神卻清亮沉靜,不像剛剛經(jīng)歷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戰(zhàn)。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認(rèn)得他。阪泉之野,我曾在亂軍縫隙中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這身影,持劍而立,指揮若定。軒轅黃帝。
他走近,腳步聲很輕,卻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跳的間隙。我掙扎著想動,至少不能在這位新主、這位仇敵面前露出全然狼狽的姿態(tài)。可斷腿和虛弱把我死死釘在草鋪上。
他蹲下身,平視著我。那目光里沒有勝利者的驕矜,沒有對傷虜?shù)膽z憫,甚至沒有探究,只是一種深沉的、仿佛能容納一切的平靜。
“你的命,”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營帳內(nèi)的嘈雜,“很硬?!?/p>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不出一個音。
他沒有等我回答,目光掃過我那被簡單固定住的斷腿,又看回我的眼睛。“這天下,無數(shù)人的命,也一樣硬。卻又很輕,輕得像草芥,一陣風(fēng)就能折斷?!?/p>
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權(quán)衡什么,又像是早已洞悉我內(nèi)心的掙扎。然后,他緩緩解下了腰間的佩劍。那是一把造型古樸的青銅劍,劍鞘上有著簡單的紋路,暗沉無光,卻透著百戰(zhàn)之后的煞氣。
他伸出手,將那柄沉重的、象征著他權(quán)威和力量的佩劍,輕輕放在了我汗?jié)竦摹⑽⑽㈩澏兜恼菩?。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猛地一顫。
“你的命,是天下人的?!彼粗艺f,字句清晰,不容置疑,“不必只效忠于我。”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擋住了火光,投下一片陰影,將我籠罩。
“養(yǎng)好你的腿。”他轉(zhuǎn)身,留下最后一句,像一道命令,又像一個許諾。
“且隨我看看,怎樣才配叫‘黃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