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陽,毒辣得像是要把人烤化。
青陽城中央演武場的青石板,被曬得滾燙,蒸騰起扭曲的空氣。
人山人海。
真的,就是人山人海。
整個青陽城,但凡是有點頭臉的人物,今天都來了。他們擠在觀禮臺的陰影下,搖著扇子,交頭接耳,目光無一例外地,都聚焦在演武場中央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上。
洛宸。
洛家的少主……嘛,名義上的。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黑色勁裝,料子是好料子,就是穿在他這副略顯單薄的身體上,總感覺有點空蕩蕩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
后背的衣服,也早就被汗水浸透了。
(鎮(zhèn)定,洛宸,一定要鎮(zhèn)定……)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那不爭氣的心跳平復(fù)下來。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
是他,和“那個人”約定婚期的日子。
那個人……
冷曦月。
一個光是念出名字,就足以讓整個炎龍國年輕一輩黯然失色的存在。
天劍宗宗主的親傳弟子,天燼大陸公認的第一美女。
天之驕女。
而他,洛宸,是青陽城公認的第一……廢物。
(還真是諷刺啊。)
洛宸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樁婚約,是上一輩定下的娃娃親。在洛宸被檢測出“天生玄脈堵塞”,無法修煉之前,人們還說這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之后嘛……就變成了青陽城最大的笑話。
一只癩蛤蟆,妄圖吃到九天之上的天鵝肉。
“宸兒?!?/p>
不遠處,父親洛天龍投來一個擔憂又夾雜著期盼的眼神。他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霜,常年因為兒子的事而愁眉不展,但今天,他的眼中,卻燃著一簇微弱的火苗。
那是希望。
希望這場婚約的履行,能改變兒子備受欺冷的命運。
洛宸回以一個勉強的微笑。
他知道父親在想什么。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抱著一絲幻想呢?
萬一呢?
萬一那個傳說中如仙子般的未婚妻,真的不在意這些世俗的眼光呢?
萬一……
“喲,這不是我們洛家的大少主嘛?”
一個輕佻而充滿嘲諷的聲音,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洛宸心中那點可憐的火苗。
人群一陣騷動。
只見一隊身穿月白色長袍的年輕人,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一個錦衣青年,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他們衣袂飄飄,神情倨傲,胸口繡著一柄利劍的徽記,那是天劍宗的標志。
為首的錦衣青年,名叫林逸,天劍宗內(nèi)門弟子,也是冷曦月最狂熱的追求者之一。
(這家伙…怎么來了?)
洛宸的眉頭瞬間皺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林逸走到距離洛宸十步遠的地方站定,用一種看垃圾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嘴角的譏笑毫不掩飾。
“嘖嘖嘖,還真是人靠衣裝啊。穿上這身衣服,差點就認不出你是那個連淬體境一重都突破不了的廢物了?!?/p>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演武場。
嗡——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他就是洛宸?那個傳說中的廢物?”
“是啊,聽說他天生玄脈堵塞,連玄氣都感應(yīng)不到,比普通人還不如呢?!?/p>
“我的天,這種人憑什么能娶冷仙子???簡直是侮辱!”
議論聲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在洛宸的耳膜上,也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拳頭在袖子里死死攥緊,指甲都快嵌進了肉里。
(閉嘴…閉嘴!都給我閉嘴?。?/p>
他在心里瘋狂地咆哮,但現(xiàn)實中,他只能咬著牙,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林逸說的……是事實。
“林逸!你休要血口噴人!”洛天龍又急又怒,站了出來。
“誒?”林逸故作驚訝地看向洛天龍,攤了攤手,“洛伯父,我可沒有血口噴人哦。我只是在陳述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嘛。不信?不信你問問大家,”他環(huán)視四周,高聲道,“我天劍宗的冷師妹,是何等人物?她未來是要踏足靈海,飛升星璇界的存在!而你的兒子,一個天生玄脈堵塞,注定一生無法修煉的凡人!你們說,他配得上冷師妹嗎?!”
“配不上!”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滾下去吧!”
人群的哄笑和辱罵,如同潮水般涌來。
洛天龍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力反駁。那一個個字,都像是一記記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臉上。他高大的身軀,此刻顯得有些佝僂,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洛宸看著父親那屈辱而無力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屈辱,憤怒,不甘……
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騰,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點燃。
就在這時——
一股清冷的幽香,毫無征兆地飄散開來。
原本嘈雜的演武場,瞬間安靜了下去。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不約而同地望向入口處。
一道白色的身影,踏著晨光,緩緩走來。
她身著一襲勝雪的白裙,不染纖塵。三千青絲如瀑,簡單地用一根玉簪束起。她的容顏,無法用言語形容,仿佛天地間所有的靈氣都匯聚在了她的身上。
清麗,絕世。
但更令人心悸的,是她身上那股仿佛與生俱來的清冷氣質(zhì),像是萬載冰山,又像是九天神女,拒人于千里之外。
冷曦月。
她來了。
在她出現(xiàn)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她一人。
就連剛才還不可一世的林逸,此刻也收起了臉上的倨傲,露出一抹癡迷而討好的笑容,迎了上去:“曦月師妹,你來了?!?/p>
洛宸的心臟,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她來了……)
那一瞬間,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被一股莫名的希冀所取代。
(她會為我說話的,對嗎?畢竟,我是她的未婚夫……)
冷曦月沒有看林逸,她的目光,清冷如水,越過眾人,落在了洛宸的身上。
四目相對。
洛宸從她的眼底,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情感。
沒有厭惡,沒有同情,也沒有……喜悅。
就好像,在看一塊路邊的石頭。
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冷曦月邁開腳步,蓮步輕移,走到了演武場的中央。
她終于開口了。
聲音如同她的氣質(zhì)一般,清冷空靈,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我冷曦月,今日前來,只為一事——”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洛宸那張充滿緊張和期盼的臉上。
“退婚!”
轟!
這兩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在洛宸的腦海中炸響。
整個世界,瞬間變得死寂。
他仿佛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演武場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fā)出驚天的嘩然。
“退婚了!冷仙子果然要退婚了!”
“太好了!這個廢物早就該被一腳踹開了!”
“我就知道會這樣!哈哈哈!”
林逸的臉上,綻放出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獰笑。
洛天龍身體一晃,幾乎要栽倒在地,幸好被身旁的族人扶住。
“為……為什么?”
洛宸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力氣,他踉蹌著上前一步,聲音嘶啞得不像他自己的。
他需要一個理由。
一個能讓他死心的理由。
冷曦月看著他,那雙美麗的眸子里,終于有了一絲波瀾,但那不是同情,而是一種……決絕。
“你與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彼淠亻_口,“你是凡塵的螻蟻,而我的道,在九天之上。與你的這樁婚約,是我修行路上唯一的瑕疵,是我道心中最大的心魔?!?/p>
“今日,我便要親手……斬斷它!”
話音未落,洛宸只覺得眼前一花。
他甚至沒看清冷曦月的動作。
他只看到她眼底閃過的一抹掙扎,但那抹掙扎很快就被更深的冰冷所覆蓋。
然后,一股尖銳的、冰冷到骨髓的劇痛,從他的丹田處傳來。
噗嗤——
那是利刃入體的聲音。
洛宸緩緩低下頭。
一截雪亮的劍尖,從他的腹部透出,上面沾染著溫熱的、鮮紅的血液。
他的血。
他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絕美臉龐。
握著劍柄的,是那只他曾在夢中幻想過無數(shù)次,想要牽起的手。
“你……”
他想說什么,但喉嚨里涌上的鮮血,讓他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力量,如同潮水般從身體里退去。
冷曦月緩緩抽出長劍,帶出一蓬凄美的血花。
她看著洛宸緩緩倒下的身體,眼神復(fù)雜,但最終,還是歸于一片冰冷。
“你我從此,再無瓜葛?!?/p>
“這一劍,斷了你……”
她頓了頓,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也斷了我?!?/p>
說完,她轉(zhuǎn)身,不再看地上的洛宸一眼,白衣勝雪,決絕離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洛宸倒在血泊中,意識在迅速模糊。
他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白色背影,那曾經(jīng)是他所有希望的寄托,此刻卻成了他永生難忘的夢魘。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不解、痛苦、心碎……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匯聚成了一股滔天的、足以焚燒一切的……
恨意!
在他即將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一張充滿得意的臉,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
是林逸。
他蹲下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他耳邊獰笑著低語:
“廢物,感覺如何?”
“別急,這只是個開始?!?/p>
“好戲……還在后頭呢?!?/p>
說完,他站起身,大笑著追隨冷曦月的背影而去。
洛宸的眼皮,終于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合上。
黑暗,如同潮水般將他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