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的精神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靈苔柔和的光暈似乎安撫了他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夜里不再驚悸，甚至能隱約捕捉到那“嗡嗡”的靈苔之誦中蘊含的、令人安心的平穩(wěn)節(jié)奏。他與那株鎮(zhèn)地桃之間，建立起一種更微妙、更積極的連接。他不再僅僅是痛苦的接收器，偶爾，他能感到一種古老的、慈祥的注視，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正耐心地等待著他。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那扇“石門”再次無聲開啟。出現(xiàn)的并非木老，而是兩個恢復(fù)了活力的芽童。它們的光暈明亮而活潑，好奇地躲在桃樹氣根后面，發(fā)出細(xì)碎的、宛如風(fēng)鈴碰撞的“嘰嘰”聲，并向李念的方向，投來一枚用露珠和某種發(fā)光花粉凝結(jié)成的小小球體。球體在觸地時輕輕綻開，形成一個微小的、不斷旋轉(zhuǎn)的三葉草圖案——根據(jù)李公遠(yuǎn)山的筆記，這是代表“安全”與“邀請”的靈紋。
邀請來自地下。
李德勝猶豫了。讓兒子深入一個完全未知的、非人類文明的巢穴？理性的警報尚未完全解除。但常小芳檢查了李念的狀態(tài)后，輕聲道：“那靈苔的光對他很好。下面……或許有能真正幫助他的東西?！彼噶酥咐钅睢泻⒀壑虚W爍著的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純凈的、近乎朝圣般的期待。
最終，是李念自己抓住了父親的手，眼神清澈而堅定：“爸，它很悲傷……但它也想告訴我們……它需要幫助。”
“它”，指的是那棵桃樹，亦是其下的整個靈性世界。
李德勝深吸一口氣，將一枚微型的環(huán)境傳感器別在李念的衣領(lǐng)上：“保持開啟。有任何不適，立刻出來?！彼膿?dān)憂化作了最笨拙的科技守護。
李念點點頭，然后，在兩位芽童輕盈的引導(dǎo)下，他走向那扇開啟的石門。喪彪不安地嗚咽了一聲，卻并未阻攔。
門后并非預(yù)想中的黑暗泥土通道。一步踏入，李念便屏住了呼吸。
一條拱形的、蜿蜒向下的通道展現(xiàn)在眼前。通道的四壁并非泥土，而是由無數(shù)活著的、發(fā)出柔和白綠色光芒的靈苔密密覆蓋，如同一條由星光鋪就的階梯。空氣溫暖而濕潤，彌漫著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而強大的能量場。在這里，地面城市的喧囂徹底消失，只有一種低沉的、充滿生命律動的嗡鳴，那是地脈自身呼吸的聲音，是靈苔之光流動的聲響。
芽童們在他身邊歡快地跳躍，足尖點過靈苔，漾開細(xì)微的光暈漣漪。它們的光與壁上的靈苔交相輝映，將他籠罩在一片神圣而安寧的光幕中。李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適與安全，仿佛回歸了生命最初的搖籃。
通道盡頭，豁然開朗。
他踏入一個巨大的地下空腔。這里的靈苔之光更加輝煌，將整個空間照耀得如同白晝。無數(shù)粗壯如龍的桃樹根須從穹頂和四壁盤桓而下，深深扎入大地，它們不再是地表所見的老拙形態(tài)，而是晶瑩剔透，內(nèi)部流淌著磅礴的、湛藍(lán)色的生命能量，如同大地跳動的血管。
而在所有根須的中央，無數(shù)根須纏繞托舉著一顆約莫一人高的、無法形容的晶球。
那就是靈核。
它并非完美的球體，表面呈現(xiàn)出自然的、如同心臟般搏動的起伏。材質(zhì)似最純凈的水晶，又似凝固的光，內(nèi)部有無窮無盡的藍(lán)色光點在緩慢流轉(zhuǎn)、生滅，仿佛蘊藏著一整個微縮的星河。一種浩瀚、古老、仁慈的意志從中溫和地散發(fā)出來，籠罩著整個空間。
然而，一道猙獰的、近乎撕裂的黑色裂紋，突兀地貫穿了這美麗的晶體。裂紋邊緣不斷逸散出暗淡的、灰敗的光屑，每一次靈核的微弱搏動，都似乎因這創(chuàng)傷而帶著痛苦的凝滯。整個空腔的光輝，都因這道裂紋而顯得明滅不定，染上了一層衰敗的陰影。
李念的心揪緊了。共情能力讓他瞬間感受到了那巨大、沉默的痛苦，但這一次，周圍靈苔的溫暖光輝和芽童們安靜的陪伴緩沖了沖擊，讓他沒有崩潰，只是眼中蓄滿了淚水。
木老靜立在靈核之前，他手中的笆籬蔓矛此刻更像一根儀式權(quán)杖。他轉(zhuǎn)向李念，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沒有語言，卻傳遞出比語言更復(fù)雜的意念——悲傷、警示，以及一絲托付的沉重。
他伸出根須構(gòu)成的手，輕輕觸碰靈核的表面。
剎那間，李念感到自己的意識被一股溫暖而強大的洪流包裹、牽引，脫離了他的身體，融入了那顆巨大的、受傷的靈核之中。
不再是感受，而是徹底的“融入”。
他“看”到了。
不再是狹小的地下空腔，他的視野無限擴展，與桃樹的意識，與地脈的記憶連接在了一起。
他“看”到億萬年前，灼熱的巖漿冷卻，原始海洋奔涌，這片土地還是一片荒蕪。他“看”到第一粒孢子萌發(fā)，蕨類森林成蔭，巨大的昆蟲在其間翱翔。他“看”到古老河流改道，泥沙淤積，滋養(yǎng)出肥沃的沖積平原。
記憶的畫卷飛速流轉(zhuǎn)。他“看”到第一批先民在此刀耕火種，敬畏地祭拜山川草木，他們的祈愿與土地的豐饒交融，產(chǎn)生了最初的地脈靈韻。他“看”到那株小小的桃樹被種下，被一代代人的生命與情感澆灌，它的根系不斷向下，向下，終于觸及了大地深處流動的靈脈，與之交融，誕生了最初的、懵懂的隰民靈韻共生體。
他“看”到朝代更迭，戰(zhàn)爭與和平，村莊變?yōu)槌擎?zhèn)。他“看”到李家的先祖——第一位“護脈人”，如何與當(dāng)時的木老立下血契，以家族之誓守護這份脆弱的平衡。他“看”到土地的記憶如何被儲存于靈核之中，每一次豐收的喜悅，每一次洪水的創(chuàng)傷，每一次虔誠的祭祀，都化為靈韻流轉(zhuǎn)的光點。
歷史的重量、時間的浩瀚、生命互聯(lián)的壯麗……這一切如同宇宙星海般在他幼小的心靈中轟然展開。這不是學(xué)習(xí)，這是注入，是洗禮。
他理解了“根性”哲學(xué)——生存、記憶與責(zé)任為何一體。隰民并非居住在土地之上，他們就是土地延伸出的感官與神經(jīng)末梢，是大地記憶的活體檔案館。桃樹健康，地脈暢通，則靈韻旺盛；人類遺忘，污染滋生，土地痛苦，則靈核衰敗，隰民透明虛化。
那裂紋，是化肥農(nóng)藥滲透的灼傷，是推土機轟鳴的震動，是城市擴張割裂地脈的疤痕，更是人類集體忘卻了土地、不再向自然注入敬畏與情感而導(dǎo)致的……靈性枯竭！
真正的危機，遠(yuǎn)非一家地產(chǎn)公司。那推土機，只是這種“遺忘”與“麻木”最直接、最物理的化身。
李念的意識回歸身體，踉蹌了一下，被旁邊的芽童輕輕扶住。他小臉蒼白，渾身顫抖，眼中淚水不斷滾落，但那不再是恐懼的淚，而是因理解了那龐大沉默的痛苦、承載了過于恢弘的記憶而產(chǎn)生的、近乎神圣的悲憫。
他抬起頭，望向木老，望向那裂紋蔓延的靈核，望向四周無數(shù)靜靜發(fā)光、維系著最后生機的靈苔。
他明白了自己為何能聽見、能感受。
他也明白了，自己，以及父親，必須做什么。
傳感器里，傳來李德勝焦急的呼喚。李念最后看了一眼那大地跳動的心臟及其傷痕，轉(zhuǎn)身，沿著發(fā)光的通道返回。
當(dāng)他重新踏回后院的地面，陽光刺得他瞇起了眼。世界依舊，但他已知曉其下深藏的奧秘與痛苦。
父親沖上來扶住他。李念抓住父親的手，聲音因激動和剛剛的震撼而哽咽，卻清晰無比：
“爸，它們……桃樹……大地記得所有事情?！?/p>
“我們得救它。不然……我們也會忘記自己從哪里來的?！?/p>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地堅定，仿佛瞬間跨越了稚嫩，映照著地下那片星海的輝光與裂痕。
（第五章 完）