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紀元313年，夏。
青城山巔，云霧繚繞。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道袍的少年，正站在懸崖邊的平臺上，神情專注，姿勢標準地做著一個動作——左弓步壓腿。
他叫許言，上山第十年。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許言嘴里念著拍子，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一絲不茍地將身體的柔韌性拉伸到極致。
不遠處，一個身穿紫色華服，面如冠玉，渾身散發(fā)著龍虎之氣的青年負手而立，嘴角抽搐地看著他。
“小師弟，今日就是你上山十周年的大日子，師父……還沒教你別的？”
青年叫龍戰(zhàn)，是許言的大師兄。
十年前，他親眼看著師父從山下撿回了這個瘦弱的普通少年。
十年后，他龍戰(zhàn)已是名震天下的“龍榜”第一，封號“武王”，坐鎮(zhèn)東海，一拳可開山，一腳可斷江。
而他的小師弟許言，十年如一日，每天雷打不動地修煉著一套完整的……《第九套廣播體操》。
從第一節(jié)的伸展運動，到最后一節(jié)的整理運動，行云流水，爛熟于心。
許言換了個右弓步，氣喘吁吁地回答：“大師兄，師父說了，大道至簡，萬丈高樓平地起，基礎不牢，地動山搖。這套《廣播體操》蘊含天地至理，乃是武道之基，不可不察?！?/p>
龍戰(zhàn)眼角跳得更厲害了。
這話，他十年前也信過。
當年他剛上山，那個邋遢得像老乞丐的師父，也是這么一臉嚴肅地讓他扎馬步，一扎就是三年。
可三年后，師父傳了他一部《真龍九變》，從此他氣血如龍，一日千里。
五年前，二師姐鳳七七上山，師父讓她練了三年“老鷹捉小雞”，說能練出身法。
兩年前，師父傳了她《鳳舞九天》，如今的鳳七七，已是“鳳榜”第三，人稱“幻影女皇”，身法之快，連導彈都追不上。
唯獨許言。
整整十年，師父除了讓他練這套廣播體操，就是讓他挑水、砍柴、做飯、掃地。
龍戰(zhàn)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沉聲道：“小師弟，你聽我說。如今世界大變，妖獸橫行，強者為尊。你這套體操……強身健體可以，但真要對敵……”
“我知道?！痹S言點點頭，一臉認真，“師父說了，這體操練到極致，尋常三五個壯漢近不了身?！?/p>
龍戰(zhàn)：“……”
他想說，你大師兄我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幾百個壯漢！
可看著許言那清澈又愚蠢的眼神，他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小師弟，怕不是被師父給練傻了。
“唉?！饼垜?zhàn)長嘆一聲，從懷中摸出一個玉瓶，遞了過去，“這里面是一枚‘龍虎淬體丹’，乃是我用東海深處一條千年蛟龍的精血煉制而成，常人服用一顆，足以脫胎換骨，晉升武者。你……你留著防身吧?！?/p>
許言看著玉瓶，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大師兄，這太貴重了。師父說了，外物終究是外物，我輩修士，當求諸于己身?！?/p>
龍戰(zhàn)的額角青筋暴起。
他一把將玉瓶塞進許言手里，幾乎是咬著牙說道：“讓你拿著就拿著！就當是……提前給你慶祝十年大典的賀禮！”
說完，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一拳把這不開竅的師弟打下山，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沖天而起。
“小師弟，保重！待師兄蕩平東海妖患，再回來看你！”
宏大的聲音在天際回蕩。
許言捧著溫熱的玉瓶，站在懸崖邊，對著那道遠去的金光用力揮手，大喊道：“大師兄一路順風！武運昌??！”
直到金光消失在天際，許言才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將玉瓶揣進懷里。
他撓了撓頭，繼續(xù)自己的修煉。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轉體運動，現在開始……”
在他身后，道觀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頭發(fā)亂糟糟，身穿油膩道袍，手里還拿著一根啃了一半的雞腿的邋遢老道士，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
他打了個哈欠，瞥了一眼懸崖邊的許言，又看了看龍戰(zhàn)消失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哼，氣血浮躁，華而不實，一身的蠻力，連門都沒入，還武王……我呸！”
說完，他一口咬掉雞腿上最后一點肉，將骨頭隨手一扔，精準地落入百米外的垃圾桶里。
然后，他背著手，溜溜達達地走到許言旁邊，和他一起并排站著，一邊剔牙一邊懶洋洋地開口。
“小子，記住嘍?！?/p>
“你大師兄練的，是力，是術?！?/p>
“你二師姐練的，是技，是法?！?/p>
“而你練的……”老道士頓了頓，打了個飽嗝，一股濃郁的酒氣噴出，“……是道?！?/p>
許言停下動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師父，我懂了?！?/p>
“你懂個屁。”老道士翻了個白眼，“讓你練你就練，哪來那么多廢話。去，后山的柴劈完了嗎？晚飯的米淘了嗎？為師的酒葫蘆空了，趕緊下山去打二斤好酒！”
“好嘞，師父！”
許言應了一聲，收了功，一溜煙地跑向后廚。
老道士看著他活蹦亂跳的背影，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無人察覺的精光。
他抬頭，望向山下的滾滾紅塵，那里武道昌盛，強者輩出，無數天驕如過江之鯽。
“一群蠢材，”老道士撇了撇嘴，重新躺回自己的搖椅上，拿起旁邊的蒲扇，悠哉悠哉地晃了起來，“把樓建得再高，地基是歪的，終究也只是個漂亮的沙雕罷了?！?/p>
“還是我這小徒弟，最得我心?！?/p>
“根正苗紅，一棵好苗子啊。”
三年后。
許言上山第十三個年頭。
這一日，天降異象，一道七彩鳳鳴響徹云霄，從遙遠的帝都傳來。
正在做“第四節(jié)：擴胸運動”的許言停下動作，抬頭望天，只見一只巨大的鳳凰虛影在天際一閃而過，引得山中百鳥朝拜。
“哇，好漂亮的鳥?！痹S言由衷地贊嘆。
一個清冷又帶著一絲傲氣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那不是鳥，那是我的武道法相?！?/p>
許言回頭，只見一個身穿火紅色勁裝，身姿高挑，容顏絕美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后。
女子眉眼如畫，卻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鋒銳之氣，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劍。
正是他的二師姐，鳳七七。
三年前，鳳七七下山，憑借一手鬼神莫測的身法和凌厲無匹的劍術，橫掃“鳳榜”，一路殺到第一，封號“劍皇”。
如今的她，坐鎮(zhèn)帝都，是守護神州大地的最高戰(zhàn)力之一。
許言眼睛一亮，連忙跑過去，高興地喊道：“二師姐！你回來啦！”
鳳七七看著他跑過來的姿勢，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
太平凡了。
沒有一絲氣血波動，沒有半點真氣流轉，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野少年。
十三年了，他竟然還在原地踏步。
“小師弟?！兵P七七的聲音依舊清冷，但眼神中卻多了一絲復雜，“你……還在練那個？”
她指了指平臺中央，那里用石灰畫著廣播體操的站位格。
“是啊！”許言用力點頭，臉上洋溢著淳樸的笑容，“師父說了，這套體操博大精深，我如今才剛剛摸到一點皮毛，特別是這第五節(jié)的體轉運動，對腰腹核心力量的要求極高，稍有不慎就會岔了氣?！?/p>
鳳七七：“……”
她感覺自己的武道之心，都因為這句話產生了一絲裂痕。
想她鳳七七，三歲練劍，十歲劍氣外放，二十歲領悟劍意，如今二十有三，已達劍心通明之境，一劍可斬百里之外的妖王頭顱。
而她的師弟，練了十三年的體操，還在擔心轉腰岔氣？
這說出去，誰信？
鳳七七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無力感，從背后取下一個精致的劍匣。
“這是我尋西山萬載寒鐵，請?zhí)煜碌谝坏蔫T劍大師，為你打造的‘驚鴻’劍?！彼龑ο贿f給許言，“劍中藏有我的一道劍意，遇險時可自行護主，足以斬殺王級以下的任何妖獸。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p>
“這怎么行！”許言嚇了一跳，連連后退，“二師姐，你的劍意何其珍貴！我……我用不著??！師父說了，最好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身體。”
鳳七七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
又是師父說！
那個老神棍，到底給小師弟灌了什么迷魂湯！
她不由分說，將劍匣強行塞進許言懷里，冷聲道：“這是命令。你若還認我這個二師姐，就收下?！?/p>
許言抱著冰冷的劍匣，一臉為難。
鳳七七不再看他，轉頭走向道觀：“師父呢？”
“師父在后院的躺椅上睡覺呢?！?/p>
鳳七七點點頭，徑直走向后院。
許言抱著劍匣，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后院，邋遢老道士四仰八叉地躺在搖椅上，呼嚕聲震天響，口水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衣襟。
鳳七七站在他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師父?！?/p>
老道士的呼嚕聲戛然而止，他緩緩睜開眼，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道：“丫頭回來啦？怎么樣，外面的世界好玩嗎？”
“回師父，不好玩?！兵P七七的回答言簡意賅，“妖王蠢蠢欲動，異族虎視眈眈，弟子每日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懈怠?！?/p>
“哦?！崩系朗坎恢每煞竦貞艘宦?，翻了個身，“那你回來干嘛？帝都的妖獸殺光了？”
鳳七七沉默片刻，道：“弟子……遇到了瓶頸?！?/p>
“哦？”老道士似乎來了點興趣，坐直了身子，“說來聽聽?！?/p>
“我的劍，夠快，也夠利。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鳳七七黛眉緊蹙，“我能感覺到，在‘皇’境之上，還有一片更廣闊的天地，但我卻找不到門路，仿佛面前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屏障?！?/p>
老道士剔了剔牙，嘿嘿一笑：“你那也叫劍？充其量，就是一把快點的刀罷了?！?/p>
鳳七七聞言，神色一凜，卻并未反駁，而是更加恭敬地躬身：“請師父指點?！?/p>
老道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抱著劍匣，滿臉好奇的許言。
“小子，過來?！?/p>
許言連忙跑了過去：“師父，啥事？”
老道士指了指鳳七七：“去，給你二師姐捏捏肩，捶捶背?？此惶斓酵砭o繃著個臉，跟誰欠她八百萬似的?！?/p>
“??？”許言愣住了。
鳳七七也愣住了。
讓她堂堂“劍皇”，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師弟捏肩？
這……這簡直是……
“怎么？我的話不管用了？”老道士眼睛一瞪。
“弟子不敢！”鳳七七連忙低頭。
許言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鳳七七身后，伸出雙手，搭在了她那看似柔弱，實則蘊含著恐怖力量的香肩上。
“那……二師姐，我可就按了啊?！?/p>
“嗯?！兵P七七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渾身僵硬。
許言深吸一口氣，想起了《第九套廣播體操》的第八節(jié)——整理運動。
其中有一個動作，是揉捏四肢，放松肌肉。師父曾說，人體有三百六十五處大穴，每一處都對應著天地星辰，揉捏得當，可通經活絡，調和陰陽。
他按照記憶中的手法，手指開始在鳳七七的肩膀上輕輕揉捏起來。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甚至有些笨拙。
鳳七七起初只覺得有些別扭，可漸漸地，她的表情變了。
一股股難以言喻的暖流，順著許言的指尖，緩緩滲入她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真氣，也不是氣血之力，而是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溫潤而又磅礴的奇異能量。
這股能量所過之處，她體內那些因常年練劍而積累的暗傷，那些滯澀的經脈，竟然如同春日里的冰雪，悄然消融。
更讓她震驚的是，她那堅如磐石的瓶頸，那層阻礙她窺探更高境界的屏障，在這一刻，竟然……
出現了一絲松動！
“這……這是……”鳳七七猛地睜開眼，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她豁然回頭，死死地盯著許言那雙平平無奇，甚至還沾著點泥土的手。
這雙手，怎么可能……
許言被她看得有些發(fā)毛，停下動作，弱弱地問：“二師...二師姐，是不是我按疼你了？”
老道士躺在搖椅上，翹著二郎腿，嘿嘿笑道：“丫頭，感覺到了嗎？”
“這……這是什么力量？”鳳七七聲音顫抖。
“什么力量？”老道士撇了撇嘴，“就是你最看不起的，‘揉捏穴位’的力量?！?/p>
“你練劍，只知一味地‘放’，卻不知‘收’。只知‘殺’，卻不知‘生’?！?/p>
“你的劍，鋒利有余，卻少了‘人’味兒?！?/p>
“什么時候，你的劍，能像你小師弟這雙手一樣，既能摧枯拉朽，也能潤物無聲，你才算真正摸到了那扇門?！?/p>
說完，老道士閉上眼，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行了行了，悟到了就趕緊滾蛋，別耽誤老道我睡午覺。小子，繼續(xù)，力道再大點，沒吃飯嗎！”
鳳七七呆立在原地，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頓悟之中。
她看著許言，眼神從最初的憐憫，變成了震驚，再到迷茫，最后化為了一絲深深的敬畏。
這個練了十三年廣播體操的小師弟……
到底，是個什么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