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執(zhí)事就派人來催他去坊市采藥。清單上列著幾味常見藥材,都是外門日常所需,看似尋常,但他心里清楚——這時候出門,等于把自己往人堆里推。
他戴了頂舊斗笠,壓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張臉。坊市離玄劍門不遠,走官道半個時辰就到。一路上他盡量貼著樹蔭走,腳步放輕,耳朵卻豎得老高。道種在心口微微發(fā)燙,像是泡在溫水里的魚,輕輕擺尾,帶動著經(jīng)脈里的靈力緩緩流動。
剛進坊市,人聲撲面而來。叫賣的、討價還價的、小孩哭鬧的,亂成一片。可這些聲音在他耳里,全變了味。每一聲情緒起伏,都像在撥動道種的弦。一個攤主因短斤少兩被罵,怒氣沖沖,他左腳就莫名一沉;一對小情侶為糖葫蘆爭執(zhí),女的跺腳撒嬌,他右肩突然一暖,一股粉色靈力順著經(jīng)絡滑過,差點讓他笑出聲。
“感情這玩意兒還能導航?”他嘀咕一句,索性不再強壓感知,任由道種牽引著自己往前走。憤怒往左,歡喜往右,驚慌往前,猶豫后退——他像個被情緒牽線的木偶,在人群里繞來繞去,竟真讓他避開了幾處巡街的執(zhí)事弟子。
就在他快要覺得自己快成“情緒羅盤”時,一股特別的波動撞進心口。
那是一種混雜著得意、貪嘴和一絲心虛的滋味,像偷吃被抓包的小孩,嘴上還嚼得咔咔響。他猛地抬頭,順著那股情緒流往前一掃——
街角糖葫蘆攤前,一只通體雪白的狐貍正叼著一串紅亮亮的糖葫蘆,后腿一蹬,躥上攤邊的木架,尾巴一甩,打翻了半筐山楂果。
“妖物!偷丹!”攤主一聲怒吼,抄起扁擔就追。
葉無涯腳步一頓。
妖物?這狐貍他認得。
耳朵尖上那抹淡紅,跟上次在丹房撞見的一模一樣。當時它叼的是筑基丹,這次換成了糖葫蘆,品味倒是越來越接地氣了。
他正猶豫要不要躲遠點,那只白狐已經(jīng)慌不擇路地朝他這邊沖來。四目相對那一瞬,狐貍瞳孔一縮,竟猛地騰空躍起,直直撲向他懷里。
“砰!”
毛茸茸的一團撞進胸口,糖葫蘆桿子差點戳他臉上。狐尾掃過下巴,溫熱的呼吸擦著脖頸掠過,帶著一股甜膩的糖香。他下意識伸手一抱,那團白影已在懷里縮成小小一團,腦袋埋在他胸前,耳朵抖了抖,沾著糖渣。
就在這一剎那,道種猛地一震。
不是銀色的冷流,也不是青色的警覺,而是一股滾燙的粉色靈力,像被點燃的火線,從心口炸開,瞬間竄遍四肢百骸。他指尖發(fā)麻,胸口發(fā)燙,整個人像是被裹進一層看不見的繭里。
“小賊同伙!”攤主怒吼聲已到耳邊。
木棍帶著風聲砸下,直奔他天靈蓋。
他根本來不及反應,甚至沒想著躲。
可就在棍子離頭頂三寸時,空氣像是突然凝固了一瞬。
“啪!”
木棍猛地彈開,反震之力讓攤主一個趔趄,差點坐倒在地。圍觀人群嘩然,有人驚呼“護體罡氣”,有人喊“符陣反噬”,亂糟糟的聲音里,葉無涯卻只聽見自己心跳。
咚、咚、咚。
穩(wěn)得不像話。
他低頭,懷里的白狐已經(jīng)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個桃紅短裙的少女,仰頭盯著他,臉頰微紅,嘴角還沾著糖渣。她耳朵動了動,輕聲說:“這次……不算你救我?!?/p>
“那你算誰救誰?”他咧嘴一笑,手還沒松開,生怕她下一秒又竄出去,“上次偷丹被抓,這次偷糖葫蘆,你這‘妖物’的名頭,是鐵了心要坐實了?”
“誰偷了!”她一扭頭,耳尖更紅,“那是我拿靈石買的!”
“哦?”他挑眉,“那你靈石呢?”
少女一愣,手往袖子里一摸,臉色變了。
“……忘了帶?!?/p>
“那你拿什么買?”
“我……我用尾巴抵賬不行嗎!”她瞪眼,尾巴氣鼓鼓地甩了甩,又趕緊縮回去,變成發(fā)帶纏在手腕上。
葉無涯笑出聲:“你這狐貍,還挺會講價。”
人群還在議論紛紛,幾個執(zhí)事模樣的人已朝這邊走來。他眼角一掃,知道不能再耗。拉著少女手腕就往小巷鉆。
“你干嘛!”她掙扎,“我自己能走!”
“能走也得我?guī)е??!彼_步不停,“剛才那棍子要是真砸下來,你哭都來不及?!?/p>
“你才要哭!”她嘴上不饒人,卻也沒再掙,任他拉著跑。
兩人七拐八繞,鉆進一條堆滿雜物的窄巷。身后腳步聲漸遠,他才松了口氣,靠在墻邊喘了兩下。
少女站他對面,雙手叉腰:“喂,你干嘛幫我?”
“幫你?”他笑,“我那是幫自己。你要是被抓,供出我藏匿妖物,我這外門雜役也別干了?!?/p>
“哼,虛偽?!彼沧欤澳忝髅鳌髅鲃偛抛o著我了。”
他沒接話,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
掌心還殘留著剛才抱她時的觸感——軟,暖,像揣了團剛出爐的棉花糖。道種在心口輕輕轉(zhuǎn)著,那股粉色靈力還沒散,反而在經(jīng)脈里繞了個圈,最后沉入丹田,像存了筆意外之財。
他忽然想起老藥童說過的話:“道種如魚,順流而游,逆則傷身?!?/p>
現(xiàn)在他有點懂了。
不是他靠別人,是別人的情緒,愿意往他這條“河”里流。
“你發(fā)什么呆!”少女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我警告你,今天這事不許說出去!”
“說出去干嘛?”他聳肩,“我又不傻,說個妖族公主在坊市偷糖葫蘆,誰信?”
“誰是公主!”她炸毛,耳朵豎得筆直,“你再胡說,我咬你!”
“咬我?”他低頭看她,“你上回在丹房,不就差點咬了我?”
“那是……那是你突然冒出來嚇我!”她語塞,臉頰更紅,轉(zhuǎn)身就走,“懶得理你!”
他沒攔,看著她氣呼呼地往前走兩步,忽然又停下。
她背對著他,聲音低了點:“……那串糖葫蘆,是我特意買的。”
“哦?”
“給你的?!彼^也不回,“上次偷你丹藥,害你被罰,我……我心里過意不去。”
他一愣。
“結(jié)果你倒好,還敢收錢?”
“我沒收錢!”她猛地回頭,“我那是……那是測試你有沒有良心!”
他笑出聲:“測試結(jié)果呢?”
她瞪著他,嘴唇動了動,最后只蹦出一句:“笨狐貍養(yǎng)的,才懶得管你?!?/p>
說完,一甩袖子,快步走遠。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背影消失在巷口,嘴角還掛著笑。
道種忽然又是一顫。
不是粉色,也不是銀色,而是一縷極淡的藍色,像深夜湖面泛起的微光,悄無聲息地滲入經(jīng)脈,滑向胸口一處隱痛——那是昨夜聽墻角時,被赤魘氣息驚到,震傷的肺腑。
傷在自愈。
他低頭,掌心攤開,仿佛還能看見那枚玉佩的輪廓。
溫溫的,像揣了顆小太陽。
他把掌心合上,轉(zhuǎn)身往坊市外走。
剛拐出巷子,迎面撞上一個賣糖人的老漢。
老漢挑著擔子,手里捏著個紅糖小狐貍,笑呵呵地遞過來:“小哥,買一個?剛捏的,甜得很。”
他看了眼那糖狐貍,耳朵圓圓的,尾巴翹著,嘴角還帶著笑。
像極了某個人。
他摸出幾枚銅板,遞過去:“來兩個?!?/p>
老漢一愣:“兩個?”
“嗯?!彼舆^糖人,一個塞進嘴里,另一個小心包好,揣進懷里。
甜味在舌尖化開。
他往前走,腳步輕快。
街角拐彎處,一道墨紫色身影靜靜立著,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指尖輕輕拂過袖口一枚冰裂紋丹藥的殘渣。
片刻后,身影轉(zhuǎn)身,走入陰影。
葉無涯全然不知,只覺胸口道種輕輕一跳,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
他抬手摸了摸懷里的糖人,喃喃一句:“下次見,別再偷東西了?!?/p>
話音未落,前方街市盡頭,一只白狐耳朵從人群里冒出來,抖了抖,又迅速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