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陽睜開眼，第一感覺不是蘇醒，而是又一次溺水般的窒息。
沉重的帷幕在醒來前一秒就已落下，裹住了她。呼吸需要計算，
一、二、三...吸進(jìn)去的是鉛，呼出來的是嘆息。今天早晨，這種窒息感格外強烈，
胸口像是被無形的大石壓著，每一次吸氣都需要動用全身的力氣。她感到很累很累，
連呼吸都很困難……一想到以后每一天都是如此，
她感到單調(diào)乏味身體的疼痛是她熟悉的伴侶——偏頭痛如鐵箍緊束太陽穴，
關(guān)節(jié)酸脹像是被浸泡在冰水中一整夜。但這些她都能忍受，甚至有一種奇異的驕傲感。
疼痛是她能夠堅強面對的敵人，是她證明自己尚且活著的證據(jù)?！疤鄄藕茫壅f明我還活著，
還能感覺到什么。”她想著，慢慢從床上坐起，這個簡單的動作讓她眼前發(fā)黑，
但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身體的痛苦是她獨自承擔(dān)的堡壘，她從不向外求援。
她覺得沒人能和她感同身受。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人，沒有之一。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切割出銳利的光條，落在灰塵飛舞的空氣里。但對陽陽來說，
這光沒有溫度，沒有色彩，像一張過度曝光的舊照片。世界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濾鏡。
媽媽在廚房準(zhǔn)備早餐的聲音，像是從很深的水底傳來，模糊而扭曲。煎蛋的香氣本該誘人，
卻只讓她胃里一陣翻攪，泛起金屬般的澀味。被子壓在身上，像濕透的泥土，
沉重得讓她無法起身。手機屏幕亮起，是好友小雨發(fā)來的消息：“陽陽，今天天氣很好，
要不要一起去公園散步？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那家杏仁餅?！标栮柕男奈⑽⒁活潱?/p>
多好的朋友啊，總是記得她喜歡什么。但她立刻感到一陣恐慌：“不行，我不能去。
我會搞砸的，我會像個幽靈一樣跟在她身邊，毀了她的好心情。我連假裝正常都做不到了。
我不能總是麻煩別人?！彼澏吨蜃只貜?fù)：“謝謝親愛的，但我今天有點事，下次吧。
”發(fā)送后，強烈的愧疚感涌上心頭。“我又在拒絕別人的好意了，我真是個糟糕的朋友。
可我真的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fù)擔(dān)。我不想失去小雨，但是或許她遠(yuǎn)離我才是對她好，
要不然有一天她也會討厭我的?！边@是陽陽患上抑郁癥的第三年。曾經(jīng)，
她手握一副令人艷羨的好牌：名校畢業(yè)，才華橫溢的畫家，溫暖的家庭，姣好的面容。
可現(xiàn)在，這一切在她眼中都失去了意義?！岸际羌傧螅彼龑ψ约赫f，
“他們看到的只是表面。里面的東西早就壞了，腐爛了。我不配擁有這些?！痹绮妥郎?，
媽媽小心翼翼地將煎蛋推到她面前?！瓣栮枺喑渣c，你最近又瘦了?！卑职旨傺b看報，
眼神卻不時瞟向她。那種謹(jǐn)慎的關(guān)切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翱矗阌衷谧屗麄儞?dān)心了。
你真是個負(fù)擔(dān)，連最基本的吃飯都要讓人操心。”內(nèi)心的聲音毫不留情地批判著她。
她機械地拿起叉子，將食物送入口中。雞蛋嘗起來像紙板，牛奶像粉筆水。
但她強迫自己吞咽，表演一個“正在好轉(zhuǎn)”的女兒。她必須完美地扮演這個角色，
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她要求自己做個完美的患者，完美的女兒，即使內(nèi)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
飯后，她回到房間，面對畫架。曾經(jīng)，這里是她的避難所，色彩是她表達(dá)情感的方式?，F(xiàn)在，
畫布一片空白，就像她的內(nèi)心?！爱孅c什么吧，什么都行?！彼膭钭约?，
但隨即另一個聲音響起：“有什么意義？畫出來的都是垃圾，虛假的，和你一樣。
你永遠(yuǎn)達(dá)不到自己設(shè)定的標(biāo)準(zhǔn)。你根本不配畫畫”這種自我否定的對話每天都在進(jìn)行，
像是腦內(nèi)一場永無休止的內(nèi)戰(zhàn)。她放下了畫筆最讓她痛苦的是那些愛她的人。有時候，
媽媽只是走進(jìn)房間，想要給她一個擁抱，陽陽就會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慌?！皠e碰我，
離我遠(yuǎn)點，”她內(nèi)心尖叫著，表面上卻只能僵硬地接受這個擁抱，“我會污染你的，
我的黑暗會吞噬你的光。你不應(yīng)該靠近我這樣的人。我不值得你對我這么好。
”她開始找各種借口避開家人的關(guān)心，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不是因為不愛他們，
恰恰是因為太愛了，所以不能讓自己這艘沉船拖累他們。她寧愿自己承受一切，
也不愿開口求助，生怕給別人增添一絲麻煩。但是她沒有動力好起來……遇見陳深，
是在一個社區(qū)組織的公益繪畫課上——媽媽幾乎是用求的，才讓她走出家門。
他像一束過于強烈的追光燈，驟然打在她灰暗的舞臺上。他的聲音很有穿透力，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暖，像冷天里突然喝下的熱飲，燙得她心臟一縮?！澳愕漠嫼苡幸馑?，
”陳深站在她身后說，“有種破碎的美感。”那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
居然激起了一絲微弱的漣漪。“他只是在說客套話，”陽陽心想，
“他看不出我根本不會畫畫了嗎？我不值得這樣的贊美。”但陳深似乎真的對她感興趣。
他主動靠近，耐心傾聽（她以為的傾聽），給他講趣事，幫她遞顏料。
他說：“你只是被困住了，陽陽，我能幫你走出來，只要你愿意。”因為他，
她連續(xù)三天能睡足五小時。因為他，她竟然期待下周的繪畫課。她把這細(xì)微的變化，
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并錯誤地系在了他的身上?！笆且驗樗麊?？光來了，
所以霧散了一些？是他讓我感覺...自己或許沒那么糟糕？是的，一定是他。他是不同的。
”她將自己情緒任何一絲好轉(zhuǎn)，都完全歸功于他的出現(xiàn)，他的話語，他的關(guān)注。她開始相信，
自己的救贖，鑰匙在他手里。他們在一起了。陽陽努力扮演著一個“正在被治愈”的角色。
她強迫自己活躍，參與他的生活，把他當(dāng)作唯一的太陽。她愛得太滿，太急切，
像是沙漠中的人終于找到水源，不顧一切地?fù)渖先?。她會記住他隨口提到的每一本書，
每一部電影，然后偷偷去看去讀，只為了下次聊天時能多理解他一點。
她會在寒冷的夜晚等他到深夜，只為他加班回來后能喝上一碗熱湯。
她把他朋友圈的每一條狀態(tài)都牢記在心，生日、紀(jì)念日、甚至是他寵物的生日，
她都精心準(zhǔn)備禮物。在那些短暫的時刻里，
觸摸到了幸福的輪廓——那是一種她長久以來堅信的公式：相信期待+努力付出=回報反饋。
她相信只要自己足夠努力地愛，足夠完美地付出，就一定能換來同等的愛與安全感。
但陳深需要的，不是一個復(fù)雜的、需要持續(xù)供能的病人，
而是一個崇拜他、襯托他救世主情懷的簡單女孩。
可是陽陽沉重的愛讓他感到壓力甚至窒息以及害怕。一次，陳深因為工作失誤心情煩躁，
抱怨同事的不配合。陽陽努力調(diào)動所有情緒，
小心翼翼地提出一個建議：“也許...你可以試試先肯定他的部分，
再提出...”陳深立刻打斷她，語氣不耐：“你不懂！職場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你整天待在家里，根本不明白外面的壓力！”陽陽瞬間噤聲?！翱?，他又生氣了。
是我說錯了。我總是說錯話。我不該插嘴的。我果然什么都不懂，只會添亂。
我的善意是愚蠢的。他又要討厭我了。我永遠(yuǎn)做不好任何事情。
”她立刻將他的壞情緒錯誤地歸因于自己不合時宜的“幫助”，于是更深地壓抑自己，
縮回殼里，連聲道歉：“對不起，是我太笨了，我不該亂說。”還有一次，
陳深說周末要加班，不能見面。但那天下午，陽陽在朋友圈看到共同朋友發(fā)的聚會照片，
陳深赫然在其中，手臂隨意地搭在一個女孩肩上。陽陽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消加班了...那個女孩只是普通朋友...我不應(yīng)該懷疑他...一定是我太敏感多疑了。
”但她整夜無眠，第二天眼睛紅腫。陳深來看她時，她假裝沒事，
卻忍不住旁敲側(cè)擊：“昨天加班到很晚嗎？”“嗯，累死了?！标惿蠲娌桓纳卣f，
甚至抱怨了幾句工作的繁重。那一刻，陽陽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不是因為他撒謊，
而是因為她意識到：他如此輕易地對她說謊，而自己卻還在為他找借口?！盀槭裁矗?/p>
是我哪里不夠好嗎？是我不值得被真誠對待嗎？我果然不夠好，配不上他的誠實。
”她的內(nèi)心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安全感瞬間崩塌。
她一直堅信的幸福公式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她付出了那么多，為什么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
這種模式逐漸成為他們關(guān)系的常態(tài)。陽陽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壓抑自己的需求和情緒，
生怕一不小心就失去這“唯一的光”。她愛他超過愛自己，愿意為他改變一切，
卻唯獨不敢要求他真誠相待?！叭绻艺娴淖銐蚝?，他怎么會對我撒謊呢？一定是我有問題。
”她這樣想著，陷入更深的自卑中。與此同時，她的畫卻開始有了變化。不再是空白畫布，
而是濃重、黑暗的色彩，扭曲的形態(tài)。她畫了一座孤島，被洶涌的黑海包圍，
島上只有一棵枯樹。陳深看到后皺起了眉：“太壓抑了，陽陽。你不能畫點積極的東西嗎？
”于是她改畫陽光、花朵，但那些明亮的色彩在她筆下變得虛假而刺眼。
她試圖完美地滿足他的期望，卻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自己最后真實的表達(dá)。“看吧，
你連表達(dá)自己的真實感受都不配?！眱?nèi)心的批判者說。裂痕越來越大。
直到陽陽在他的手機里，看到了那些曖昧的信息。對方笑靨如花，陽光健康，
正是他口中“真正積極生活”的樣子。世界瞬間崩塌。爭吵。指責(zé)。
他說出了最致命的話：“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陰沉，無趣，像個黑洞！我以為我能救你，
但你根本不想好起來！你只想拖著我一起下沉！”他摔門而去。那扇門關(guān)上的聲音，
像巨大的鍘刀落下，斬斷了她和世界最后的連接。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顱內(nèi)尖銳的、持續(xù)的鳴叫。她無法呼吸，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榨出劇烈的、生理性的疼痛?；覟V鏡變成了純黑?！八吡?。光滅了。我說過的，
我只會搞砸一切。我是腐爛的，所以吸引來的只會是蒼蠅，而不是蝴蝶。救贖？是我不配。
我這樣的人，活著就是錯誤。
連唯一的太陽都厭惡我...”她一直堅信的幸福公式徹底崩塌了。她那么相信期待，
那么努力付出，為什么換來的卻是這樣的回報？這個信念的崩潰比失去愛情本身更讓她絕望。
抑郁癥以前所未有的兇猛程度反撲。她吞下了手邊所有的藥片。在醫(yī)院洗胃后的虛弱中醒來，
第一眼看到的是媽媽紅腫如桃的雙眼，爸爸一夜之間花白的鬢角，
還有奶奶布滿老繭、緊緊握著她的手。沒有斥責(zé)，沒有抱怨。媽媽只是把臉貼在她的手背上，
眼淚滾燙：“傻孩子...疼不疼...回來就好...”爸爸啞著嗓子，
只說了一句：“爸在呢。”那些眼淚的溫度，那粗糙手掌的力度，那簡單到蒼白的語言，
像一點點微弱的炭火，湊近她幾乎凍僵的靈魂。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她的死亡，
會真正殺死愛她的人。這份沉重的愛，成了她不能就此沉沒的最后動力。在醫(yī)生的建議下，
陽陽開始接受MECT（改良電休克治療）。在第一次治療前，她恐懼得渾身發(fā)抖，
但更多的是對遺忘的害怕。“我會忘記一切嗎？”她問醫(yī)生。
“可能會有一些短期記憶的暫時缺失，但大多會逐漸恢復(fù)?！贬t(yī)生溫和地回答。
陽陽緊緊抓住媽媽的手：“那我能不能...能不能請求你們...如果我忘記了什么，
請告訴我，不要讓我忘記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哪怕是痛苦的回憶，那也是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